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

作者:葛维樱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0( 花冠淡黄色的岩梅 )

跟随蝴蝶的脚步:科考

进入大峡谷探秘的路线众多,本世纪以来一直有人行踪的有六条。但是实际上进入大峡谷的目前推荐徒步线只有两条,第一条相对困难:派乡转运站—直白村—加拉村—白马狗熊—西兴拉雪山—藏布巴东瀑布—巴玉村—扎曲村—排龙乡。大多数科考和探险走的是这条路,一路人少,需要26天左右的时间。进入峡谷后,过加拉村就没有补给,白马狗熊、西兴拉雪山、藏布巴东瀑布都没有明确路径,是比较危险的地方,这段路必须要请有经验的向导。因为携带物资较多,需要请人背。另一条是相对容易的路,也是进入墨脱县城的主要路线:波密—嘎隆拉雪山—108K—旁辛乡—甘德乡(甘代)—加热萨乡—108K—墨脱县—多雄拉雪山—派乡。徒步耗时大约需要14天至16天,但是不排除因为天气等状况而延误。在汗密、背崩、墨脱等几个地方需要检查边境通行证及身份证,如没有通行证,则禁止通行。

2011年6月跟随科考队进入大峡谷的孙淑君,是河南农业大学植物保护学院的教师,专长于昆虫和动植物标本采集。从习惯野外科考的人看来,身体的辛苦感受并不算强烈。孙淑君的路线是从格嘎村向加拉白垒穿行,“这是世界上最高海拔的林线,能延伸4600米”。所谓林线,是郁闭的山地森林和无林的高山树丛到草甸之间的这一不中断的界限,这一带向阳的坡面上,林线延伸带来最美的视觉震撼:一拔而起的绿色,走一天才能走到雪线。“看得到生长了5年到7年的高山雪莲,尚未盛开。”孙淑君记得,各类高山绢蝶、眼蝶等等,在海拔4500米以上生存的奇异蝴蝶,在阳光下惊鸿一瞥,迅疾而去,只有丝绸般的翅膀在阳光下闪了一下。清风拂过,就有蝴蝶好像会飞的花朵,飘浮于空中。

“加拉白垒好像一个金字塔,金光灿灿,而前景就是杜鹃。下面是那拉错湖。”一路上,科考队的食物都是长期的经验装备,孙淑君说,她自己带着巴基斯坦的红茶,还有人带乌龙和铁观音,吃完罐头猪肉炖大白菜,大家扎着帐篷品茶,已经习惯了住在野外,反而多了很多乐趣。“六七月峡谷里最常见的花是紫色的报春、白色的银莲和粉色的桃儿七,蓬勃肆意,漫山遍野。”她更喜欢美丽而罕见的龙胆,很小,没有香味,却特别漂亮。达林村是非常安静、友好的村子,每天早上7点,有大喇叭向全村人准时诵经。

一般人都会把加拉村叫作进入无人区前的最后一个村庄。在2003年大峡谷成立自然保护区,“核心村落整体外迁”。只有8户人家的加拉村,就成了徒步者最后能得到给养的地方。青稞和小麦是加拉村的主食,苹果树、核桃树不少,还有塑料大棚蔬菜,全部自给自足。取水只能靠天下雨,干旱时要把盛满水的水桶挂在铁钩水泥罐,通过长长的铁索溜过江,集中于对面的蓄水池,再引水入田地。游客到此一般就止步了。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1( 孙淑君在那拉措湖边 )

加拉村的田园牧歌非常典型,安静至极,小猪们脖子上绑着防止钻出栅栏的横木棍,很滑稽地在自家大片空地上蹿跳。加拉村的药材,特别是虫草,是当地的主要收入来源,他们很少出外,全靠人上门来收。这8户人家互为亲戚,也分两大家族,全村38人,4人出家,大多守望相助,嫁娶也是互相的,最远来的是波密的上门女婿。村长的叔叔噶玛善于聊天,他曾经到墨脱去生活过21年,后来还是因为条件艰苦,带着媳妇,回到了平坦丰饶的加拉村。有一块大柳树和石块围起的地方是当地的神地,经幡连起几棵柳树,修建煨桑路。神地是村子公共集会用的,祈祷、祝福、节庆全在这里举行。加拉常有大峡谷两岸村庄人来转,因为河对面是阎罗宫,也是附近藏族人认为死后灵魂会去的地方。村民们相信加拉受到神灵庇佑,祈祷以求生生不息。

