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埂上的芭蕾:白洋淀的艺术教育实验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两个女孩正赶往邻近边村的芭蕾教室上舞蹈课 )
田埂上的芭蕾
不管是去练功房的路上,还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当众彩排,李仔依都没有因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各种陌生目光而有丝毫羞涩,脸上只有练习时的安静和专注。这个端村西堤小学六年级的小女孩已经习惯了周遭人群各种好奇的审视,毕竟她从3月以来每个周末都要经历一回。其实也可以理解,当一个盘着发髻,身穿粉色芭蕾练功服、白丝袜的女孩在两侧植满玉米和小麦的村路间穿行时,这个华北平原上最普通不过的村镇也有了奇妙的风景。
和李仔依一样的女孩还有19名,她们都是端村镇上西堤、东堤和河南村三所村小中的学生。端村位于白洋淀北岸,由这几个村庄聚居而成。小镇有1万多人,除了种粮,大多数人依托白洋淀搞旅游和水产养殖。西堤有进淀的游船码头,李仔依的父母就在码头边开了家饭馆为生。端村不是安新县最富裕的乡镇,但是平均五六万元的家庭年收入也足够日常生活开支。小镇不是旅游客流的主要目的地,狭窄泥泞的街巷和其他乡镇一样会因为周末的集市挤得水泄不通。时光平淡,田潇潇的母亲告诉本刊,孩子们平时的消遣除了看电视,就是和小伙伴玩过家家。田潇潇的父亲在白洋淀景区搞旅游,长期独自在家的母女俩只有趁暑假才能进淀一家团聚。端村距离安新县城六七公里,县城有教电子琴、舞蹈和绘画的艺术培训班,但从村里到县城只有一趟公交车,每节课收取三四十元钱费用,当地普通家庭没有时间和经济实力给孩子提供这方面的教育。
平淡的课余时间在2012年6月被打破,当时读五年级的田潇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报名的100多个孩子中脱颖而出的,她和其他19个孩子一起成为中国第一家农村儿童芭蕾舞团培训中心的第一批学员。芭蕾是什么,她一无所知。“别说芭蕾,孩子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没上过一节音乐课和美术课。”田潇潇的母亲告诉我们,学校里有配备美术老师,但是美术老师教的却是语文和数学。
关於是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系的副系主任,这位指导国内顶尖芭蕾舞人才的老师也是这群农村女孩的芭蕾启蒙老师。关於说自己是个“不靠谱”的人,理想就是退休后能到云南的村寨里教孩子们跳芭蕾。“没想到遇到一个比我还不靠谱的人。”他说的是荷风艺术基金会的创始人李风。李风并不认识关於,但当他第一次见到关於时就开门见山地问他是否愿意教农村孩子跳芭蕾。“我问他有什么目的,一般人找我们都是为了编排节目、参加比赛,他说没有,就是想让农村孩子也能学习芭蕾。”简单的理由让关於惊讶和感动。“因为李风,我的理想提前了十几年实现。”
( 孩子们第一次从影像中看到自己起舞的身姿 )
河南村小学和西堤小学连一块200米跑道的操场都没有,教室里还是最破旧的木头桌子和条凳。“今年雨水多,下大雨了学校就会停课。”芭蕾对练习的场地条件有着较高的要求,在端村的三所村小里找不出一间教室的空间能达到需求的大小。更不用说练功房地板胶的厚度要以毫米计,最小误差可能只有0.5毫米。练功房里还要有镜子、把杆和钢琴。最终练功房只得选择在附近边村中学的一间校舍里修建。对乡村儿童进行芭蕾教育是李风的坚持。“因为芭蕾舞是最优秀、最成熟的舞种。有哪一种舞蹈有那么多经典音乐做配乐?有哪一种舞蹈有那么多丰富的舞剧剧目?”李风认为,芭蕾舞这种从产生就与贵族相关联的艺术形式,最有可能帮助实现孩子们气质面貌上的变化。选择管弦乐也是如此,它有着更为丰富的经典曲目可供教学。
