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川:亲历巴基斯坦恐怖袭击事件

作者:李翊

张京川:亲历巴基斯坦恐怖袭击事件0( 6月26日,乘机回到昆明的张京川与儿子拥抱在一起 )

枪林弹雨下的脱逃

巴基斯坦当地时间6月23日零点过后,恐怖分子袭击了南伽帕尔巴特峰(以下简称南伽峰)海拔4400米的前进营。

“当时前进营地大约有二三十人。”张京川告诉本刊记者,营地内,大家主要分布在两个区域扎帐篷。事发当天,一支登山队离开了营地,进行高山适应性训练,因而幸运地避开了这次袭击。

“夜很黑,也很安静。”张京川回忆说,他刚在帐篷里躺下没多久,便被一阵嘈杂声惊扰,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有人便冲进了帐篷。在被人捆绑后,张京川说他被拖出了帐篷,“看到杨春风和饶剑峰也已经被拖出了帐篷,袭击者的枪正顶在他们头上”。

“当时我并不知道遭遇了恐怖袭击,还以为只是遭遇歹徒抢劫,那伙人把我押到杨春风旁边,让我跪下。当时我跪在杨春风旁边,那伙人继续搜索营地里的其他人。”张京川说他当时对杨春风说,遇见歹徒了,做好准备跑吧!杨春风还安慰他,这些人只是劫财,如果现在跑,很可能会开枪。

张京川:亲历巴基斯坦恐怖袭击事件1( 6月27日,在新疆乌鲁木齐国际机场,巴基斯坦军人抬着杨春风的灵柩走下飞机 )

第一次没有找机会逃跑,张京川现在想起来显得无比后悔。他告诉本刊:“袭击者一共有8个人,分散开来,有的在帐篷里找人,有的负责看守拖出帐篷的人,这时候整个营地的人如果一起跑,或许会有更多人活下来。”张京川说,高山营地没灯,凌晨时分如果没有月光,跑出3米多基本就看不到人了,就算拿着手电筒,照明距离顶多10米。但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面对登山经验比自己更丰富的杨春风做出的劫财第一判断,张京川将信将疑。

所有人被分成两排,跪在营地的空地上,袭击者口中叫嚣着,虽然听不懂在说些什么,但张京川说,他已经预感到这或许不是一次简单的抢劫。张京川当过兵,在第一年新兵比武时因为身体素质突出被调入特种兵,3个月后成立武警指挥学校,他成为其中的学员兵,学的是军事指挥。毕业后,在成为国家公务员前,他还当了一段时间教官,还曾是一名攀岩教练,业余时间喜欢跟朋友玩真人CS游戏,所以他熟悉很多常人不了解的军事武器。他说,当他注意到袭击者携带的武器,“跑”的念头就占据了全部心思。“那不是一般的武器,是冲锋枪。我当时双手被捆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办法挣脱捆绑,然后逃走。”

张京川:亲历巴基斯坦恐怖袭击事件2( 登山家杨春风 )

把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后,袭击者开始向每一个登山者索要护照和钱财。“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带过多的钱物,手上有块表。”张京川说,就在袭击者从他手腕上取表的时候,他弄开了绑在手上的绳子……

搜刮完所有人的财物,几乎没有等登山者反应过来,袭击者早已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些无辜的人们。枪声响起,营地里到处回荡着刺耳的惨叫声……杨春风就在张京川的身旁被子弹击中。“我感觉子弹就从我耳边飞过……”凭借曾当过兵的敏锐和机智以及作为登山爱好者良好的身体素质,张京川说,几乎是听到枪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把头一低,身体紧缩在一起,而正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救了他的命。直到被成功获救,张京川才感觉到头皮疼痛,到了医院检查,他才发现,自己的头皮被子弹擦破了长达5厘米的伤口,如果子弹哪怕再偏离一点,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张京川:亲历巴基斯坦恐怖袭击事件3( 南伽帕尔巴特峰是世界第九高峰,同时也被称为“杀人峰” )

张京川说他躲过致命的子弹后,趁乱“撂倒”了旁边的一名袭击者,挣脱绳索,拼命狂奔。光着脚,单衣单裤,黑夜成为他最好的保护色。“袭击者的枪都是挂在脖子上,而这样的持枪方式只能扫射,而不利于瞄准。”采取左右闪躲的方式,一路狂奔,身后急促的枪声,让他丝毫没有考虑的空间,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跑到距营地30米的山崖边,张京川说他毫不犹豫纵身跳下。“我当时并不清楚山崖有多高,只是觉得自己摔死也比被人打死要强。”好在山崖并不高,只是一个四五十米长的斜坡,连接山崖下的冰河。几乎是连滚带爬,斜坡上的碎石划破了他的衣服。

张京川:亲历巴基斯坦恐怖袭击事件4( 6月27日,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警方运送遇害外国游客的遗体回国 )

