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的难题:谁是叙利亚反对派

作者:徐菁菁

奥巴马的难题:谁是叙利亚反对派0( 几名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士兵在阿勒颇地区与政府军交战(2012年11月3日) )

“危险”的反对派

“长达3天的密集会谈让人回想起‘冷战’时代。”《纽约时报》如此形容美国国务卿克里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就叙利亚化学武器问题在日内瓦进行的谈判。这份“日内瓦协议”让叙利亚局势在战与和之间坐了趟过山车,最终平稳着陆。“协议”一致同意以外交方式替代外国军事干预方式解决叙利亚化武问题,提出将化武置于国际监控下的时间表。根据“协议”,联合国监控专家应在今年11月进入叙利亚并开始化武监控工作,最终在2014年中期全部销毁叙利亚化武。如果叙利亚当局不能满足国际社会就化武问题的相关决议要求,则由联合国安理会根据联合国宪章第七章进行干预。这意味着,叙利亚问题的国际干预权又被重新拉回到了安理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手中。叙利亚国内力量的天平不会在短期内发生重大改变。

尽管国务卿克里在“协议”签署后的讲话里大力渲染美国在控制化学武器方面的重大成果,但这份“协议”的签署无疑暴露了美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选择有限。对于奥巴马政府来说,要下定决心痛击阿萨德,必须先弄清楚一个问题:谁是叙利亚反对派?他们能够保障美国的利益吗?国务卿克里9月4日在参议院听证会上说,“坏人”和“极端分子”大约占叙利亚反叛武装中的15%到25%。但观察家们普遍认为,叙利亚的真实情况比这要复杂得多。

就在美国宣称要军事打击叙利亚时,担忧的并不只是叙利亚政府。在互联网上,不少伊斯兰激进组织都在担心他们的领导人、武装和基地会成为战斧式巡航导弹袭击的真正目标。8月27日,一名激进组织领导人通过社交网络发布了一份名为“美国行动前的重要指南”的文件。文件中说:“每当一枚导弹袭击叙利亚的同时,都会有一枚导弹打向穆斯林游击队的位置。”

在叙利亚的反对派别中,有两派人马特别令美国警惕:一支是“基地”组织叙利亚分支,另一支是2011年成立于叙利亚中部城市霍姆斯的“胜利阵线”。“胜利阵线”拥有大约1万名士兵,其创建者艾布·穆罕默德·戈兰此前曾在伊拉克战争期间负责通过叙利亚向伊拉克输送极端武装分子。该组织宣布效忠“基地”组织头目艾曼·扎瓦希里,已经被美国列入恐怖组织名单。今年4月,“基地”伊拉克分支头目巴格达迪在网上发布录音称,该组织与“胜利阵线”一道参加了反对巴沙尔政权的战斗,“胜利阵线”获得“基地”伊拉克分支的资金支持与战术支援,两支队伍准备联合起来,跨越“叙利亚、伊拉克、黎巴嫩、巴勒斯坦”等地区,共同致力于建立一个“伊拉克山姆伊斯兰国”。

奥巴马的难题:谁是叙利亚反对派1( 9月12日,叙利亚总统阿萨德表示,愿将化学武器置于国际监督之下 )

“叙利亚政府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基地’组织这样的逊尼派极端圣战组织的完美目标。”《大马士革的梦想》一书的作者、瑞典独立研究者艾伦·朗德是目前国际上研究叙利亚反对派派别的权威之一,他告诉本刊:“阿萨德政府是世俗政权,压制了广大的逊尼派穆斯林。巴沙尔和他的许多将军是少数族群阿拉维派,他们是圣战者眼中的‘叛徒’。另一个原因是,和索马里、马里、阿富汗这些国家相比,这些武装人员能够轻易到达叙利亚。你只需要买一张机票到土耳其,然后穿过边界就可以了——这一点也不困难。”

叙利亚武装反对派派别大多由民兵、平民和叛变士兵混合组成,与这些非正规军相比,“胜利阵线”的人员大都有战斗经验,有较为统一的训练和紧密的组织,一向被视为反对派中最具战斗力的群体。今年初,反对派武装占领了叙北部最大的塔夫塔纳兹空军基地。这被视为武装斗争中的最重要胜利,而这场战斗的主力就是“胜利阵线”。目前,“胜利阵线”已经在叙利亚13个省中的11省开展活动。在阿勒颇、北部的伊德利普和东部的一些地区,“胜利阵线”和“基地”叙利亚分支已经开始管理乡村、城镇,甚至还包括省首府拉卡。