从加拉再往前走,意味着再不会有任何人的踪迹。但也意味着动物的天堂来临了。同样参加了2011年科考的瑞典隆德大学的生物硕士李沁阳说他走到这里,兴奋点才刚刚来临。他说:“比如雅鲁藏布江边开始出现晒太阳的岩蜥。这种动物又黑又胖,眼神略带邪恶。”岩蜥会在石头上做俯卧撑,把四肢和肚皮紧贴石头,还不停地舔岩石,懒洋洋的,对于身边的食物蝇蚊完全无视。李沁阳觉得特别有趣,但也惶恐,比如一到索松山,就给蜜蜂蜇到,老师说快跑,话音刚落,大群的蜜蜂就涌向来。三四位同行的老师被蜇得都发了烧,李沁阳记得一个藏族小男孩给自己挑出了脖子上几十根刺,很感动。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2( 2011年6月,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科考队(IBE)进入那拉雪山调研 )

艰难都是相对的,如果让鸟类学家董磊看到棕尾虹雉、尼泊尔的国鸟,任何艰难都不值一提。藏族管棕尾虹雉叫“加糖”,意思是孔雀第二,以蓝绿色羽毛和金色尾羽为色彩,极其罕见,在南迦巴瓦下方的直白沟里就有。植物学家王辰告诉我,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动植物学调查,至今仍在探索阶段,这里是喜马拉雅山脉动物、植物的大通道。这里的地名,很多和动植物有关,比如档木龙,是狗熊出没的山坡;阿格,是猴子玩耍的坝子;格当是野牛的家乡,据说背崩还有孟加拉虎的身影。

很多人都知道,白马狗熊是一个坎。特别是白马狗熊后的路程,多悬崖,容易发生塌方和泥石流,危险系数较高。当然这是针对步行者而言的,对于科学家,这样的高落差和悬崖意味着的不是危险,而是壮丽的奇景。从西兴拉往下的白马狗熊,到帕隆藏布江入口的扎曲,约20公里长的无人区分布了4个河床瀑布群,每公里,河床下降22米,其中第一号巴东瀑布,宽达117.7米,被评为中国最美瀑布。另一个最高的扎旦姆瀑布55.96米。此前曾经去过的作家记述过这段最壮丽瀑布的模样。沿着米林县大渡村出发,向大拐弯进发。“越往前地势越险,仰头望天,天成一线,人好像走到了地陷的深处,而雅鲁藏布江在此处形成巨大的从天上而来的流水,深渊中升腾起一股强力的龙卷风,江水像皑皑白雪,雷声阵阵,周围常年萦绕在白雨之中,往往看不到江水去向何处,也不知雷声从何而来,只能看见一道巨大七色彩虹。”这段描述“虹霞瀑布”的文字已成念想。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3( 黑颈鹤,大型飞行涉禽,身长115~120厘米,体重约4~6公斤。全身灰白色,颈、腿比较长,头顶皮肤血红色,并布有稀疏发状羽。除眼后和眼下方具一小白色或灰白色斑外,头的其余部分和颈的上部为黑色,故称黑颈鹤。是世界上唯一一种生长、繁殖在高原的鹤类。西藏拥有世界最大的黑颈鹤种群,估计达4000只,已经被列为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皮书的易危级一级保护动物。 )

而号称“中国最美瀑布”的巴东瀑布,我们还能亲眼目睹。主持考察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中科院植物学家李渤生写得精彩:“我们翻过西兴拉山口,从3000米的高处俯瞰雅鲁藏布江,突然出现了极为壮丽的画面:雅鲁藏布江在此北折后,200余米的宽度骤然紧缩掉一半,江中一道30多米宽的岩石挡住去路,每秒数千吨的江水奔涌而至此,奔腾、嘶鸣着从巨大岩石上飞身而下,砸在崖壁之下,一条长长的江水,变成几公里高山上向下奔腾的龙,两边的危岩几乎要被冲刷垮塌……前方又是一道陡壁,江水不得不左转,在陡壁两侧中寻一条更狭窄的缝隙夺路下行,组成著名的巴东瀑布群。”扎旦姆瀑布,也叫白浪,是落差最大、看起来最高的。背崩的“千瀑”,轻柔舒缓,在山谷里升起一层纱雾,经久不散。还有无数无路无人的地区,瀑布难以计数。

