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一郎:日本政坛的“异数”

作者:王鸿谅

​小泽一郎:日本政坛的“异数”0( 2007年8月7日,小泽一郎在东京出席一场新闻发布会 )

作为自民党一党专政的“55年体制”的终结者,小泽一郎给日本政坛带来的冲击,是理解日本政治的过程中无法回避的话题。来自日本岩手县的小泽一郎,继承了早逝的父亲的选区,1969年第一次当选为众议院议员时只有27岁,是日本历史上最年轻的国会议员。他加入了自民党,成为自民党最大派系田中角荣派的当红人物,47岁的时候,当选为自民党历史上最年轻的干事长。

看起来只要按部就班,日本首相的荣耀,迟早会落在小泽一郎身上。但是他却出人意料地“背叛”了自民党,导致了自民党内部的分裂,宫泽喜一内阁下台,“55年体制”终结,并从此脱离自民党。1993年,看起来就像小泽一郎政治生涯的分水岭,他走上了一条不断组建新党—结盟—参选—分裂的道路。此后的20年中,他组建的政党,总是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进入公众视野,并获得选票,但最终总是与大选失之交臂。与鸠山由纪夫的结盟,看起来是小泽一郎离政权核心最近的一次,但是,2009年,由他一步步带到顶点的民主党夺取了政权,但首相是鸠山由纪夫,而他不仅与鸠山决裂,也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金钱丑闻官司。4年后,自民党重新夺回政权,民主党陷入信任度的谷底,而小泽一郎终于拿到了法院的终审无罪判决。拿到判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再组党。

作为政治家,小泽一郎以“强劲的手腕”著称,激烈的批判观点,将他称为“破坏者”,“麻烦制造者”;温和的批判观点则认为,他留给外界的负面印象,是他本人的性格导致的,他不善于解释和妥协。在日本政治家的各种回忆性文字里,提到小泽一郎的篇章,也都耐人寻味,比如,加藤纮一认为,小泽一郎的真正魅力,“从他围绕安保和外交等问题的发言中可以看出。能够从复杂的辩论中,一下子抓住核心问题,并能把它简洁概括出来。特别是接受采访,进行一对一的问答中,他那天才般的说服力,非常人所及”,但是,“他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不在乎细枝末节,明明知道别人想联系自己时也不露面”。而村山富市对小泽一郎的言行有一种不真诚的质疑,他举的例子,是细川护熙内阁时期,他有一次参加政府和执政党首脑的回忆,对面坐着小泽,他听到细川问小泽什么时候去英国,小泽“很冷漠地回答,还没有定”,“但是第二天,他就到英国去了”。

现在,小泽一郎依旧是众议院议员,当我们给小泽一郎的事务所发出采访传真后,事务所的工作人员迅速给了回复,希望我们能提供更详细的采访提纲。确定下采访日期后,他们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审定翻译的专业资质,如果他们不满意,采访将被取消。这种突如其来的审慎要求,差点让我们的采访陷入僵局,我们委托的专业翻译公司说,他们的一位翻译,听说访谈对象是小泽一郎后,立刻拒绝,理由是“从日本媒体的报道看,小泽一郎的脾气非常差,很难打交道”。所幸,在各种插曲之后,我们最终找到了一位合适的翻译,她带着忐忑而来,因为在她曾经看到过的电视报道中,小泽一郎会非常不客气地打断提问的记者,不仅拒绝回答,还斥责怎么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

访谈在永田町的众议院第一议员会馆小泽一郎的办公室里进行,小泽一郎表现出来的和颜悦色和亲切,令翻译十分惊诧,她说:“跟在日本电视和报纸上看到的小泽一郎完全不一样。”

​小泽一郎:日本政坛的“异数”1( 2010年9月9日,日本东京,小泽一郎的竞选顾问团正在为即将开始的选举作准备 )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日本政坛的资深人物,你对自己未来的政治道路有怎样的期待?

小泽一郎:这20年来,我怀抱着要政党改革的理想和目标,也是我人生的理想和目标,我坚持了20年,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这个理想和目标。虽然说我建立了很多新党,但这些都是我不妥协、坚持目标的一个结果。我个人认为,如果日本按照现在这样的体制,从战后持续到现在这样的体制,要想建立一个新日本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我个人是赞成要改革的,而且是大胆的改革。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你一直在不停地建立新党?