这也是李风创建荷风艺术基金会、开展乡村儿童艺术教育的初衷。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身为投资人的李风每年去欧洲都会找机会去参观当地的博物馆、艺术馆,去听音乐会。艺术带来的冲击力让他心生感慨,也开始思索:“为什么在艺术发达的时代,欧洲也会在其他很多领域有影响人类命运的发明和发现?”他业余时间自己搞研究,除了读艺术史,还带着问题专门去了三次佛罗伦萨。“我要是有足够多的钱,就要做中国的美第奇。”美第奇家族对艺术家的资助活动与文艺复兴的关系让李风印象深刻,虽然他的想法被看作不切实际,常引得朋友们善意地发笑。
( 课余时间,这个小姑娘利用学校的楼梯“把杆”练功 )
2005年左右,李风开始认真考虑自己能够如何通过艺术的教育和普及来推动社会的发展。“乡村儿童艺术教育是我们长期考虑后选择的突破口。”经过多次的农村调研,李风认识到农村的艺术教育资源相比城市相当匮乏。“即使在北京的郊区学校,音乐课和美术课也不是都能开齐。艺术蕴含着战胜贫困的强大力量。特蕾莎修女曾经说过,穷人最大的问题不是贫困,而是精神上看不到希望。”李风希望通过经典艺术门类的教育帮助孩子们建立自信和尊严,“感受什么是美”。
端村是李风展示自己艺术教育思维的示范点,选择在这里落地则是机缘巧合。端村是李风的家乡,他的父亲在抗日战争年代从这里离开、继而走上革命道路。2009年,李风的大哥去世,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他曾在安新县城捐建的一所小学。为了怀念家人和回报乡亲,李风的二哥、知名投资银行家方风雷与端村另一王氏家族合资为端村捐建了一所新的端村学校,原有的三所村小都将并入新校。天时、地利的条件下,乡村儿童艺术教育的探索被以荷风艺术基金会端村项目的形式展开。“荷,指刚刚开启人生之路的少年儿童,亦指成年人心中对于艺术葆有的一份钟爱;风,指艺术的力量如风般无状无形;荷风,即以此风拂彼荷,借此风之力茁彼荷之姿。”
( 一年前孩子们认识的乐器只有小提琴,如今管弦乐队已能合奏乐曲 )
教育实验
2012年9月底新的端村学校开工,而李风6月就把艺术教育活动开进了端村的小学。除了挑选芭蕾舞学员,管弦乐、合唱、戏剧和美术等活动也相继铺开。到2012年底,所有开展的艺术教育活动已经惠及端村60%以上的小学生。李风对孩子们的期待乐观而浪漫。“学生们演出《天鹅湖》中的群舞,舞台就搭在白洋淀岸边,孩子们表演谢幕后,一头扎进白洋淀湛清碧绿的水花中。”他还期待能组建成像维也纳、圣马可童声合唱团那样的儿童合唱团,纯净的童声能唱出优美的赞美诗。2012年12月底管弦乐团挑选学员,当家长和孩子们被集中坐在教室里时,李风选择了播放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但是当他从文艺复兴讲起时,他听到的是那一天是不少孩子第一次听古典音乐,眼中闪烁的是迷茫。
( 北京舞蹈学院教师关於坚持义务教学,他要教给孩子们“纯正的芭蕾” )
关於在向家长们解释“芭蕾有什么用”时则更为“现实”。“这里每个家庭都有两三个孩子,女孩子总是要出嫁的,我就告诉她们的母亲,女孩子学过芭蕾,身材和气质都好,以后更容易嫁。”这个解释能够被母亲们所接受。关於和李风的想法是一致的:“芭蕾作为一种艺术,将善与美融入孩子的脑海与生活,从此改变她们的人生,进而改变这个世界。”他也很清楚,这些女孩的芭蕾教育不会通向专业道路,因而端村的乡村教育对他来说,也是一场反学院式的教育试验。