最有意义的不是穿越,而是怎么走:军人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4( 棕尾虹雉,又名九色鸟,是雉科虹雉属的一种。主要生活在中国西藏南部、尼泊尔等地。棕尾虹雉与其他虹雉属鸟类一样,活动于海拔2400~4500米(主要聚集于海拔2700~3700米的地区)的针阔混交林、针叶林、 灌木丛、草甸等地带,一般在灌丛、岩石下或树洞中筑巢,冬季会下到海拔2000米左右的地方生活。 )

冀文正告诉我,“走通”说,对于雅鲁藏布大峡谷可能太过于牵强了。他1950年随解放军进藏,1954年参加墨脱工作组,在墨脱驻扎了16年。那个年代,更有名的是莲花圣地墨脱,大峡谷地域虽然险峻,本身离命名还很遥远。冀文正写了非常多关于怎么进入最艰险地段和当时本地珞巴族门巴族的生活情况,但是他却一直强调:“我并没有走完贯通雅鲁藏布大峡谷。”

“大峡谷的一些地段,人类目前根本无法走通。如首段尾部有十余公里,两岸笔直的陡岸直上直下3000米,而且没有可供人借力攀附的树草藤蔓,猴子也无法通过。事实上,个别猎人和科考工作者来此只能通过提前攀上南迦巴瓦峰山腰的方式,翻山借道进入峡谷中段。”冀文正给我看当年日记,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载:1996年,他担任新华社大型纪录片《墨托》的总顾问兼向导。在喜马拉雅山“大切口”附近沿江直线不足10公里的距离上,与记者足足走了3天。因为那里全是猴子都不能自由攀援行走的悬崖险段,稍有闪失就会葬身谷底。1998年中国科考队进入大峡谷,5天仅仅走出11公里。贯通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人类的美好梦想,但现实自然环境和政治因素都是有限的。冀文正说:“探险科考本身就是一种科学活动,没有科学态度不好。”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5( 白唇鹿也叫黄鹿、红鹿、黄臀鹿、扁角鹿,是鹿类中体形较大的一种,它们仅分布在青藏高原。白唇鹿是典型的高寒动物,它们的栖息地在海拔3000~5000米,由于栖息地人烟稀少,直到19世纪才被研究人员所认识。 )

冀文正留下了当代最早进入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纪录。他对于珞巴和门巴人的采访和记述,现在是中国仅有的原始资料来源之一。很多人说他是“穿越峡谷第一人”。但是这位朴实的痴迷于珞巴和门巴文化的老人却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他的叙述谨慎而质朴,却充满了对于珞巴门巴文化的好奇、理解和尊重。“我1952年9月出发,翻越金珠拉山口到墨脱做珞巴、门巴族群众的启蒙工作。”冀文正说。1952年从波密前往珞瑜的珞瑜工作组的路线,连有祥任组长。在连有祥的回忆里,原定路线是从波密的倾多出发,沿易贡藏布,经过通麦,沿帕隆藏布江顺江而下,经排龙、唐登到达雅鲁藏布江的大拐弯顶端扎曲,再沿雅鲁藏布江,翻越海拔较低的果不拉山口,经甘登、加热萨,最后到达珞瑜的帮辛。然而当时没有一张军用地图,连旧的行政区划图也难弄到。原《解放军报》记者罗洪忠深入研究过这段历史,他在《深峡风云》一书中写道:1951年6月解放军进驻波密,并没有马上前往珞瑜地区。当时虽然已经有了麦克马洪线,但是到底在哪里?连噶厦政府也说不清楚。1953年,西藏地方政府才向中央政府提交了“麦克马洪线”原图。1954年,冀文正受命进入墨脱,向白马岗一带前进,一去16年,此后关于解放军在墨脱艰苦开拓的宝贵的叙述资料,都来自冀文正的84万字笔记,和56万字日记。冀文正的资料和他拍摄的照片已经成为绝版。

冀文正向我回忆,在6条进峡谷的道路中,当时只能选择“后门”。每年7月到10月放行。从波密达兴出发时,要注意比平时穿大一两个号的鞋。达兴曾是珞巴、门巴和藏族以物易物的聚集地,当地的墨脱人随身是背篓、胶鞋、绑腿、倒马(拐杖)和腰刀。原始森林里随处横七竖八的树木,都是用腰刀开路的痕迹。穿大号的鞋,是为了脚长时间浸泡肿胀以后变大,如果鞋小,脚趾甲很容易磨掉。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6( 橙腹长吻松鼠,也叫喜马拉雅橙腹长吻松鼠、西藏长吻松鼠。主要栖息于海拔1500~3400米的青冈林或 海拔2000~ 2600米的树林中,分布于印度、缅甸、尼泊尔和中国西藏等地。 )