一路滚到冰河上,张京川迅速躲进了冰河岸边的冰裂缝中,远处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躲在冰裂缝中,隐约看到几个袭击者追到了山崖边,由于天太黑,他们没有继续向前追赶,看到他们返身回去的那一刻,我才有了感觉,可能脱险了。”

张京川说,他也不清楚等待了多长时间,但他明白,这样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悄悄潜回营地,看看情况。营地在一阵喧嚣后再度恢复了平静,他悄悄爬上了山崖,透过营地里微弱的灯光,看到袭击者并没有离开,而是一起在营地的另一端。随后,张京川迂回到自己帐篷附近。“我几乎是匍匐前进,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张京川说,他甚至一度爬到杨春风身边,期待有奇迹发生。

爬到自己的帐篷里,他穿上御寒的棉服,套上高山靴,更重要的是拿走了放在杨春风帐篷里的卫星电话。“回到营地,我只想拿走的就是电话。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想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快点传递出去,而电话是唯一能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工具。”

张京川拿起卫星电话向南伽峰跑去……之所以选择雪山,张京川说,一方面雪山上还有一支十几人的队伍,要把消息尽快通知他们。另一方面,袭击者或许不适应海拔高的雪山,而他具有高山生存经验。带着卫星电话,张京川跑进了雪山,北京时间凌晨4点左右,他打出了第一个求救电话。之后,他便躲在雪山里,直到天亮。

曲折求救路

6月23日5时,云南省政府外事办一位负责人被手机铃声惊醒,打来电话的是“110”指挥中心。就在20分钟前,一位名叫赵松民的市民拨打了“110”,说自己的同事张京川在参加中国著名登山家杨春风组织的攀登世界第九高峰南迦峰活动中遇袭。

赵松民和张京川同在云南省昆明市工商行政系统工作,也是多年好友。赵松民说,张京川在电话里仓促地说了被袭情况。“杨春风和饶剑峰当场死亡,其他还有4个国家的人情况也不乐观。张京川请我协助报警,并请外交部救援。”

于是,领事保护应急措施被启动,外事办的工作人员接二连三地被从床上叫起,投入到营救张京川的行动中。因为不清楚张京川所在的具体位置,外事办将情况上报了外交部,并通报中国驻巴基斯坦使馆和驻卡拉奇总领事馆。外事办领事处副处长顾琼说:“通过电话通告领事保护处,用文字形式通告了外交部和驻外使馆。驻巴基斯坦使馆的联系方式,还是通过网络找到的。”

外交部迅速回复“收到信息,正在处理”,随后省外事办将张京川联系方式发给外交部。因为迟迟无法打通张京川的卫星电话,所以外事办再次打电话给赵松民,让其再接到张京川电话时告知他保持镇定,注意安全,寻找地方躲避,在安全的情况下进一步核实信息。顾琼说:“当时张京川说是两个人死了,但是他们的队伍是多国登山队,其他国家人员情况还不清楚。我们让他尽快和使馆取得联系,如果还有生还者,也提醒他们联系各自使馆。”

顾琼说:“使馆做了很多工作。大使直接与巴方的外交部、内政部部长联系,也与巴军方取得了联系,军方派出部队前往该处搜索、营救。”

杨春风的助手麦子是6月23日早上8点20分左右接到张京川的求救电话。“他简单讲了一下情况,说老杨恐怕不行了,让我尽快和巴基斯坦中国大使馆联系。”麦子说,那一刻,她已经意识到杨春风可能已经遇难。在给大使馆打完电话后,她等着张京川再次打来电话。“后来就没消息了,我的心一直悬着,担心张京川又遭到再次袭击。直到下午看到媒体的报道,才知道他或许是唯一的幸存者。”

当地时间6月23日11时左右,张京川获救。顾琼说,获救后我国驻巴基斯坦大使第一时间与张京川通了电话。16时左右,在巴军方保护下,张京川以及遇难者遗体乘坐军用飞机,抵达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

“只剩我一个人活着了。”张京川在与家人的通话中说。张京川的这次出行,全家都是反对的。张京川相识于2007年的好友杨杰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父母劝,老婆劝,11岁的孩子也劝。我们这些朋友也劝。去年他和杨春风登K2虽然成功,但是在下撤时发生滑坠,侥幸逃生。春节时他滑雪拉伤了韧带休养了3个月,在我们看来,无论心理还是身体,他都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但他说,一切早就计划好了,攒够了假期,费用也全支付了,坚持要去。”

6月8日,张京川离开昆明前往南伽峰。每隔一两天,他就会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虽然他在电话里总说一切都好,但是深谙他“报喜不报忧”性格的家人却一直为其提心吊胆。“出事那一晚的白天,他还打了电话回来,说登山情况不太乐观,已经返回营地休整。谁知道晚上就出事了。”张母说。

生死雪山

1999年,张京川在朋友开的户外用品店里看到了一张漂亮的风景照,摄于云南哈巴雪山。“他第一次感受到,作为登山者能看到与众不同的风景。”杨杰说,张京川第一次登的就是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但登顶失败。之后再次尝试,成功了。“冲顶成功满足了他的征服欲,而攀登过程中不断挑战自我的乐趣也让他念念不忘。”

