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虎群:被顶替了37年的人生

作者:杨璐

(文 / 杨璐)

张虎群:被顶替了37年的人生0( 张虎群(右)和妻子带着孙子和残疾的弟弟以种地维生 )

张虎群唯一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是1976年去大学报到前到县里迁户口时拍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横断开。照片上的年轻人相貌端正有书卷气,带着对未来既踌躇又不可知的神情。这是张虎群人生的高峰。当他背着粮食和行李跋涉周折赶到学校的时候,却被拒绝接收,直到20多年后,真相才在他不懈的追查中浮出水面。他的大学名额被人顶替了。如今的张虎群是贫困村里最穷的农民,住在已经荒弃的土房里,满脸沟壑。他把旧照片翻拍放大拿在手上端详,假设着如果读了大学生活会怎样。同校的老乡已经是大学教授和县委书记,而现实却是顶替的细节和责任人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连学校都几经更迭并入了河南科技大学。

两个转折

张虎群家距离县城有八九十里路,不通公交车,连到达距离其他村子最近的线路每天也只有早上的两班车。从那里再到张虎群家还要20分钟车程,沿路全是已经收割完冬小麦的黄澄澄的农田,这是中原腹地最普通的农村,没有致富的矿产资源,只有靠天吃饭的农业耕作。柏油路尽头的空旷土地是晒谷场,村民们正在忙碌,他们的房子以晒谷场为中心向两边排开,是高墙大门、样式相似的砖瓦房。

张虎群的房子不在这个行列。从晒谷场边缘向下望是长满杂树野草、看不见底的山沟,沿着陡峭山坡往下走到山坡中央的平地才看见张虎群的土房。全村原来几代人都住在沿着山坡挖出的窑洞和窑洞前面夯起来的土房里,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富起来的人家盖了新房搬到上面去,窑洞年久失修如果遇到连雨天就会发生坍塌,非常危险,村里索性把上面的耕地划成宅基地分配给村民。全村人都搬了上去,祖宅荒弃了,许多窑洞口都只塌得剩了黑洞,被外面的半人高的杂草挡住,土房子也只剩下断壁残垣,用力一踩就土崩瓦解。唯独张虎群一家还住在这片已经没有人烟的土地上。

张虎群也被分了宅基地,他抱着小孙子带我们去看,对这个位置很满意,“前面就是一条路,四通八达,周围没有邻居,少了纠纷”。分地时栽的树苗已经长得有盆口一样粗,可是他依旧没有钱盖房子。“我们盖房不是攒钱而是攒砖头,手里有点钱就买一批砖,我还差两万块砖。”从同村人的高墙下走过,张虎群说:“我比他们都强,要不是跑上学的事情,早年盖房子一万块钱就够了。”

张虎群:被顶替了37年的人生1( 张虎群一家如今还住在50年代建造的土房子里 )

张虎群是苦孩子出身。家里孩子太多,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过继给姨妈家,姨妈有肺结核长年不能劳动,家里还有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的弟弟。迫于生活压力,张虎群从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勤快,只要不上学就在生产队里卖力干活挣工分。在学校,张虎群也是个很要求上进的学生。“我从上学时就一直当班长,还是学校里的干部。”张虎群说。1973年,张虎群从石村五七高中毕业,因为一直表现突出,又有文化,没多久就当上了生产大队的会计,管5个生产队,成了公社最年轻的大队干部。

虽然家里很穷,可是在那个年代这并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当上大队会计之后就有媒人上门说亲,未婚妻比他小5岁,是附近村子里数得着、有文化的姑娘。张虎群的妻子告诉记者,比她大一点的女孩子都是文盲,她却一直读到中学毕业。可她成分不好,是中农。张虎群在她眼里是门好亲事,比她文化程度高,家庭成分是贫农,父亲还是参加过渡江战役的党员。双方见了几次面就把婚事定了下来,人生顺遂。

张虎群:被顶替了37年的人生2( 张虎群唯一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是赴大学报到前在县城拍的 )

张虎群的好运还没有结束,1976年9月份,上面下来通知,分给张虎群所在的石村公社6个继续深造的名额,要求从高中毕业、表现好的社员里选拔。“我们公社有十几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选出一名高中生,有的生产队没有高中生就推举一个初中生,都知道这个机会的重要性,都不想浪费掉。所有选出来的人再送到公社去竞争,留下12个人参加体检,前6名是正式的,后6名是替补,如果前6名有人体检出问题,后面的人就会补上,最后选出的6个人在公社张榜公示。”张虎群说。