“告别川藏公路,钻进狭窄山沟。因为长满青苔,比浇了油还滑,猫腰拄拐是最好的方式。金珠拉山口是进入墨脱最险恶的,海拔最高,空气稀薄得无法呼吸,晚上只能在一棵大松树下,靠点燃之前的人多拾的柴火过夜。第二天则要提防雪崩和冰崩。”“刚过山口,天空特别晴朗……突然,天昏地暗,飞雪冰块腾空而起,和巨石一起形成一条巨龙,咆哮而下,雪雾高达数百米,像蘑菇云一样上升扩散。”西藏作家杨辉麟写道。越近山顶,路越陡。火柴已经划不着,大部分从海拔低处来的人都会鼻孔出血。积雪形成光滑而陡峭的栈桥,一不留神就会坠下悬崖。而山向阳地带,又是满地的黑色的地衣,石缝生长雪莲——细绒毛、紫红花瓣、长长的花絮,一点雪也见不到。

最后连有祥决定在当地人帮助下,从波密古乡出发,翻越人迹罕至的随拉山。过蚂蟥地,翻雪山,在雅鲁藏布江的悬崖上小心攀爬。雅鲁藏布江的村子,大多在半山腰,而巨大的山体在山腰处是浑圆的,数百亩的缓坡上整齐排列农田。冀文正说,解放军带来的医生,用银元打成银针,给当地人治疗疟疾,一边做当地人工作,要找地种粮食养活19人的工作组,还要处理清朝遗老的后事。一个跟随清代最后一任西藏大员赵尔丰部队掉队的老兵,前来叩头,以为自己在这里被“蛮人”欺负的噩梦终于要醒了,他们会帮助自己不再挨打。“这个云南口音的老人,当时已经有了孙子。”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7( 红斑羚,又叫红山羊、红青羊,体长95~105厘米,肩高60~70厘米,体重为20公斤左右。主要分布在缅甸北部、印度阿萨姆东部地区、中国西藏,多生活在海拔1500~4000米林内较空旷处或林缘多巨岩陡坡的地方 ,现为雅鲁藏布江地区特有的珍稀物种 )

冀文正的考察和采访,随之而来的是李尚坚的学术研究。关于大峡谷的原住民珞巴族,迄今已知的有20多个不同的部落。珞巴族没有文字。第一本研究珞巴民族文化的人类学著作来自上世纪60年代印度加尔各答人类学教授罗伊的《巴达姆-民荣诸文化》,被李尚坚译作《珞巴族阿迪人的文化》。中国民族学会副秘书长李尚坚是费孝通的研究生,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研究喜马拉雅山地部落,1973年在大峡谷区域的米林县,开始走访考察珞巴和门巴族,获得大量第一手资料,是珞巴族学说的奠基者。李尚坚的一些采访资料,来自可以行走或打猎、从商于边境线的门巴人。

李尚坚等学者指出,珞瑜位于西藏东南部,东起察隅,西至门隅,南达中印边界,北至雅鲁藏布江大拐弯以南广大地区,包括了墨脱全境,察隅、米林、隆子、错那四个县。雅鲁藏布江贯穿全境,南迦巴瓦峰挡住北来的寒流,而来自印度洋的温暖季风畅通北上。此地区产大米、辣椒、染氆氇的茜草、藤条,在康熙年间来西藏传教的意大利教士德斯得利的记载中,还有蜂蜜、蜂蜡、小豆蔻等等。而藏区产精致铜制品、铁斧、羊毛、食盐等物。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8( 胡兀鹫,又名胡秃鹫,因吊在嘴下的黑色胡须而得名。全身羽色大致为黑褐色,头灰白色,有黑色贯眼纹,向前延伸与颏部的须状羽相连。栖息在非洲与亚洲部分海拔500~4000米山地的裸岩地区。在喜马拉雅山,可飞越超过8000米的最高峰 )