这之后,张京川一发不可收拾,挑战山峰的海拔高度也从5000多米一路攀升至8000米。登完珠峰,尤其在结识杨春风并成为好友后,他开始有一个梦想,要登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张京川从未间断对自己的要求,每天除了基本的体能训练,还专门利用春节到省外去学习攀冰、退冰技巧,多年攀岩本来上肢力量就很强的他,还有针对性地加强上肢训练力度。他跟杨春风在登山节奏、默契、冲顶的技巧、遇到困难时的想法各个方面都很契合。他每次登8000米以上的山,都和杨春风在一起。”杨杰说,两人有个共同特点,不喜欢过多适应海拔。“很多登山者会给身体一个适应海拔的时间段,边适应边登山。这两个人都习惯于先适应一次,然后直接冲顶。这也是杨春风在民间登山界引起争议比较大的一个地方。”

在成为职业登山者之前,杨春风曾在新疆开中医诊所。为了登山,他关了诊所,甚至放弃了婚姻和家庭。杨春风在国内登山界名气很响,被称为中国户外第一人。他曾4次登顶博格达峰、10次登顶慕士塔格峰,还曾带队攀登世界第六峰卓奥友峰。2007年、2009年分别登顶珠穆朗玛峰,成为国内唯一一位两次登顶珠峰的民间登山者。他在成都开了一家高山协作运作公司,和国际登山队有合作,是国内为数极少的能为高海拔登山者提供专业经验和技术支持的公司。自2011年下半年以来,杨春风相继以一系列攀登大事而再度成为众多媒体关注的焦点:10月5日,他率领一支民间登山队第三次登上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峰。2011年七八月间,在不到20天时间里,他连续成功登顶迦舒布鲁姆Ⅱ峰、迦舒布鲁姆Ⅰ峰。至此,他个人已完成14座8000米山峰中的7座,成为中国民间登山者中完成8000米以上高峰攀登最多的一个。

2010年5月,杨春风在带队从尼泊尔攀登世界8000米高峰中第七位的道拉吉里峰时,在下撤过程中遭遇大雾天气,3人遇难。他说,这是职业生涯中唯一让他放不下的事情。

这次事故后,作为领队的他受到广泛批评,有人指责他在危难时刻没有尽到领队的责任。对此,杨春风一直保持缄默。此后,由于有“污点”,他再申请攀登国内的8000米以上的高山几乎不被批准,他只能带队去攀登国外的一些高山。他的助手麦子当年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队友死了,老杨还活着,他回到国内时,有队友家属打电话骂他,他心里的难受没人能体会。”

这次在巴基斯坦遇难的饶剑峰就是2010年道拉吉里山难的幸存者之一。当时深圳山友李斌因体能衰竭不幸遇难,另外两名深圳和山东的山友发生滑坠,下落不明。饶剑锋身受重伤,被向导拖下山来,侥幸捡回一条命。

去年3月,杨春风邀请张京川攀登K2峰。在此之前,他曾两次攀登K2峰,由于天气恶劣,一直未能登顶。去年7月初,张京川和杨春风一起从巴基斯坦斯卡图出发,途中遇到饶剑锋,于是和其他几十名外国登山者组成了一个国际登山队。7月31日凌晨1时,队伍分批向K2顶峰进发。但两个小时后,山绳在8100米左右全部用完,这意味着剩下500多米的攀登,将没有安全保护。“进还是退,我和老杨也很纠结。最终,冒险的想法胜过了理性,我们成功了。”张京川回忆说。

“张京川是个热爱生活,热爱家人和朋友的人。这两年,越来越多的人在山难中丧生,他登山的顾虑明显多了很多。”杨杰说,他反思自己,要对家人负责。但每次看到别人登顶成功,又特别羡慕。“这两年,他减缓了登山的频率。以前,8000米以上的山峰,他一年要登一次,8000米以下的一年几次,后来,他一年只登一座山。要知道,饶剑峰曾在55天里登了3座山。他说,一年就让家人担心一次。”

6月8日送他去机场时,朋友们都跟他说,看准形势,不要勉强,放弃也是一种勇气。“他说,如果不行他就放弃。之前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去年登K2时都没说过。”杨杰说,登山者把生死都看得很淡。但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对张京川影响还是很大。“他不愿意回忆那段经历,会沉默。让他难受的,不是死亡曾经离得那么近,而是眼睁睁看着朋友死去,不是死于山难,而是死于恐怖袭击。”

根据巴基斯坦警方介绍,在这次恐怖袭击中有9人遇难,包括2名中国人、1名美籍华人,还有5名乌克兰人和1名俄罗斯人。袭击事件发生后,巴基斯坦塔利班和真主旅都宣称对此事件负责,但当地警方表示还需进一步调查。(文 / 李翊) 张京川巴基斯坦帐篷事件杨春风爬山亲历恐怖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