芭蕾课安排在每个周日,上下午各两个小时。关於最初的工作是从“进练功房一律脱鞋”开始的。当地没有脱鞋的习惯,最初常有孩子穿着鞋往里跑。“脱鞋不仅是为了干净,也是要对练功房心存敬畏。”关於会带头把鞋子码放整齐,几次课后孩子们也就懂得跟着码放。关於还教孩子们不要涂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只能戴黑色发卡,练功服的裙带、鞋带都不能露在外面。他还专门用了两堂课教孩子们盘高发髻,头发要用发箍扎紧、用黑色发网包住,以防甩进舞伴的眼睛里。“学习艺术,要从干净、优美的习惯开始。”
( 荷风艺术基金会创始人李风 )
从3月开始上课,不过7个月的时间,孩子们已经学会了跳两支舞,一支是芭蕾舞的经典片段《四小天鹅》,另一支则是关於的夫人张萍为孩子们特别编排的《清清荷风》,舞蹈取材于白洋淀的经典景观荷花,这也是孩子们最熟悉和喜爱的景物。关於并没有像传统芭蕾教学那样从压腿、劈叉开始教,而是直接教孩子们跳舞。“当孩子们真心爱上芭蕾,她们会更自愿地练功,为了能跳得更好。”关於要求她们劈叉、压腿觉得疼时可以流泪,但不能出声,结果即便是刚刚三年级的小孩子也没有一个人哭出声音。
“我们已经是条件最好的教室,其他门类的教室可想而知。”管弦乐团从4月初开始上第一次课,由于学科特殊,一名教师只教3至5名学生。端村场地有限,一间教室里3名小提琴老师只得各占一个角落进行教学。教室里没有电扇,甚至连电灯都没有。对于没有任何音乐基础的学生们,老师们要从五线谱教起。合唱团的情况比预想的糟糕。孟子彦是中央音乐学院歌剧专业的学生,他告诉本刊记者:“最初30个孩子里能唱准音阶的不超过3个。孩子们唯一都会唱的歌曲只有国歌。”因为音乐听得少,孩子们的音准和节奏感都很成问题,经常不自觉地越唱越快。
无论是乐器、辅助教具和艺术教室,还是艺术师资,端村的艺术教育开展都是零起点,可李风在师资上的要求标准却一定是最高的。管弦乐和合唱的老师们来自中央音乐学院,戏剧老师来自中央戏剧学院,美术老师则来自北京师范大学油画专业。“我们都是从小受正规系统的音乐教育出来的,也想让孩子们接受正规的教育。”合唱老师高晗说相比于学起来更简单的简谱,她们还是选择教孩子们五线谱。而芭蕾课上,关於对手位名称的教学则全部使用法语。“我计划慢慢减少中文的使用,让孩子们以后上外国舞者的课也不会感到有障碍。”
9月28日是新的端村学校的落成典礼,这也是所有艺术门类进行阶段性汇报演出的时刻。7个月的学习,40多个之前除了小提琴以外不知其他乐器为何物的农村孩子将在一起合奏《小星星》;戏剧班的孩子们将表演比利时著名作家梅特林克的作品《青鸟》;美术班的孩子们则将用50张画纸拼绘出一幅2米×3米的莫奈的巨幅《睡莲》。“我们对老师的要求是,不管孩子们学得怎么样,一定要让每个孩子都登台表演。”荷风基金会秘书长赵红对本刊记者说。芭蕾班的两支舞蹈都将在汇报演出上表演。孩子们的舞蹈动作关於从不苛求,他唯一要求到细节的是最后的谢幕动作。“她们从未登台表演过,我想让她们充分享受台下观众的掌声。”
梦想和现实
从北京到端村路上需要3个多小时,为了上课,老师们需要早上6点多出发,通常要下午十八九点钟才能回京。每周一次的频率能让这些也是大男孩的老师们坚持这么久,孟子彦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相比于城里孩子,农村的孩子虽然基础差,但是特别认真听话,你讲的他都会乖乖去做。”孩子们的质朴和认真是老师们的动力和成就感的来源。黄伟男的第一堂课上,他告诉孩子们要像爱护眼睛一样地爱护长号。几周之后,孩子们虽然都忘记了“眼睛”的比喻,但仍然会说“像爱护家人一样”、“爱护手足一样”爱护长号。
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认同艺术教育的影响,最简单的体现是孩子单纯率真的笑脸。感动关於的是一瓶矿泉水。初到端村时,他和老师们到白洋淀的小码头参观。突然,一个陌生的中年人默默地给每个人手里塞了一瓶矿泉水,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离开了。“那是一位靠在码头边卖矿泉水为生的学生家长,当时不是旺季,他一下子给了我们十几瓶水,可能之后要卖好多天才能赚回来。”这位平时课程时薪以千元计的老师在当天的课程记录里写道,“我决意要在这里将最纯正的芭蕾教下去。”
