

一桩村委竞选引发的命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下辛庄村副村长黄恩早(右)同村支书王立达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交谈 )
冲突
2013年9月下旬,刚在天津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拿到判决书,邢晓慧一下子惊呆了。丈夫王复春死刑,公公王国廷死刑,婆婆王立芳12年,四叔王国云8年,大姐王复玲7年,当时帮忙的其他5人,1人死刑,其他4人得到了4年到15年的判决。虽然她知道去年发生的打死人事件很严重,但这样的判决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过程中,邢晓慧一直是心神不宁的样子,8岁和6岁的两个女儿已经送回了河南老家上学。这一年多时间,她辞去了超市的工作,一心为被羁押的家人这场官司奔波。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丈夫要参加村委会选举,怎么就会发展成了三条人命的惨案。
造成惨剧的冲突发生在2012年5月12日23点多钟,此时,位于天津市北辰区双街镇的下辛庄村多数村民已经进入了梦乡。
64岁的王国廷送走了在家里聊天的女儿王复玲和二弟王国瑞,他拴上大门,吃了两片安眠药,睡眠不好是困扰了他很多年的老毛病。62岁的老伴王立芳早已在东屋安顿好了大孙女,正当他们准备入睡时候,听到了村长黄双来的喊声。
( 因病取保候审的王复玲在家中 )
老两口赶紧走出屋的时候,村长黄双来带着副村长黄恩早等一行六人已经在第二道门里了。为了参加今年村委会选举的儿子王复春的事情,黄双来前天晚上就已经来过一趟了。
根据卷宗中王国廷和王立芳的讲述,当时黄双来还带着很大的酒劲,几句话不投机,黄双来便用右臂勒住了王国廷的脖子,并且用左拳击打王国廷的头部和脸部,王立芳被其他人拦着无法去拉劝,便转身去女儿家报信。
( 下辛庄村的老式平房与对面双街村的高楼林立形成巨大反差 )
王复玲得到母亲的通知后,一边让自己的女儿给王复春打电话,一边匆忙向父亲家赶,她打110报警显示的时间是23点18分。这之前一分钟,王复春接到了电话,与他住在一起的竞选伙伴说他接电话时声音都变了,王复春拨打110报警的时间是23点20分。
当王复玲赶到父亲家门口时候,看到黄双来一行人已经在200米外的鱼塘边,而这时候,这些人似乎又在向这边走来。
( 王立喜( 左二) 与几位村民在一起,他是唯一一个不肯将自家土地转让的村民 )
在下辛庄大队部,冲突的当事人、副村长黄恩早向本刊记者回忆说,那天下午他跟村长一起去参加了一个婚宴,然后住在镇上的儿子家。晚上,黄双来打电话让他过来,说要去王国廷家解决王复春他们堵村里运土车的事情,其他几个人都劝说不去,但黄双来执意要在当晚解决问题。第一次争执起来后,他们把黄双来劝走了,但黄恩早觉得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于是又带着他们几个折返回去。
王国廷家位于村子最西边,后面是一个废池塘和大片的荒着的耕地,这处房子有里外两个院子,一共有两道大红的铁门,进第一道大门六七米后是一个用红砖铺成的斜坡道,也有六七米长,再上面就是第二道院门。当黄双来等人刚要走到第二道院门的时候,王国廷举着一把练功用的大刀便刺了过来,大刀刺到了黄双来的胸部,他急忙向后退,其他几人便赶上去夺刀。
这一幕,恰好被提着大刀赶过来的王复春撞上,夜色中,仅凭着屋内传出来的灯光,显然是无法清晰分辨清楚的。在王复春看来,自己的父亲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殴打,母亲跪在边上一辆汽车旁边。他大喊着“有什么冲我来”便冲了上去,提刀便砍。紧随他而来的竞选伙伴衡庆杰、李立强也拿着刀和镐把。在暗夜笼罩下,打斗一直在混乱中进行,衡庆杰听到“老三,你打我干吗”的喊声,才意识到自己的棍子已经打到了过来帮忙的王复春四叔王国云的身上。
黄恩早说他们根本就没想到会打架,有人还都穿着拖鞋,由于根本就没防备,所以在他的印象中,当时的打斗连两分钟都不到,眼见着黄双来等三人已经被打倒在地,他的儿子黄力被砍了6刀,但又爬起来跑出去了,他说假如要是直接被棍子打晕了,后果也就说不上是什么样了。
王复玲再次拨打双街派出所电话的时间是23点30分,接着又呼叫了110和120。从电话记录的时间推算,真正打斗的时间也就在2分钟左右。
当警察赶到时候,王国廷拿着一根带血的棍子和妻子女儿一起站在第一道大门边上,通向里院的斜坡上,躺着黄双来、黄恩兵、徐世忠三个人,黄双来是黄恩兵的叔伯哥哥,徐世忠是黄双来的姑父。三人最终都抢救无效死亡。
缘起与裂变
一审法院确认的三名死者的死因都是钝器反复殴打致死,公安侦查缴获的凶器包括:大刀、军刺、镐把、木棍、砖头、铁锨等。都是一个村的人,王复春等还总是称呼黄双来为二哥,王国云与黄恩早的妻子还是亲姐妹,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这样恶劣的程度,殴打又怎么会如此残忍呢?
