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政治为业——一个专业学院的样本

作者:蒲实

以政治为业——一个专业学院的样本0( 格雷厄姆· 埃里森 )

采访进行间,格雷厄姆·埃里森(Graham Allison)的秘书推门进来:“库特·坎贝尔(Kurt Campbell)的电话。”格雷厄姆起身接听。“来参加《李光耀》新书的书会吗?”……“人不少。”……“当然,一点问题没有,再见。”坎贝尔是主管东亚与太平洋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格雷厄姆告诉我,他现在仍然每周去华盛顿。“那儿有很多朋友、学生和同事。肯尼迪学院的同事阿什·卡特(Ash Carter)现在那儿当国防部副部长,隔壁办公室的约翰·侯德然(John Holdren)现在是奥巴马总统的科学顾问。”

哈佛与华盛顿的地理距离,或多或少影响了哈佛介入政治的姿态。哈佛人本来就有参政的传统,出过八位总统。“它与华盛顿有足够远的距离,使得它不致陷到它的漩涡里,而可以跳出来,站得更高看问题。但两者的距离又足够近,来回跑,非常容易。斯坦福是一所伟大的大学,但到华盛顿得长途飞行,所以在政治上远一些。在哈佛,每天都有华盛顿的人过来,每天也有人过去。”格雷厄姆说。频繁往返的结果之一是,肯尼迪学院与美国政府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型旋转门,学院的教授很多曾在政府任过职。“作为政府的旁观者,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是华盛顿的人,在一些政策上的处理方式肯定会有所不同。现代政府越来越密集化,充满了细枝末节,每天充斥着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从一个会议跑到下一个,一个接一个文件,常常忘记了目标是什么,要实现什么。哈佛提供了一个站开来、保持距离、高屋建瓴思考的机会,能够从战略层面来看问题。”

格雷厄姆·埃里森本人就是。他是在卡特政府工作时,接到哈佛时任校长德雷克·博克的邀请,回来组建肯尼迪学院。在他任内,学院从一个差点奄奄一息的小项目成长为大院,与商学院、法学院、医学院等八大学院并列,构成本科生院和研究生院之外的专业教育体系。专业教育的壮大,与博克校长任内经世致用、服务社会需求的入世治校理念有很大关系。格雷厄姆·埃里森曾给里根的国防部长当过特别顾问,也当过克林顿的国防事务助理国务卿。年轻一些的院长,比如约瑟夫·奈(Joseph Nye),也是在当国防事务助理国务卿的时候,被哈佛校长给叫回来的。现任院长大卫·埃尔伍德(David Ellwood)也曾做过克林顿的助理国务卿。哈佛很喜欢自己的毕业生在外走一圈,做出成绩后,再回来。

等待格雷厄姆时,我在学院贝尔福中心的走廊里巡视一圈,可以很快捕捉到海报、告示栏、书展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俄罗斯”、“冷战”、“核”、“朝鲜”。格雷厄姆告诉我,贝尔福起源于“冷战”,这是它的烙印。“最初,贝尔福是一个研究型的机构,全名叫科学与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它的缔造者是一位生物化学家——保罗·多帝(Paul Doty),他的目的是组建一个顶尖的研究团队,防止核战争,所以,迫切要学习国际安全,要理解科技在国际关系政策中的作用。当时贝尔福的很多科学家都曾参与过原子弹制造。他们充满愧疚感,担心原子弹最后会成为毁灭全世界的灾难。这就是我们的起点。我也是‘冷战一代’,是‘冷战老兵’,那时,与苏联的竞争主宰了国际关系。”1991年,“冷战”结束。“战争的新的可能性、和平的扩散、国际安全形势的变化、内战、常规战争、生化武器、恐怖主义等等,都需要国际安全的大规模知识。‘冷战’结束后,学院先是充满着胜利主义的乐观喜悦,然后发生了很多很幸运的事。这种热情的产物就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预言民主制度会取得胜利,所有人都会变得一样。‘9·11’与金融危机后,形成了反思主义的思潮——反思美国的普世价值观,反思民主制度也需要调整,反思自由市场也需要修修补补。华盛顿现在的瘫痪,也让人们开始反思民主的不作为和无效率。”

今天,肯尼迪学院所研究的政策问题则是全方位的:家庭、移民、健康、就业、经济发展等等,无所不包。格雷厄姆说,哈佛在18世纪有了法学院,19世纪有了医学院,20世纪有了商学院,所以在建院时,他的宏愿是“以卓越的专业技能为公共需求服务”。如何定义“以政治为业”?这是一个模糊又困难的问题。进入政府,并不需要像律师与医生那样的资格证和执业证考试。“政治家也许更像企业家。在这里,他们学到的是政治家做什么,如何进入政界,作为一个政治家需要什么要求和条件。在美国的政治体系内,当政治家基本等于决定做一位募款人,筹款是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的事情;如何赢得选举,不至失业,要有自己专长的政策领域。我曾问一位英国议员,他如何看待他的政治生涯,他说:‘我得找到2到3个可以成为专家的政策议题,这是我唯一能够对政策过程施加影响的方式。’所以,我们给新的国会议员开设课程,由专门的人给他们讲解每个议题。对在官僚体制内的人,比如国务院和军队的官员,有很多政治职位,比如助理国务卿,通常平均任期只有两三年。你必须一上任就对情况很熟悉,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否则任期一晃就过去了。美国的政治体制没有给总统提供培训的职业轨道,他们一般通过阅读历史和总统传记来学习,奥巴马就读了很多总统传记。中国的政治体制则更像议会体制,官员在各个层次上得到培训。”