大峡谷的命名人——雅鲁藏布大峡谷代言人老科学家杨逸畴回忆:“我们抵达和考察了我国实际控制线内大峡谷最下段是希让村。”希让村,海拔700多米,这段峡谷水面宽不过100余米,往上游只见两侧谷坡伸出的山嘴皆由石英片岩类坚硬岩石组成,在流水强烈侵蚀切割下,使峡谷呈“U”形,河水流速在每秒10米左右。希让村也是一个门巴族村庄,因气候湿热,村中木屋大多用竹片糊成墙。希让村以下,大峡谷河道左岸突出一道山梁,河水过此拐弯南流而去。“我们在村口借助望远镜可以看到下游右侧山梁上有一塔式喇嘛庙,还有一些印度军人和妇女进进出出。由于希让是目前我国控制的最前沿村庄,我们便在该村向导带领下,前往村下峡谷底部去考察。这里山坡极陡,下坡并无路径可循,只能请老乡用大砍刀在前面开路。一路上尽在浓密的野芭蕉林丛中行走,巨大芭蕉叶下满地的枝枯落叶散发出淡淡的霉腐味,300多米的坡地面又潮湿又滑溜,我们一路摔跌不断,一个个汗水湿透衣衫,狼狈不堪。来到谷底,大家才松了口气,纷纷脱下衣衫擦汗,有的同志还到江边淘水沐浴。”

探路者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9( 那拉措森林 )

在很多徒步大峡谷的行文中,都能找到相同的地名和路线。唯独有一个人的路线,所到达的终点与别人不同。无论事实上还是历史沿革上,现在所指的大峡谷地带,不仅只有一个墨脱。珞巴和门巴的部落一直延伸到察隅、门隅和珞瑜,尾部到达巴昔卡后,雅鲁藏布江流入印度的阿萨姆。过去,位于雅鲁藏布江峡谷的墨脱,属于上珞瑜;墨脱以南的雅鲁藏布江流域,整体称为下珞瑜。而现在墨脱所涵盖的地域,包括了下珞瑜,直到巴昔卡。

“你知道‘巴昔卡’的意思,在珞巴语里是宽阔的水面。”徒步探险家旺秀多吉告诉我。他1975年出生,听他的叙述简直是真人版少年Pi。因为在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时有5个多月没有说一句话,多吉说他落下了口吃的毛病。现在说话也是要停顿的。2001年9月,多吉第三次走进大峡谷。“2000年9月和11月,我从派乡出发,走传统路线到达墨脱。第一次本来想从排龙乡出来,结果走错了路,走向了波密县城方向,结果碰到马熊。”多吉那时的装备是一身藏袍和一把小刀,一块3米×4米的塑料布,羊皮袄当被子盖。“我吃野果子中了毒,就在一个水潭边上喝水。喝水导致毒性发作,趴在水边动弹不得,很快来了一只马熊。我想我完了,我意识很清楚,就是一点不能动。”结果,马熊竟用树枝土和草把多吉埋在了水边,“应该是当时不饿”。多吉第二天醒来,“天刚麻麻亮,我浑身是软的,但是已经恢复了力气,可以逃走了”。11月再入这条路,多吉说他被雇佣做了帮军队背通讯器材的背夫。“当时要往峡谷里面架电视天线,拉那个大锅,接收信号。那时挣钱去了,当时1公斤背一天38块钱,挣的不错,我挣了5000多块钱,背了40公斤。说心里话,这个不夸张,这是拿命开玩笑,稍微运气不好,就没命了。”第二次线路从排龙进,从派乡出来,这一次多吉看到了军队驻防地方所放置的军用地图。多吉只要是走过的地方,一看地图,马上山水树木平地雪山就在眼前。多吉说,中国地图对于他来说,是活的。除了港澳台,其他任何一个地县乡,都是立体的在眼前,哪条路哪条河哪座山一清二楚。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10( 皮竹节虫,体长约7~10厘米,雄虫褐色或黑褐色,雌虫褐色、深褐色或绿色。触角细长,习惯夜晚觅食 )

走察隅是2001年11月。“我从云南怒江州贡山县独龙江乡沿着独龙江进入西藏林芝地区的察隅县,到了察隅县以后,我沿着察隅河走到了下察隅镇,再沿着贡日嘎布曲向上游走到了上察隅镇的一个叫荣玉的小村庄,然后从这里开始翻越贡日嘎布雪山到达雅鲁藏布大峡谷。贡日嘎布曲是察隅河上游的一条主要干流。贡日嘎布曲下行到下察隅并入察隅河主干一路南流,最终与雅鲁藏布江汇流进入了印度洋孟加拉湾。”

