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武:八旬老人的蜀绣人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高中武:八旬老人的蜀绣人生0( 84岁的蜀绣艺人高中武 )

谢斌每天早晨可以在自己家单元楼门口看一份免费的《重庆晨报》,这是他20多年的老邻居高中武订的。楼门口有高中武支起的长方形木头架子,报纸就放在架子上,高中武就一直坐在架子后面的板凳上,眼睛盯着架子上绷着的纯白软缎。他手里的绣花针在上面穿插来去,软缎上牡丹花叶子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这个常设在楼门口的木架子是高中武做蜀绣的绣台,他每天8点钟准时坐在板凳上开始刺绣,一上午鲜少休息。高中武爱主动跟人聊天、摆“龙门阵”,他聊天刺绣两不耽误,正在绣的牡丹花图是一位学生画的,图样太大,学生的水平根本无法完成,只能请高中武帮忙。他从叶子开始绣,一片叶子需要八种深浅不一的绿色绣线来表现渐变,由浅入深一层一层铺针,最厚的地方会铺满八层绣线。他已经为这幅牡丹图努力了十几天,完成了四五片叶子。“估计要三四个月才能绣完整幅图。”他说。

蜀绣是中国四大名绣之一,与齐名的苏绣等不同,过去蜀绣多见于日用品,老百姓的衣服、鞋袜、被面、门帘上都可以绣上花鸟鱼虫或传统纹饰,针脚密集平整,色彩鲜艳。蜀绣吸收了其他刺绣的技术,如湘绣的接参针等,有120多种不同的针法。

高中武的学生唐丽说:“我最佩服高老师的一点就是他心静、坐得住。”他每天上午绣4小时,下午绣3小时,天气热时就在脚下放一只小电扇解暑,冬天就裹上棉衣棉帽抵抗门口湿冷的穿堂风。一年下来他能绣五六件大作品,像是有近一米宽、一米半高的《鲤鱼图》里,6条锦鲤和银鲤在画框中悠游,活灵活现。也有诸如《大城小事》这样的小作品,一针一线绣出的老重庆街景一如当年他初来时。

1929年,高中武出生于四川遂宁的一个雇农家庭,是七个兄弟姐妹中的长子。他在当地的学堂上了不到两年小学,8岁时父亲去世,也就不再读书。叔叔向地主租了一块地种,一家人以此为生。但流经遂宁的涪江在夏季常常涨水,有时田里一半庄稼都被冲毁,收成并不乐观。1942年,国民党军在遂宁“抓壮丁”。“那时候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家里有三个男丁就抽签抽走一个去当兵打仗,有五口男丁就抽走两口。”高中武对这两个数字记得很清楚。他说:“我才13岁,以后还要照顾母亲和弟妹,当然不愿意去当兵。”正当高中武打算躲避征兵、出外谋生时,高中武的遂宁老乡、蜀绣艺人张昌国邀他去重庆做蜀绣学徒。

​高中武:八旬老人的蜀绣人生1( 高中武使用的刺绣工具 )

那时候师傅带徒弟,就是跟着看、跟着做。高中武从最简单的花草开始绣,逐渐掌握了花草、静物、动物的绣法,是30多个师兄弟中学得最快的。

那是时兴刺绣的年代,据高中武回忆,当时重庆市区还有十余家蜀绣作坊,300多位蜀绣技师,生意都很红火,市内形成了一个“蜀绣帮”,大家常常沟通联系,甚至于有蜀绣匠人离世,都会被合葬到南坪一块指定的坟地。高中武订婚时缺钱摆酒,相熟的刺绣店老板二话不说,借了他整整100个银元。

​高中武:八旬老人的蜀绣人生2( 陪伴了高中武十几年的老狗去世后,一只小狗来到他身边带给他慰藉 )

高中武说,当时流行的绣品不像现在多为工艺品,女人的旗袍、住家的门帘、大花轿的轿帷都有人拿过来绣。吉祥喜庆的图案最受推崇,譬如牡丹象征富贵,荷花象征和气。普通人家逢上嫁娶、年节等大事时才能绣上一幅,富裕人家平时家中常备着小幅绣品,作为客人来访时的回礼。“二战”结束后,很多在华美国人离开重庆前都要购置蜀绣带走,窗帘、沙发套、床单全都绣了带回国。高中武和师兄弟们挤在江边的吊脚楼里加班加点地赶工,每天从早上6点绣到午夜,晚上只能点煤油灯照明,熏得满脸黑蒙蒙一片。

但这种流行趋势并不长久,之后很多富商贵贾离开重庆,高中武出师后单干了三年就渐渐接不到活儿了。邻居劝他还是做刺绣好,“天晴不晒太阳,落雨又滴不到”。“可我赚不到钱啊!”高中武说,新中国成立初期,“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今天‘打把头’,明天‘打老虎’,我没找到固定工作”。公私合营后,他就进重庆市第一建筑公司当了工人,通讯员、吊装师傅,什么活儿都干。此后30年,建筑工人高中武再没有碰过刺绣用的一针一线。