各方一致的说法是把5月10日当成了最终冲突的时间节点。
当天,李立强认为村里填沟还耕扬起的灰尘影响了自己地里玉米的生长,于是开车堵住了运土车的去路,而衡庆杰与王复春也开车堵住了运土车的退路。当村支书王立达、副村长黄恩早带人过来调解时,双方发生了冲突,黄恩早打了衡庆杰两拳,衡庆杰便报警。
据邢晓慧回忆,当天晚上20点左右,喝了酒的黄双来带着三个小伙子来到他家,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三个人都是光头,其中一个人的光头好像长得疙疙瘩瘩的,每个人胳膊上都有刺青,显得很凶。看到王复春不在家后,他们便去了旁边的王国廷家,王国廷的二弟王国瑞回忆,当时双方没谈几句就发生了争执。王国廷被推搡到了里院的院墙边。之后,王复玲便拉着王国廷躲到了邻居家。
后来赶到现场的村民王桂文和王立喜也都对本刊记者证实,当时院子里确实有一些不是本村的人,而几百米外的村道上,停着满满的亮着车灯的汽车,很多村民都把这当成了黄双来的一次示威。
黄恩早说,那天村长是去处理上午堵车的事情,有几个人也是村长喝酒后送他回来的人。但王复春、衡庆杰他们可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上午国土部门的人到村里丈量黄双来的别墅和占地,才是真正的原因。
这样,事件的缘起就要追溯到2012年年初。按照王复春、衡庆杰等人的说法,2009年,黄双来这届村委会上任后,三年中,村里的村务从来没有向村民公开过,村里的工程项目也从来没有进行过招投标,也没有召开村民代表大会。
2012年正是换届选举年,于是,王复春、衡庆杰、李立强就组成了竞选团队,2012年1月25日,农历正月初三,他们就开始了准备,一开始,商议的地点选在了王国廷家,他们设想要得到村民的支持,首先要做的就是检举现任村委会的一些腐败情况,还有就是村委会不符合国家规定占用耕地的事。写了检举信后,王复春、李立强、衡庆杰出头找村民在信上签字、按手印,信上共有600多村民的签字,几乎占了全村选民90%以上。春节假期刚过,1月31日开始,王复春等人就开始到双街镇政府、北辰区政府和天津市相关部门上访,不断的上访一直持续到了3月份。同时,三人每人拿出1万元作为竞选经费,在王国廷怕麻烦后,他们便租了别的房子作为“临时队部”,一方面继续收集村委会的违法证据,另一方面还在张贴标语造声势。两块标语上分别写着“要求平房改造进程,还我土地,村务公开”、“衡庆杰、王复春、李立强,永远站在老百姓身边”。
据王复春的供述,到2012年3月,黄双来知道了他们告状的事,便多次找到他,说要竞选村长就按照正常途径竞选,别到处乱告状。王复春似乎感觉到了对方威胁的气势,于是便在车上备了镐把和军刺,他说准备这些都是怕黄双来找人打他,备这些东西以防身。
4月底,村委会组织车辆填沟还耕,拉土带来了扬尘,王复春的团队便想借着这个机会闹一闹,让村民看到他们敢跟村委对着干的勇气,以便涨涨他们在村里的地位。
在这样的背景下,5月10日堵车的一幕便出现了。20点时,王复春等三人都在外面,得知黄双来和黄恩早都带着人在找他们,他们商议后决定,假如不回村,村民就会认为他们不敢跟黄双来对着干,以后在村里就没法混了,于是一起回村。据衡庆杰说,黄双来当时警告他们,以后再告状就让他们消失。但当天,冲突并没有升级。
他们觉得,当天的正面接触已经算是双方正式撕破脸皮了,他们决定既不能含糊同时更要小心。5月11日21点多,在王复春吃完饭去出租房的路上,黄双来的舅舅曹德金带着儿子曹成海还有三个外村人拦着了他,随后对他进行了殴打。
当晚他们拨打110报警,到5月12日白天,王复春在衡庆杰和李立强陪同下去看病验伤,其间接到王复春姐姐王复玲电话,说看见曹德金拿着棍子在村里乱转,提醒他们加点小心。
由于曹德金与黄双来有亲戚关系,并且在殴打王复春过程中提及让王少掺和下辛庄的事,因此在王复春等人内心中便认定此次被打是黄双来在背后指使。
他们认定,曹德金打人时用了重手,他们必须要多加小心,于是把准备好的刀棍拿到了住处,设想好如果对方再要找来,就要跟他们玩命。
谁之过
下辛庄村支书王立达和双街镇主管政法的书记周晓军都认为,黄双来的死不仅是他们家庭的灾难,也是下辛庄的一大损失,是正要起步的下辛庄“自己砍了自己的胳膊”。
黄双来1980年18岁时离开下辛庄,在外面干过多种生意,贩鱼、开饭店、开锅炉厂,凭着几万元的起步资金,他创立的天津市热载体有限公司已经发展成年经济效益数千万元的现代化中型企业。而进军房地产业更让他的资金有了快速的增长。他在江苏沭阳县的房地产公司注册资金6000万元,还经营一家窗业公司。在天津武清等地也有他的地产项目。同时,他还是天津北辰区和江苏省宿迁市两地的政协委员。