“我从察隅县城沿着察隅河一路下行到下察隅镇,这一路的气候几乎与云南怒江州的独龙江的气候一模一样。主要的共同点,都是受印度洋暖湿气流的影响。满山遍野的油桐、芭蕉、竹林和大片的荷塘,一个个僜人的吊脚楼,散落在河谷中一大片绿海之中,给人感觉就好像是你到了西双版纳的基诺山一样。我这一路在察隅县境内徒步行走,好几次都是在各个少数民族人家里借住。这里的少数民族有:藏族、门巴族、珞巴族、僜人、独龙族、怒族等。”多吉开始远离人住的地方,远离边境和麻烦,进入无人区。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11( 滇藏珠天蚕蛾 )

“在上察隅镇的荣玉村,过了贡日嘎布曲就要开始翻贡日嘎布雪山了。有一座很老的木桥,两头桥栏杆上还有年代很久远的木刻山神雕塑,整座桥上挂满了五彩经幡。五彩斑斓的地衣厚如绒毯,从河边一直铺到雪线下面。在林中的玛尼石堆上有不少的‘六字真言’和石刻佛像依稀可辨。莽莽林海一路都是上坡路,林区的山路阴暗潮湿,云雾弥漫。‘时有时无’而且岔路很多。好在我提前打听清楚了,进入墨脱的路途上,沿途都有当地的老百姓经常过往时垒起玛尼堆。可以用来当作路标。

“我从海拔1600多米的贡日嘎布曲(荣玉村),一直走到5400多米的雪山山顶垭口,走了整整三天。一路海拔高度不断在升高,因为这里有巨大的高差,站在‘云端’上的冰雪圈,感觉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间。我带了糌粑、卤牛肉、喝水的皮囊,准备用餐。十几年来由于条件等原因,一般一天或者两三天才吃一顿饭,其他时间除了徒步行走就是休息睡觉。可是天气就像是使了魔法一般,突然间一块很大的云像一个大锅盖一样,整个天空霎时充满阴森恐怖起来,附近的山崖上不断地传来轰隆隆的冰崩、雪崩震耳欲聋的巨响。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12( 藿香叶绿绒蒿,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分布于云南西北部、西藏东南部和缅甸北部。生活于海拔3000~ 4000米的草坡或林下 )

“45度左右的山坡上根本没有路的痕迹,风雪弥漫,当时已经没有方向感。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经验来判断,而且在这种几乎垂直的地带里,我没有携带任何的登山装备。实际的情况非常复杂,很可怕,有垂直的断崖绝壁,并且上面充满了冰角。在我的身后(西边)有一道凹槽,一直向下大概有五六百米。双手不停地来回搓冰冷的脸部、腿部,以激发体内、体能更多的热量。我再一次冷静了一下,试图让自己集中精神,来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但是很不幸,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我掉进了暗冰缝里。我掉到了黑暗中,我想大概是掉下去200米左右,我真的觉得很奇怪,我竟然还能够活下来。当时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以为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我还活着。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13( 总状绿绒蒿,一年生草本植物。每年6~7月开花,蓝紫色或深蓝色。生长于海拔3300~5300米的草坡或岩坡上 )

“我没有别的办法,真的这样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我挣扎着把身上的冰雪清除了。我的左臂关节摔脱臼了很疼痛,大腿上被冰角划开了一道15厘米长的血口,血水已经冻住了。自己忍住疼痛把受伤的左臂夹在两腿中间,使劲使脱臼的部位复位,然后再从自己的T恤上撕成布条捆绑在大腿的伤口上。全身的疼痛和寒冷使得牙齿不停地打颤,我的背包被卡在我掉进来的那个洞口,身上只有一个还带在腰上的腰包。当时腰包里有自己用来吃东西的一把匕首、头灯、12支7号电池、6块巧克力,还有一小串鞭炮等等,都是平时经常用的东西。没有其他选择,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要做出决定,即便是错误的决定。如果你不做决定,你就会一直被困住,在边缘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