以政治为业——一个专业学院的样本1( 约瑟夫·奈 )

约瑟夫·奈告诉我,从哈佛博士毕业50年来,除了在政府任职过5年,他从未离开哈佛。“之所以选择回政府学院,是因为我对把政治科学理论与实际政府事务结合起来很感兴趣——怎么才能把社会科学最优秀的成果,与政策制定的经验结合起来?我刚刚博士毕业时,曾在政治系教书,但实际上应该叫作政治科学系,这个系仅仅研究学术理论。肯尼迪学院也研究政治理论,但目的是为了应用于解决真实世界的真实问题。政治系培养教授,学生毕业后留在大学教书、研究;而学院的学生在毕业后最终都将进入政府。”

“培训”而不是“教学”,是专业学院区别于研究院的地方。传统看来,这是“匠”与“大师”,或者“术”与“道”的区别,“技能”总显得低一个档次。如果说研究生院是哈佛学术传统延续的地方,那么专业学院就是哈佛实用主义彻底践行的产物。“象牙塔与真实世界的距离在这里更模糊。教授通常一脚在学校,一脚在职业学院。传统意义上,教授更倾向于培养学生成为教授,在他们的领域做研究,对与真实世界距离过近很不习惯。哈佛也面临着挑战,如何在培训和教学之间分配最高标准的最佳奖学金。”格雷厄姆说。

“在学校里,你可以在课堂里说出‘权力的真理’,学校与政府的距离给了这样的自由度。但毕业后去政府任职,你很可能知道‘真理’所在,但却不会公开地说出来,因为你如果在政府里也谈论‘权力的真理’,那下一次的会议可能就不再邀请你了。一个认为X是正确的人,常常会在会议里说Y。很多年轻的学生对此感到不舒服,但这是需要正视的冲突:认识到权力与真理之间的不可避免的矛盾,认识到真实世界的复杂政策是多种力量艰苦较量和斗争的结果。不可调和的矛盾会一直存在下去,它本身就很重要,也是健康的矛盾。”

保持学院与真实世界的距离,是最微妙的持续斗争。约瑟夫·奈告诉我,在他担任院长期间,“最艰难的决策与预算有关”。“如果你想壮大,就必须增加教员的数量,这个成本非常高,意味着你必须筹款。21世纪初,美国经济衰退了一阵子,原来的募款人不再继续提供资助,但人已经招来了,得继续养着他们。我们有好几年预算紧缩。有时会有捐赠者来找你,说,我给你捐100万美元,但你得让这个人进你们院。我的回答是,不,外界的资金不能决定教职的任命。但要拒绝100万美元,在经济困难的时期,真的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最终,我没有拿到那笔钱。”对私立大学来说,“校长和院长最重要的角色就是全国跑,到处筹钱。像哈佛、斯坦福、普林斯顿这样的学校,资金主要来源是私营部门和个人捐赠,这对学校的独立非常重要”。

付出的代价是筹款的时间负担。约瑟夫·奈在他的任期内共为学院筹集了约300万美元,“政府学院不是有钱的学院,从事公共服务的校友不及商学院、医学院的校友富有”。“任院长期间,3/4的时间都花在筹款上,这是与政府保持距离的最重要的缓冲带。”

格雷厄姆·埃里森告诉我,在美国,私立大学比公立大学的地位更高,是因为它依赖于私有资金的基础,从而保证了对学术和思想自由最重要的独立性。“许多政府资助的大学,没有很强的独立性,特别是当政府改变想法的时候。比如,加州大学,在政府破产后,也就无以为继。联邦与州政府会有影响和渗透他们的强烈欲望和诱惑,他们会认为,自己出了钱,为什么不让他们为我们服务,比如俄亥俄州立大学。即使是在哈佛,像医学院,有一些很核心的科学研究也是联邦政府资助的,因为这些项目的研究经费竞争很激烈,所以有时政府有发言权。而对私人捐赠者来说,他们当然也想有发言权,想施加影响。但因为哈佛的力量更强大,足够强大到可以对募捐者说,你会受到尊重,能以你的名字命名某个教职或中心,但你对学院的事务没有发言权。比如,有一位贝尔福中心的捐赠者,他捐了很多钱,他对能源问题很感兴趣,也了解哈佛的规则,他知道他从来无法影响研究的结果——石油的价格、产量等等。有一些不了解情况的捐赠者,不太了解情况,以为可以影响研究结果,但哈佛有足够的谈判能力来抵制这些压力。”

“以一系列多元的捐赠来源,避免任何人处于控制地位上。”约瑟夫·奈告诉我,“这是保持学院独立的核心。在政府里,你的角色是把事情做成,并忠诚于你的雇主,不能公开地批评。但在学院,你可以更加自由地批评政府。”(文 / 蒲实) 为业样本学院一个政治华盛顿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