( 9月3日,一些市民聚集在大马士革街头的咖啡馆外休息 )

“胜利阵线”、“基地”叙利亚分支,以及活跃在叙利亚各处的十余个小型圣战组织构成了克里所指的占反对派总数“15%到25%”的坏人。但令美国担心的并不仅只于此。

萨拉菲派的叙利亚

奥巴马的难题:谁是叙利亚反对派3( 9月14日,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瑞士日内瓦与美国国务卿克里会晤后接受记者采访 )

2012年12月,美国牵头国际社会,建立“叙利亚最高军事委员会”,试图重新归拢组织叙利亚的武装反对派派别。与此同时,叙利亚的11个武装组织自行建立了“叙利亚伊斯兰阵线”。它根本不承认美国支持的叙利亚自由军的领导地位:“那些流亡的反对派、世俗主义分子和其他人,他们对叙利亚的贡献只有言辞而已,与我们这些身处叙利亚的人们的牺牲相比不值一提。”

叙利亚伊斯兰阵线的身份是萨拉菲派。传统上,占据着九成人口的逊尼派一直是阿拉伯世界的主要力量,其中相对温和的派别在“二战”前后曾积极推动世俗化进程,并与西方保持着一定的合作关系。但在西方政治、经济和价值观不断冲击伊斯兰世界的背景下,1979年伊朗革命成功后,伊斯兰世界普遍出现了各种形式的伊斯兰复兴运动。逊尼派穆斯林中温和派和激进派的分歧日益明显,萨拉菲派就是激进派中的代表。

“萨拉菲”一词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前辈”或“先人”,其价值观就是追随祖辈的遗训,完全按照伊斯兰最高经典《古兰经》的教诲行事。在政治上,萨拉菲派坚持用正宗的伊斯兰教义规范国家的政治社会架构,反对世俗化。萨拉菲派和“基地”组织同属逊尼派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虽然两者并不相同,但都在政治和社会心理上支持反美“圣战”。近些年来,萨拉菲组织在中东地区活动十分广泛。有证据表明,去年9月,造成美国驻利比亚大使死亡的袭击正是由一个名为安萨尔-萨拉菲的小型萨拉菲圣战组织计划实施的。

2011年阿拉伯大动荡后,在整个中东,萨拉菲派都在政治上进一步活跃化。在埃及和突尼斯,他们都成为数一数二的在野派别。艾伦·朗德注意到,在叙利亚危机中,萨拉菲派实力的扩充速度同样十分惊人。

长期以来阿萨德政府依赖什叶派中的阿拉维少数族群统治叙利亚,叙利亚危机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逊尼派反对什叶派的教派冲突色彩。“大多数逊尼派的神学家都认为阿拉维派不能被称作穆斯林,萨拉菲的解释则更为严苛,他们对阿拉维派的态度是驱逐甚至灭绝。”

艾伦·朗德在研究中指出,叙利亚的阶级和城乡差别是2011年后萨拉菲派崛起的原因之一。“这场反政府运动最开始出现在主要城市郊区的劳工阶级中,传统上,叙利亚农村主要受世俗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影响。80年代的伊斯兰叛乱中,乡村地区的逊尼派表现得相当平静。但在90年代以后,叙利亚复兴党的意识形态崩塌。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叙利亚政府专注于城市发展,忽略农村,乡村地区的逊尼派社群对阿萨德的不满日益增加。这时候,萨拉菲占据了乡村生活的中心。”

“2011年叙利亚危机爆发后,萨拉菲的力量立刻被释放出来。许多组织都开始采取萨拉菲的论调,尽管他们缺乏正规的宗教教育。对于很多人来说,采取萨拉菲身份并非因为他们虔心萨拉菲教条,而是因为这能够显示他们的逊尼派身份,这是一种归属感,一种精神上的安全感。”正如《全球萨拉菲主义:伊斯兰的新宗教运动》一书的作者、荷兰阿纳姆-内梅亨大学中东史学者罗伊尔·梅杰所说,萨拉菲的基础吸引力是它能够把“被侮辱的、被践踏的充满不满的年轻人,被歧视的移民和政治上的被压抑者转变成为被神选择的人,他们立刻可以获得对真理的特权”。