6个名额里面2个是大专,4个是中专,有农校、卫校、师范、体校等不同的学校和专业。张虎群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收到的是大专岳潭农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即将进入学校的畜牧兽医专业学习。“像体校毕业只能打球,我的这个农专在当时是个好专业。因为地区缺乏技术,希望我学成回来能够带领地方发展畜牧业。”张虎群说。这次选拔是公社里的大事,社员们议论纷纷,连张虎群刚刚订婚的未婚妻都受到了波及,“同村的人说我心高意远,终于攀上了大学生,一下子脱离农村了”。

张虎群:被顶替了37年的人生3( 张虎群为自己被拒绝录取的事情奔走了20多年,相关申诉材料和文件装了一整箱 )

通知书上没有写报到时间,只说是开学时间另行通知。张虎群一边继续在大队里挣工分支撑家庭,一边耐心等待开学的消息。一直等到1977年,开学还没有动静。岳潭农专前一届的学生却已经毕业回乡,他跟张虎群是校友,又跟张虎群的未婚妻是同村,很奇怪地向张虎群打听,学校已经开学几个月了,怎么没见虎群去上学,出了什么事。张虎群的未婚妻赶紧通知张虎群去学校报到。

“我背着行李和粮食从县城坐车到洛阳,又从洛阳坐火车到偃师,找到学校之后,学校的人说还要一张开学时间通知书,没有这张通知书不能报到。我没有收到过这张通知书,只能返回村里找。大队、学校、邮局,所有能接触到信件的地方我都去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没人看见过我的这封信。我又到偃师的学校想说明情况,可是学校的工作人员说我已经超过了报到期限,不能录取我了。”张虎群告诉记者,自己在农村一直表现好,他心里把学校看得很高,学校不收他,他首先觉得是自己的错,很羞愧也很绝望。他回到村里,好多天连门都不出。村里人得知他上不了大学了,纷纷议论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甚至连张虎群的未婚妻都跟着被奚落,“说我是搭上了半截子大学生,一场空”。张虎群的妻子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看到村里人扎堆说话就绕着走,觉得无法面对熟人。

张虎群:被顶替了37年的人生4( 全村只有张虎群家的窑洞还在使用,儿女回来时,老两口就搬到窑洞去住 )

20多年的疑问

张虎群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他错过了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家庭的困难也让他无法参加1977年冬天恢复的高考。“我妈那时候病得很严重,屋里连做饭的人都没有。她催我赶紧把媳妇娶进门,看着我结婚她也放心了。我办完婚礼不久,我妈就去世了。”张虎群说。

上大学的这一页从张虎群的人生中翻了过去。张虎群告诉记者,父亲是本分的农民,觉得既然学校不收,就应该老老实实回来种地,婚后的生活也让张虎群陷入家常里,日复一日随波逐流,大队会计另有人选,他也没有被埋没,改当了生产队长。

生活波澜不惊,被岳潭农专拒绝的事情却成了张虎群心里绕不过去的坎儿,他特别留意公社里其他工农兵大学生的动向,比他早一届的岳潭农专毕业生不出所料得到重用,跟他同一届的其他5个人也在1979年顺利毕业,吃上了商品粮,每个月有四五十块钱的工资。一个学化学专业的同学分到附近的学校里教书,张虎群赶集的时候总要特意到学校里找他聊天。

1981年,已经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张虎群终于按捺不住,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取消入学资格的事情很委屈,开始了跟学校讨说法的漫长纠缠。“最开始我只是想让学校给我出一个书面的说明,写清楚为什么不收我,我拿回去也是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交代,你不能口头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张虎群说。当时的岳潭农校搬到了新安县改名为豫西农专,学校对张虎群的答复是,他这个是历史遗留问题,人员变动太大,现在的人都说不清。

包产到户之后,同村人都谋划着如何挣钱改善生活和致富,张虎群的心里因为还装着没上大学的疑问,日子过得三心二意。张虎群的妻子告诉记者,他手里只要攒了点钱就跑去洛阳的学校理论了。多年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家里的生活却越来越贫困。张虎群家本来就比同村其他人家负担重,有年迈的老父亲和小儿麻痹没有成家的弟弟要照顾,婚后的小家庭又陆续添了三男一女的人口,夫妻俩种着十几亩地,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外出打工。眼看着邻居们一家一家地搬到上面的新房里,张虎群却在缺钱的时候把父亲渡江战役得到的军功章5块钱一个卖掉了。

直到1998年,张虎群还没有死心,他高中同学的妻子在学校里当老师,他就拜托同学能不能从教育系统内部帮他打听一下当年的真相。22年过去了,岳潭农校已经变成了洛阳农专,这听起来是一件很离谱的委托,同学的妻子却真的辗转找到了学校的工作人员,几个月后传来消息。“说我是被人顶替了,让我到学校心里不能含糊,往顶替上闹,准没跑儿。”张虎群说。心里有底的张虎群拿出珍藏的录取通知书再一次来到洛阳农专,找学校理论。“他们眼里看见的是一个农民跑到学校里来问20多年前上大学的事情,以为我有精神病,告诉看门的再也不许我进校门。”张虎群说。