2004年,黄双来准备回下辛庄,他包下了村里西南角鱼塘边的一片地方,又买入了其他几户村民的各自一小块宅基地,投入数千万元资金,改造了鱼塘,建起了一座豪华的湖心岛别墅。
王立达介绍,2006年黄双来才回到村里定居,还让村里统计一下70岁以上的老人,他过年过节都会给一些慰问。王立达1983年开始担任下辛庄村支部书记,迄今已经有30年,由于条件限制,下辛庄一直是双街镇15个村中最穷的村,以前甚至经常连电费都交不上,闭路电视的初装费都是黄双来帮助垫付的。
“黄双来人家有钱有名,根本就不愿意当这个村长。”王立达介绍说,当时村里一些老人总是到黄双来家去找,于是,2009年,户口已经不在本村的黄双来参加了竞选,成为下辛庄的新一任村长。
王立喜就是当时积极支持黄双来当选的村民,他是看到黄双来造别墅所显示的经济实力,觉得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会给村里带来大的改观。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新班子除了上任后把全村土地都做了流转外,别的就没做出什么事情。他是全村唯一的没有把土地交给村集体流转的人,他认为土地才是农民的根本,都流转了自己就更加没有了根基。
而土地流转也成了村民反映最多的问题,在本刊记者看到的几份合同中,从村民手里以每亩600元流转到村集体的土地,又转手以600元每亩的价格包了出去。“这样的话,我们村民岂不是一点利益都没有?”
对此,黄恩早解释说,村里流转出的2000多亩土地,一开始也想搞设施农业,头一年种黄豆,卖了60来万元,算上人工还赔钱呢。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种植业只要雇人就赔钱。于是,村里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成了土地的发包和再流转,当然,土地的流转费用由于不同情况会有高有低。按照村委会的计算,这样的流转保证了村民土地流转的费用从第一年的600元涨到了现在的900多元,并且村里有资金每年过年过节为村民发些福利。
但村民们对此显然并不买账,他们对土地流转的过程充满了怀疑,总认为村干部在其中获取了太多的利益。
下辛庄位于北运河的西岸,本刊记者看到,一河之隔的双街村高楼林立、商业兴旺,俨然已经是一派城市的景象,而下辛庄除了黄双来的别墅外,清一色的是红砖红瓦的老式平房,一河之隔,两重天地,对面的商品房已经卖到每平方米八九千元,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下辛庄的村民不能不眼红。
周晓军说,假如没有这次杀人事件,下辛庄的平房改造可能都已经进行完了。作为示范镇建设,村民按宅基地使用面积1∶1还迁,每家每户都能得到两套以上的楼房,并且还为村民上失地养老保险,建村经济支撑产业。
王立达坦言,衡庆杰、王复春等人竞选村长的主要意图可能就是看中了平房改造,据他了解,王复春家的无证面积少说也在1000平方米以上,而衡庆杰家也不少。按照王复春审讯记录中的计算,他有360多平方米的宅基地,如果村里平房改造,按照规定,他所拥有的宅基地面积可以换4套80平方米的楼房,照每平方米五六千元的房价计算,他这4套房子至少可以卖160万元。
在村民们看来,这还仅仅只是明面上的收益,由于每家都有房产证,好像并没有村干部谋利的机会,但他们也知道,街道胡同的面积、废弃坑洼地的处置、有宅基地但没盖房的计算,种种这些,“不都是村干部说了算吗?”
“争权霸市,上来就没安好心,那能干好嘛。”王立达说起现在很多地方村委会竞选中出现的贿选、瞎许诺等现象就非常激动,“许诺那么多好处,你说你实现得了嘛。花钱上来你安的什么心,就想着贪了。”
北京莫少平律师事务所律师冯小玲在接手的众多案件中也发现这个现象:城市周边发展好的地方,选举都存在着很大问题。原来没有这么大的土地利益的时候,人们可能还不关注村长选举的事情。现在发现村长、书记能够有这么大权力,而背后更隐藏着巨大利益,人们的眼睛在利益的搅动下就开始红起来,个别人拿出巨资参与竞选,每户的选票从原来的100元变成了最极端的1万元;或者利用司法的手段想尽办法清除对手。这一切手段,导致选举演化成了一场激烈甚至残忍的战国纷争。
冯小玲担心:“如果没有正当严密的制度来保证和监督,自选的权力就蕴藏了许多的不稳定因素。”(文 / 庄山) 引发命案一桩竞选村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