“把身上的伤大概地简单处理了以后,就考虑应该怎么爬出这冰冷的地域了,很难形容我当时是怎么做的。我知道,唯一摆脱困境的办法就是必须爬出冰缝,头灯往下照,那是个无底深渊,到尽头,如果再偏移1米左右,我就掉进这个无底洞了。因为我当时处在一块冰桥之上,面积大概有一张床那么大。看看四周,感到非常紧张,非常脆弱,也非常绝望,非常恼怒。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进来的那个小小入口处。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是必须要活着。我可以听到冰块挤压的声音,风的声音,我也明白,作为一个探险者,必须要有非常良好的心理调控能力,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失控,如果真的那样做,你就已经在自己面前输了、失败了、死了。我试图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四周的冰壁特别光滑,唯一的希望和工具就寄托在我随身携带的这把匕首上了。我调整好身体姿势,在我掉下来的通道四周,不同的方位和角度,每隔五六十厘米的地方,用匕首挖出可供手脚支撑、着力的小坑。我就像是一只壁虎,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行,只是手中不停地,反复着、重复着用匕首挖坑。没有任何地方可供真正休息,身体真的非常疲累,也没有任何可供御寒。最后要面对的是,剩下的那十几米,真正像噩梦般的爬行,体力透支,全身都是不稳定的颤抖。然后,我听见我下面有东西裂开了,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落空了。突然间感觉自己好像是站在一个鸡蛋壳上,如果要是弄破了的话,那我是永远都不能爬出这个冰缝了。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14( 150倍显微镜下拍摄的雅鲁藏布江沙粒 )

“受了伤的左臂和腿开始使不上力量,没有吃的食物,全身的骨头也开始好像在移位、在动。所以每上升一点,我几乎都要昏过去了,那是无法想象的艰辛和痛苦。我再也不分心去留意身体的伤痛,只能是凭自己的本能,必须要活着离开这冰冷的地狱般的地方。

“这样爬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那是个晴朗祥和的一天,我终于活着出来了。三四个小时后,我拖着伤残的身体,一瘸一拐地下了雪地,来到了一棵高大的冷杉旁边,躺在树下松软的苔藓上面,享受活着的美妙。之后,我便进入了墨脱县境内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在其后的5个多月里也发生了一连串的难忘经历。在这5个多月里,我没有见到一个人。”

无人地带的鲁滨孙

多吉说他选择无人地带更多时为了安全。“如果听到砍刀声,就知道有人在砍树开路了,我就赶快跑。”他说,“对于我,最危险的是人,不是地形,也不是野兽。”他说,他徒步时吃的是生肉,从来不生火煮食,居然也没有一点问题,只有晚上才会烤火。“白天烟冒起来,等于给人设了个活靶子。”由于地理位置和历史原因,这里有大部分区域是受印度方面非法控制的,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往有人家的地方走,只能走无人区。“只能是依靠一本地图册,结合实际情况,周边的山脉、山形、河流的走向和日月星辰的变化,辨认、判别方向和确定自己的位置,在横断山脉和原始森林里凭自己的经验探索。这段路程,我先后花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走到巴昔卡。”

从背崩到下察隅还有几百公里,非常遥远。“一般人走不了上察隅,我也只能沿雅鲁藏布江西边走,下去要绕过巴昔卡,又绕东边,才到上察隅。”察隅有一个岔路口,就是边检站了。对于一般人,县城就是边界。而多吉是从独龙江翻山到下察隅,这段是完全无人的区域,往东才是察瓦龙,比丙察察难走得多。“独龙江我去过7次,往上进西藏,往下进缅甸,就是‘二战’的野人山,远征军去过的地方。”

“当我到达丹巴曲时,由于地震,引发了山体滑坡,把河上面的钢丝绳溜索给震断了,另外还有一座藤桥也是由于山体滑坡被破坏,断成两截挂在河的两岸。要想过河,必须就得自己想办法,我先后花费了3天半的时间,自己用树藤和竹子编制竹筏,竹筏长约2米,宽1.5米左右,厚15厘米左右,双层的,才得以漂流过河。”多吉说,他不仅会制船、烧窑,还会造房子、打猎,“因为这些都是必需的”。

没有理想的条件,峡谷里也没有一条沿河的路。“有些河流由于正值枯水期,水流小,比较浅,是可以趟水过河的。有些河流上有钢丝绳溜索,我就可以用一些比较粗的树枝,自己制作一副简易的滑道装置,滑溜索过河。一些沟壑、悬崖、瀑布等地形比较复杂的地方,只能花费很长的时间、体力和精力绕着攀爬过去,有些地方就要用树藤编制成绳索,以打秋千的方式飞渡过去。”