小泽一郎:这20年我一直坚持着我的理想,一直在找我最合适的伙伴,表现出来好像是我建立了很多新党,这些都是我不妥协、要找到最适合我目标的人选的结果。2003年,也就是10年前,当时我带领自由党,这个党的理念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为什么我们2003年要和民主党合并?就是因为我们要想实现我们的目标,必须得到过半数的票数,而靠自由党本身达不到过半数,所以我们和民主党合并了。为什么我当时下决心要和民主党合并?这是因为我坚决想要把自民党推翻。但10年前能理解我是为了要夺取政权才与民主党合并的想法的老百姓很少,几乎没有。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站在改革的最前方,终于在4年前我们夺取了政权。

非常遗憾,民主党夺取政权后,没有能实现老百姓的目标,去年12月又败选了。在这4年中,有很多试图想要阻止我改革的动向,当然主要是以官僚为中心,有一种力量想要把我完全抹杀,表现形式上,像检察院的这些调查等等。我本人并没有要逃避责任的意思。在这4年里,民主党并没有能继续保住政权,而我的政治活动受到了阻挠,我并不是逃避责任,只是觉得非常遗憾。我不会放弃,如果说我要放弃,那么我这20年,从20年前立下的目标就会被放弃,我20年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我现在的心愿是还会继续努力,而且我相信我们能在下一次的选举中夺回政权。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你如此坚信在下一次选举中能够夺回政权?

小泽一郎:民主党上次已经惨败,很多人都不相信,惨败至此还有可能夺回政权吗?很多人都表示怀疑,但我本人坚信一定能夺回政权。我讲一下我的理由。

第一,看一下去年众议院大选结果就能反映出来,首先来看自民党的票数,并没有比4年前多多少,主要是投票率下降了,而我们的力量又分散了,形式上看起来好像是我们的议席比较少,加上10%又弃权了。只要准备好一个可以接替政权的政党,就一定能成功。

第二,主要是选举制度,早在细川内阁时期,就提出小选区制度,当时执政党中也有人反对,但我说服大家通过了这个制度,通过这个制度,可以使政权更替变得比较容易。所以说,4年前民主党夺取了政权,而去年,自民党又重新夺回了政权。如果还是原来的选举制度,我相信4年前和去年的政权更替都是不能实现的。

我相信3年以后,只要我们准备好了接替政权的政党,政权更替是很容易实现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一直在主张两党制?

小泽一郎:不是一定要两党制,我只是觉得两大政党非常适合政权更替,如果执政党不好,在野党可以马上把它推翻。如果有很多政党,那么要进行很复杂的事情才能推翻政权。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评价自己在民主党迅速发展过程中的作用?

小泽一郎:我确实对民主党的发展起到了很大作用,但我自认为我并无魔力。我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些,是因为我一直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我亲自走到民众中去,与他们直接接触、谈话,传递我的政治理念。与老百姓亲自接触、交谈,这一直是我的政治信条。与民主党合并后,我可以说走遍了日本全国,像我这种从中央走遍全国的情况可以说是非常少的,结果就获得了很多人的理解,使民主党获得了很多发展。现在我也经常跟年轻的议员说,不要总待在东京,说那些大道理,应该回到老家去,跟大家多接触,跟大家多交谈。我想这和贵国的人民战争论可能是一样的(笑),但现在你们也不这么说了。

三联生活周刊:民主党为什么会让大家如此失望?

小泽一郎:我个人认为,最大原因,是这3年半民主党执政时间里,民主党的领袖根本就没有真正理解改革的意义,他们在演说中说了很多,但他们自己都没有理解,而且很多对民众的承诺都没有做到。他们与原来的自民党体制没有区别,事情还是给官僚机构去做,他们自己说的东西,自己都没有理解。

三联生活周刊:你一直提到日本必须改革,你构想中的改革要如何实行?

小泽一郎:我说的改革,与邓小平先生说的改革可能有相似之处,但是要更成熟。日本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直推行的是中央主权,拼命要赶超外国,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都是中央政府做主导力量,使国家得到了巨大的发展。我的主张,是要改变以官僚为中心的中央政权。尽管“二战”日本失败了,没有了军队,但日本的行政官僚并没有减少,而且美国为了控制日本,也利用了官僚,所以行政官僚的势力越来越大。日本中央行政官僚的力量已经非常大了,过于大了,用我的话来说,就是要把中央主权下放到地方。

我认为重要的体制,应该是涉及老百姓生活的方面,全都可以交给地方行政;涉及国家水平的问题,比如外交、治安、国家危机管理,这些才由中央来管。中央与地方互不干涉,我就是想建立这样一种体制。如果建立了这样的体制,一举两得,中央可以集中力量做大事情,不用去干涉地方行政的小事情,去做国家该做的事情,中央行政就简化了;而地方,有了更多的权限和经费,就可以根植于当地的传统和特色去发展产业。

但是,要实行如此大规模的改革,会遇到两个大问题,一个是涉及中央行政官僚的既得利益,他们会极力反对;另外就是与中央官僚勾结在一起的几个势力:产业界、媒体、政治家,他们都会反对,所以我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

三联生活周刊:1993年自民党一党执政的“55年体制”终结后,日本政坛呈现出了首相频繁更迭的局面,回过头再看这段历史,你如何评价?