9月的最后两次课,孩子们都在为演出上的精彩亮相加紧排练。让美术老师陈芳吓了一跳的是教室里突然多了二十几个孩子。他们都是9月刚刚上一年级的新生,艺术班还没有招生,家长就“自觉”地直接带进了教室。让关於遗憾的则是芭蕾班3个主力队员的悄悄消失,其中包括班长马雪晴。“她们都升了初一,这里的中学生两周才休息一次,周日也要上课,家长们就不让她们来学跳舞了。”每上完一次课后,孩子们都要写学艺日记来记录一次课的收获。“芭蕾是高尚的,芭蕾的魅力令人沉迷、令人陶醉。老师告诉我们说,我们每天要笑一笑,笑起来才是真正的小天鹅。期待有一天,我能在舞台上展示出自己这个小天鹅的美丽!”然而,王铮没能等到登台演出的这一天。家长们认为学业的重要性毫无疑问,升学才是孩子们能改变命运、走出农村的现实途径。
很难有人不为这样的画面动容:4个身穿粉色芭蕾练功服的女孩摆着芭蕾手位,高抬下颚,望向天空,她们雪白的舞鞋下不是练功房光洁的地板,而是布满麦秸向远方延伸的田地,天空覆盖着浓密的阴云。高天是拍摄芭蕾舞者的专业摄影师,也是关於的朋友。为了拍下这组照片,他等待了几个小时,直到傍晚才拍下这满天的阴郁。“我们想要表现的就是农村儿童艺术教育的现状非常不乐观。”关於对本刊记者说。
荷风艺术基金会2013年5月正式注册成立,200万元的启动资金全部是李风自掏腰包。暂定70人的管弦乐团还缺少双簧管、大管和定音鼓,这三样乐器至少都要万元以上。李风算过一笔账,每个周末教师包车、餐费等支出算下来就要1万多块钱。关於和张萍全部免费教学,孩子们的发卡、丝袜和舞鞋等消耗品也是两位老师自己在承担费用。在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的情况下,李风就铺开5种艺术教育形式同时展开。“我们现在迫切要做的是利用一年时间摸索出可以复制的模式,3至5年时间就能在每个省建立一个示范样本。”李风的本行是投资,在他看来公益机构的运行也要借鉴商业运作的经验。“投资就是要把各种资源加以优化组合,基金会这种形式应该成为一种教育系统的提供者,我们把资金赞助和能够提供艺术教育场地的社区、学校联系在一起。”目前看来,这个模式中的难点在于合适师资的组合。“现在做试点我可以找国内最好的人才去做老师,如果规模化地向各省铺开,如何形成省级专业教师和志愿者队伍的组合是难度所在。”
只要在北京,李风每个周末都会邀请各路朋友去端村参观。3个小时的路途,他戴着扩音器可以像导游似的讲一路不休息。50多岁的人开始着手做公益,他认为靠的还是内心那点“理想主义情怀”。李风也在想集合社会力量给乡村儿童援助艺术教育器材的方式。“1000块钱不多,但可以买1个单簧管,3把儿童用的小提琴。如果把金额换算成乐器来认购,让捐助人知道自己捐助的琴到了哪些学校在被多少孩子使用,这一定更能激发公众的捐助热情。”
新的端村学校规划了一个占地560平方米的地下室作为艺术教育活动中心。基金会还坚持请县里公开招聘的3位大学毕业的专业音乐老师,希望能够由此覆盖更多孩子。孩子们的进步比他想象的要大,他也渐渐改变着当初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不再强求合唱团的品质,“只要将孩子们的天性唱出来,活泼、喜庆,就足够了”。关於也计划改变芭蕾课对身体外在条件苛刻的招生门槛。“只要想学芭蕾的就都可以来学,胖一点没什么关系,也很可爱。”(文 / 贾子建) 白洋淀芭蕾男孩儿童芭蕾田埂李风教育艺术实验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