当前的冲突为圣战组织提供了绝佳的组织和招募人员的机会。衰弱的中央政府不再能控制国家的神经末梢,也不能阻止金钱、武器和志愿者们进入伊斯兰组织。叙利亚反对派记者阿卜德说:“在今天,萨拉菲的论调是你作为逊尼派人士在叙利亚所能持有的唯一有意义的论调。萨拉菲意味着一件事:阿拉维派比犹太人和基督教徒更危险。在过去的一年半里,许多叙利亚人都对此信以为真。圣战是他们头脑中的基本信念,对于萨拉菲分子来说,只有你为圣战而战的能力能证明你是个真正的穆斯林。”

叙利亚反对派武装的伊斯兰化同时也有更为实用性的原因。叙利亚的对抗只是整个中东以沙特为代表的逊尼派对抗以伊朗为代表的什叶派的大版图中的一部分。除了美国,反对派的主要赞助国都是逊尼派伊斯兰国家,非官方的资助者也是伊斯兰的慈善组织,海湾地区的叙利亚裔商人家庭等等。这意味着,反对派中的伊斯兰组织更容易得到资助。“事实就是如此,伊斯兰组织能够更好地吸引志愿者和盟友:他们有更好的装备,有的甚至能够按月发工资。”现在伊斯兰自由阵线旗下已经有20余个组织,超过4万名士兵,是仅次于美国支持叙利亚自由军的第一大反对派武装。

伊斯兰阵线不希望像“胜利阵线”一样成为西方外交的禁忌,他们甚至尝试过和西方接触。领导人艾布·艾泽丁·埃尔-安塞利说:“我们也不希望被描述成极端组织。我们不相信我们符合西方常见的对‘极端伊斯兰主义者’或者‘圣战主义者’的描述。我们在叙利亚有影响力,并且能保持稳定。我们知道西方和国际社会更愿意和世俗主义反对派组织,或者那些他们称作‘温和’派的反对派组织对话。但现实是,我们认为西方愿意和能够真的改变现状的人谈谈,在叙利亚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反对派派别就是叙利亚伊斯兰阵线。”

但即使如此,美国要和伊斯兰阵线这样的萨拉菲组织建立信任关系依然是困难的。伊斯兰阵线仍然在把“胜利阵线”称作自己的“兄弟和伙伴”。埃尔-埃塞利说:“我们的立场是,只要他们没有做什么错事,只要他们还在和政府战斗,我们和他们相处就没有问题。美国把很多组织都列为恐怖组织,他们的标准是为了符合美国的利益,这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碎片化的反对派

“新日内瓦协议”签订后,国际社会在叙利亚问题上又将走上力促和谈的老路。对于俄罗斯来说,他们并不难让阿萨德政府摆出和谈的姿态。而在美国一边,找出一个能够坐在谈判桌另一面的人是个棘手难题。

去年12月,美国牵头国际社会全盘重洗叙利亚反对派的结构,在全国层面建立了两个组织:“叙利亚反对派和革命力量全国联盟”(以下简称“反对派联盟”)和“叙利亚最高联合军事指挥委员会”。建立这两个组织的目标在于建立一个有凝聚力的、全国性的民主反对派,以便将来填补阿萨德倒台后叙利亚所产生的权力真空。

根据最初的构想,“叙利亚反对派联盟”是叙利亚合法政治代表,但反对派联盟的领导机构主要是由叙利亚流亡海外的异见人士组成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长年累月不在叙利亚生活。即使是在反对派联盟中的一些派别,也并不认可这些人物有领导的合法性和能力。

最高联合军事指挥委员会是作为反对派联盟的国防部存在的,在2012年12月建立时,全叙利亚有260位叛军领袖参与进来,委员会中的30名委员代表了活跃在不同地理战区上的叛军。与组织严密的军事组织不同,委员会既没有等级制度,各战区的指挥也不是统一的。最高联合军事指挥委员会的最高首长伊德里斯的工作不像是一名发号施令的将军,而像是外交官。

一名联合国高级官员估计,活跃在叙利亚的武装组织超过1000个。在最高联合军事指挥委员会旗下,叙利亚自由军是最大的武装反对派。但事实上,它也是一个集合的组织,包括许多活跃在各地、彼此没什么往来的民兵组织。即使是在最高军事委员会内部,也至少有三个组织公开反对在叙利亚建立西方概念的民主政权,而要求成立伊斯兰国家。