小泽一郎:当时,宫泽喜一答应要推行政治改革,但他没有改革,失言了,所以我离开了自民党。确实这之后,日本的政权更替非常频繁,1993年,日本的短命政权一直持续。我也知道对日本不是一件好事,但我想说的是,战后一直是自民党一党执政,通过政权不断更替,老百姓意识到了,自己投一票就能够决定国家政权的命运,这个正是民主主义最根本的核心,所以说,虽然政权频繁更替是有很多负面影响,但从日本的将来看,是非常有必要的。比如说4年前,民主党就夺取了政权,所以说,从长远来看,这对日本是有好处的。

三联生活周刊:有资料指出,你曾经有机会出任首相但你拒绝了,为什么?你是否乐于做幕后指挥者?

小泽一郎:90年代初,自民党党内有很多派别,当时非常有权力的是金丸信和武村正义,他们都想让我来出任首相,这时候,还有宫泽和渡边,他们的年纪比我大很多,也一直非常想担任首相。第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我当时特别年轻,心理上还没有做好准备;另一个原因,是当时宫泽和渡边都跟我说,如果我参加竞选首相,他们就退出了。当时我心里就觉得太过意不去了,人家几十年的心愿,这简直让我内心太难过了,无法接受。所以当时金丸信让我出任首相的时候,我就拒绝了,被他教训得很厉害。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日本改造计划》曾经风靡日本,20年后,你的观点是否有变化?

小泽一郎:一点也没变化。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对于消费税观点的变化,为什么发生了截然的反差?

小泽一郎:我并不是反对消费税本身,我是有条件的,在我看来,消费税在税种中是最不受经济影响的,它可以涉及很多消费活动,它的量是非常大的,可以为国家获得大量税收。我当时的观点,是将所得税和住民税减半,然后提高消费税。但现在自民党提出来的消费税,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就是提高消费税,这就会增加老百姓的负担,这点我是不同意的。另一个原因是4年前,民主党上台的时候,说了不增税,如果现在增税,那就是欺骗老百姓,所以我现在不同意增税。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日本的政坛有哪些人可以称为伟大的政治家?

小泽一郎:日本政坛现在还没有出现有远见的政治家。我认为原因在于,日本人现在的生活还是非常富裕,尽管一直说日本的经济发展在减速。不过,与以前相比,贫富悬殊的差别要大得多了,也开始有一些人担心,如果这样持续下去,自己的生活会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正因为整体还是比较富裕,所以政治家们也没有危机感,日本的现状还是官僚掌握政权,而政治家没有危机感,如同泡在温泉里。现在改革还在中途,还没有完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相信,一定会有有远见的政治家出现的。

尽管日本现在还没有什么变化,老百姓已经一点一点地意识到问题,但政治家和官僚不想放弃他们的既得利益。4年前,民主党夺取了政权,反映出老百姓已经出现了变化,但是非常遗憾,民主党政权又让老百姓非常失望,所以现在他们也很困惑为难,不知道该去选谁。所以,就像我刚开始说的那样,只要我们在下一次大选前,准备好了可以接替政权的政党,我们就会胜利,我对将来一点也不悲观,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老百姓的意识不断在发生变化。

三联生活周刊:对你政治生涯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小泽一郎:应该是我母亲吧。我父母的年纪都很大,我母亲是1902年出生的,她是明治时代的女性,那个时代的女性,特点是非常严格,非常坚强,有向上心,但她对我也非常和蔼,可以说,对我人生观的形成,母亲起了非常大的影响。小时候父亲在东京,我是跟母亲在农村长大的。不知道你们是否能理解日本的明治女性?简单说,她们的意志非常坚强,忍耐力非常强,吃苦耐劳。

三联生活周刊:田中角荣先生对你的影响呢?

小泽一郎:他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可以说在政治方面,他是我的老师。当时是自民党的黄金时期,我从田中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关于政党的东西,政党存在方式、理念,政党内部的体制等等,田中先生并不是用言语直接跟我说政党应该如何如何,而是我通过观察他的行动来学习。可以说,我是看着他的背影长大的,可以说他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我都学会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所说的‘好与不好’应该如何理解?

小泽一郎:田中先生有把不同的人的意见中和在一起的非凡能力,这样意见不同的人都会满意,这应该也是中国人擅长的,但又不是中庸之道。田中先生做的,更像是获取平均值,他是获取平均值的能手,什么事情到他手里都能获得圆满解决。

我说的好与不好,是从现在的角度看。我们现在的时代,和田中先生的时代已经不一样了。现在也有人说,如果田中先生还活着该多好,但我不是这么看的。无论是日本国内局势还是世界局势,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把那时的老人拉到现在,肯定不好。田中的时代,是官僚的全盛时代、黄金时代,他本人也非常巧妙地利用这些官僚,成为了非常伟大的领袖。而我现在的想法,是把中央的权力下放到地方,与当时田中的手法是完全不同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现在作为政治家的理念,与田中是完全不同的。从现在的角度看,当时的官僚政治是不好的,我是这个意思。(文 / 王鸿谅 徐菁菁) 政坛美国政党日本政党民主党日本小泽一郎异数自民党英国政党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