更加鲁滨孙的是,多吉说他还吃过死亡的孟加拉虎肉。他问我:“还好这些事已经过去十几年,要不然保护动物的人会找我的麻烦吧。”他说,当时已经多日不见肉,却在悬崖下碰到了一只摔死的老虎。“发生的地方属于热带雨林气候,这只孟加拉虎的尸体已经处于高度腐烂的状态,浓烈的恶臭味在三四百米以外就能够闻到。在老虎的尸体上,苍蝇生下的蛆虫,就像烧开了锅的沸水一样不停地翻滚着。”但是多吉说他没觉得恶心,只是饿。

“拔出匕首,在老虎的四肢和背部,用匕首划开、剥开外面腐烂的皮肉。其实,这时老虎的皮毛已经腐烂成一块一块的散开了,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老虎的四肢和背部,以及屁股上肌肉比较厚的地方,里面的肌肉还是可以吃的。我用匕首切割下可以食用的肌肉,老虎肉较羊肉的肉质纤维要粗一些,不好嚼烂,用匕首把切割下来的肌肉再切成小块(大拇指指头大小),不咀嚼,直接吞咽下去,先填饱肚子,再让它慢慢在肠胃里消化。”

多吉说,因为遇到泥石流,所有道路都被封闭了。他就在离坍塌的泥石流不远处,选择了一块地势比较平缓、安全的地方。“我用匕首挖,用手刨,挖出一块6平方米左右的四方形地面,作为营地。开始动手搭建临时住所,我到附近的山坡上砍竹子和树藤。竹子是按我自己的身高为长度,砍掉其他枝叶,十几根捆成一梱,捆好了抬回到营地,再一根根打桩插在挖好的地沟里,用树藤编制成一排篱笆墙,用挖地沟的土夯实。营地四周的地沟深15厘米左右,宽20厘米左右,这样有利于排水和埋设营地墙(篱笆墙)。用砍伐好的木料,抬回来做营地房屋的大梁、柱子、门框和营地房屋四角的稳定(定型)柱子等等。整个营地房屋的框架全部用树藤捆扎结实,再用芭蕉叶、砍伐下的树枝、竹叶做屋顶和四周墙壁的防雨、防风。”耗费了4天才得以完成。

这块营地成了多吉难得的避风港。住了一个多月,他采野果子,也设陷阱捕捉野兽。后来,他沿雅鲁藏布江西南往下,走两天,就看到江面宽了,可以过河,“印度在巴昔卡下面,架了一个过拖拉机,单车道的打吊桥,我不敢走,因为有部队站岗。于是就开始往回,从雅鲁藏布江的另一边向墨脱方向折返。其中有三段路都是布满了蛇的大山,走30多个小时不能停,还得抓蛇吃。被蛇咬了,就拿刀子剜了那块肉,一把把蛇的牙头掰断,他说他从不带药,就拿嘴吸,差不多,然后拿鞋带把腿扎死,等感觉小腿已经无感,掐都不疼,找点草叶子、树叶子、菜叶子,敷上就止血。

多吉说他在山林里“找野果子,芭蕉,桃子;挖芭蕉树的根,那里的水是干净的,过滤的;我自己烧水,吃肉都是吃生的,野鸡、雪鸡、蛇、青蛙,我肚子里的虫,养了14年,2008年停下来3年,虫就没有了”。之所以在2008年停止行走,是因为他的膝盖骨膜磨透了,蹲不下去,爬不了楼梯,“但是养了一段时间又恢复了”。

多吉现居北京,在三夫户外做过一段时间徒步领队,也玩自由摄影。我采访他的时候,他正在日照的一个村子里拍片。“2002年在新疆,一个老师送我的胶片相机,那以后我才慢慢有了照相的意识。”后来他在2004年又去了两次峡谷,拍了很多照片,却未能进入禁地。“2005到2007年我都在新疆,4年半走完了新疆。”他说,全中国他走了2740个地县乡,“知足了,现在给再多钱,我也不一定会去”。现在多吉说,走路不是吸毒上瘾,是随遇而安,像水一样流哪儿是哪儿。摄影师的工作已经可以负担他的简单生活。他说特别怕别人渲染自己的经历,“我自从走路这14年来,每一天每一步都历历在目,我想等我文化水平稍微提高一些了,有机会都写出来,也不出版,就放在那儿也挺有意思的”。

(本文图片得到TBIS/IBE大力支持,特此表示感谢)(文 / 葛维樱) 走向秘境雅鲁藏布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