在利比亚危机时,美国在推动北约设立禁飞区前也曾经过一段时间的战略权衡,其中的考量之一,也是反对派过于分散,难以形成统一领导。在一些观察家看来,“利比亚的情况完全无法与叙利亚相比”。美利坚大学教授约瑟夫·奥尔默特告诉本刊,“不同数量级的反对派组织,不同的人口规模,不同的背景,在利比亚,人们可都是逊尼派穆斯林。”“叙利亚危机牵涉的人口更多:它比利比亚领土大三倍,人口分布更为广泛。而利比亚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沙漠。”艾伦·朗德告诉本刊,“叙利亚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有力的反对派。在动乱之初,人们只是自发受突尼斯和埃及的影响,并没有出现核心的组织。很多反对派都只是建立在自己家乡地区,这些组织虽然都是逊尼派穆斯林,但是他们除了政治和意识形态不同,还存在地区差异,历史冲突,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之间还存在族群对抗。在一些乡村地区,部落和家族的因素也被牵涉进来。”今年以来,在叙利亚东北部库尔德人聚集的地区,以独立为最终目标的库尔德武装和伊斯兰民族主义者组成的反对派武装已经陷入了彼此混战。

反对派联盟和最高军事指挥委员会缺乏领导各类反对派的合法性,它们的最大资本是掌握国际援助。一名叙利亚金融家向英国《卫报》透露:“地方上的武装指挥官会对任何提供资金的人宣誓效忠,但钱的来源十分分散。要凝聚这些组织,你必须先把钱凝聚起来。”

叙利亚持不同政见活动家阿马尔·阿卜杜勒-哈米德告诉本刊:“这些政治反对派本身无法在一个平台上就战略达成一致。而且卡塔尔、沙特、科威特、土耳其、埃及、法国和美国都对这些反对派组织提出了不同的要求,这愈发使局面复杂化了。”

以色列国际事务全球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乔纳森·斯皮耶告诉本刊,沙特和卡塔尔是支持叙利亚最为活跃的两个国家,但即使两者都是逊尼派国家,两者在地区的最大威胁都是伊朗,阿萨德政权的倒台意味着大大削弱了伊朗的地区影响力,沙特和卡塔尔也在叙利亚构成了竞争。“卡塔尔是叙利亚穆斯林兄弟会的主要支持者,他们总是支持以穆兄会为导向的各种反叛组织。但沙特相反,他们一直对穆兄会十分警惕,视其为地区的潜在挑战者,因此他们目前支持最高军事委员会里的温和派。还有消息说他们还支持激进的萨拉菲组织。”

沙特和土耳其在鼓动美国向叙利亚动武问题上都冲锋在前,但在美国布鲁金斯研究院专家奥莫尔·塔斯皮纳看来,他们的立场又极为不同。“沙特对于地区和叙利亚的民主化并没有兴趣,作为一个专制的神权国家,沙特对于阿拉伯的民主化非常紧张。沙特支持叙利亚反对派只是因为他们希望在大马士革建立逊尼派政权。而土耳其的政治体系是中东地区最为民主和世俗化的,它将叙利亚危机视作一次机会,能够和一个相似的平民民主政权建立有机和建设性的关系。事实上,土耳其和沙特在叙利亚问题上是同床异梦。”

在奥巴马政府收回对叙利亚动武承诺后,叙利亚反对派联盟和叙利亚自由军也已经呈现出和美国愈走愈远的趋势。路透社9月20日报道,反对派认为,“日内瓦协议”实际上是承认巴沙尔政府的合法性。一名反对派高级官员因此抱怨道,“美国人甚至不屑于派一名外交官告诉我们,他们正在与俄罗斯做什么”。反对派联盟9月14日在土耳其城市伊斯坦布尔开会,选举温和派人物艾哈迈德·图迈赫为“临时政府”新“总理”,会议期间,美国政府没有派外交官到场。而且,选举新“总理”前,美国国务卿克里曾与艾哈迈德·贾尔巴通电话,劝说在现阶段暂时搁置改组。

反对派指挥官马亚萨拉因此说:“俄罗斯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美国人撒了谎,而且他们还相信自己撒的谎,美国人压根儿不希望叙利亚民主。我倒觉得,美国的军事和情报能力还比不上伊朗。”美利坚大学教授奥尔默特认为,反对派内部对美国的不满,很可能使一些灰心丧气的人转而投入圣战组织的怀抱。(文 / 徐菁菁) 沙特叙利亚反对派萨拉菲拉卡叙利亚危机难题叙利亚政府军军事奥巴马叙利亚的局势中东局势伊朗伊斯兰革命美国军事叙利亚武装叙利亚自由军反对派逊尼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