​高中武:八旬老人的蜀绣人生3( 刺十字绣是社区里许多女性热衷的手工制作 )

高中武说,1984年,55岁的他退休在家,就想着最好有什么爱好能让他打发时间。有一天在市场闲逛,突然有个人走上前来问:“你是不是姓高?”他一眼就认出了正是当年一起学艺的师兄,两人失去了联系几十年。师兄一直做着老本行,后来眼睛花了没法再刺绣,家里还剩些绣线,问高中武要不要。高中武一想,刺绣也好,能动手和脑,权当锻炼。之后他找建筑公司木工组的同事打了一个绷架,做蜀绣的用具算是齐全了。高中武笑称“世界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这个“大家拿”就是他自己。

高中武说,几十年不动针线,乍一绣手生得很,两只手配合不好,绣花针经常会扎破在软缎下引线的手指。但长短针交替着慢慢来,慢慢恢复了记忆。高中武用的绣线每根可分为两股,每股又能分出八丝。高中武将一根绣线一分为二的速度很快,一两秒就完成,且绝不会把线搅在一起。分好线后,他拿起其中一股对准针眼,三两下就穿了进去。“80岁的眼睛比我40岁的还好用!”谢斌常这么说他。

80年代,他住的还是红瓦平房,屋子小、光线差,只能把绣台放在外面绣。1993年搬进单元楼一层后,就在自家窗外楼门口的空地绣,这样也可以和邻居们见面聊天。他多年来的作品有些卖出去了,留在家里的还有七八十件,涵盖各种题材,卧室门框上挂着五个福娃、刚在第六届重庆工艺品博览会上得到银奖的《九鱼图》等,都是他的心头之好。

重庆市工艺美术行业协会成立后招募会员,高中武看到招募后立即去报名。协会开发部部长兰国雄告诉我们,他是最早加入协会的个人会员,也是目前年龄最大的会员。协会的会员中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也有重庆市级的蜀绣大师,但高中武两者都不属于。兰国雄解释道:“不是大师不代表技术不好,一方面,现在参评会有学历等硬性要求,另外一方面,传统的蜀绣艺人都是师傅带出来的,在选择题材等方面可能与现代人的眼光有差别。”唐丽则认为,老师是不愿主动参评,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唐丽是通过媒体的报道得知解放碑附近有位八旬老人想传承蜀绣、免费教学。她一直喜欢做手工,加上业余时间充裕,就立即报了名。近一年多,像唐丽这样的学生,高中武收了上百个。最热闹时候,同一个时间段有20多人来学,每人支一个绷架,坐满了楼门口的平台。从高中武记录学生信息的笔记本上可以看到,这些慕名而来的人中有大学生、公司职员、退休老人、家庭主妇,但大多数人绣过一两次就不再来了,一直坚持下来的有十几人。

高中武指着笔记本上的一个个名字,大学生学员很多,但放弃得也最快。他当然希望每人都能尽量坚持学下来,但转念一想,又说:“大学生以学业为主嘛,没有时间。”曾经有个室内装饰专业的女孩来学绣,想学成后以此为业。高中武却劝她不要花费过多时间在刺绣上,还是赶快解决就业比较好。他认为蜀绣难以维持生计,现在的蜀绣基本只作为收藏、礼赠的工艺品,纯手工制作,价格昂贵,一幅精品蜀绣甚至要上万元,销路窄、销量小。他打了个比方:“这个东西不像吃小面,总也吃不够。”现在的蜀绣已经渐渐远离了大众生活,成了小众商品。

今年4月,高中武以个人名义参加了重庆工艺品、礼品及家居饰品博览会,交了2800元展位费,带着自己和学生的20多件作品,从定价几百元的小件到上万元的精品都有,摆满了整个展台,结果一件没卖出去。唐丽为老师鸣不平:“对于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应当在展位费上给予一定的减免和照顾,不然这2000多块钱不是打水漂了吗?”据她所知,同场的十几位以个人名义参展的蜀绣手工艺者也没卖出一件作品。“来参观的多是住在附近的大爷大妈,买的都是吃的,对蜀绣不感兴趣。这是一次完全失败的展览。”她说。高中武倒是比较看得开,他笑了笑:“展都展了,不值也得值。”在展会上认识了一个卖绣线的商户,这是他此行最大的收获。

高中武一年到头也卖不掉几件作品,得来的钱只能满足他一年购买刺绣原材料的开销。教了学生后,这部分的花销略有增加。他一直以来都是免费教学,最近却不得不象征性地收点钱,比如学一次10块钱。“现在是经济社会,不收钱人们反而不相信。”这是他每天关注社会新闻得出的结论。高中武在意的不是这部分收益,学生们的存在使他有了责任和牵挂,这种每天做六七个小时刺绣、带三两个学生、跟邻居摆摆龙门阵的轻松日子,他“必须”再过上几年。(文 / 王玄(实习记者)) 手工艺蜀绣人生老人高中中国刺绣八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