张虎群只好去上访。“一开始去的是教育厅‘信访办’,‘信访办’说这属于高招遗留问题,得去‘高招办’,‘高招办’听说是顶替的事情,又让我去找教育厅纪检组。”张虎群告诉记者,他在纪检组里遇到了贵人。“那天工作人员不知道都去哪里了,只有一个人在办公室,穿得可朴素,一点看不出是领导。”张虎群说。接待张虎群的是纪检组负责人倪传忠,他看了录取通知书之后,给学校纪委写了一封信,让他们查一下。“本来这封信是要寄的,我让他把信给我带过去。我连学校的门都进不了,这封信是敲门砖。这一次,学校党委办公室的主任接待了我。”张虎群说。

一个星期之后,洛阳农专承认张虎群1976年接到的录取通知书确实是学校所发,被人顶替没有能够到校学习的事情也基本属实,可是因为年代久远,地方和学校的相关工作人员变动很大,细节无法查清。压在张虎群心里22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如何弥补,张虎群的第一步设想是恢复学籍,去读大学。“我不能让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去上学这在当时是唯一的选择。”张虎群说。1999年,学校提出让张虎群按照成教生返校读书,张虎群拒绝了。“成教学生跟普招学生是有区别的,我当年是按照普招生被推荐的,怎么能按成教生复学。”张虎群说。按照普招生入学,很麻烦。张虎群是河南省恢复学籍的第一人,一切程序都在摸索。河南省教育厅的思路是,同意张虎群按照普招生恢复学籍,但是毕业后不包分配,按照现在毕业生就业政策就业,学费由洛阳农专负责。

2001年9月6日,49岁的张虎群收到了人生中第二次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依旧被安排在畜牧兽医专业就读,学制三年。张虎群告诉记者,他第二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哭了,这么多年不容易。他的妻子也一扫心头的郁结,她特地给娘家村里当年奚落她的人带了话,她搭上的可不是半截子大学生。倪传忠当年接受采访时表示,让张虎群复课是希望他学有一技之长,即便找不到工作也可以自己发展养殖,改变生活困境。可是在几乎当了一辈子农民的张虎群身上没有发生励志的奇迹,49岁的年纪早已经错过了学习的好年华。“上学不分配了,又挂念屋里,没有信心也没有学习动力。”张虎群告诉记者,他离家读书前发现老父亲住的窑洞裂开了口子,他补了一补,可是那一年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窑洞塌了,把父亲、弟弟和两个孩子困在了里面,依靠倒塌的缝隙,大家才逃生出来。村里觉得太危险,把祠堂和图书室分给张虎群的弟弟和孩子们居住。

上了一个学期的课程之后,张虎群休学回家,并且因为缺课太多,最终只拿到了结业证书。

补偿

恢复得了学籍却恢复不了张虎群被顶替的几十年人生,2001年大专学生的附加值无法跟1976年的大专生相比,当年两个岳潭农校的校友一个做了县委书记,一个当了大学教授,跟他同批被推荐的另外5个人也都在城里做医生、厂长、老师等有稳定收入的职业,而重读洛阳农专并没有给张虎群的家庭境况带来大变化。

张虎群想寻求补偿,2001年冬天他就跑到北京的教育部上访,提出两种补偿的方案,可以给他经济赔偿,也可以按照原来的情况给他在洛阳农专安排一个带有养老金的正式工作。2002年洛阳农专同河南省科技大学合并,成为河南科大的南校区,学校再次更迭变动,张虎群的维权之路更加艰难。

教育部把张虎群的诉求转发给河南省教育厅来处理。河南科技大学对张虎群的答复是:“诉求的法律和政策依据不足,学校经过研究不能同意,如果不满意学校的答复可以依法依规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到法院提起诉讼。”几个月后河南省教育厅也给了张虎群类似的答复:“要求学校安排落实工作没有政策依据,要求学校经济赔偿可以向法院提起诉讼。因为事发时间已久,地方单位和学校人事变动极大,如果张虎群能提供有关当事人的详细情况,学校检查处会继续组织调查处理。”张虎群告诉记者,历史档案都在学校存放,并且不让他看,他手里怎么会有相关责任人的信息,这件事情应该是由学校举证。他不满教育系统的处理意见,又上访到河南省政府的信访复查复核委员会,可是结论依旧类似:“维持河南省教育厅对你所反映信访事项的复查意见。”张虎群告诉记者,按照信访条例规定这说明他的信访道路走到了尽头。

这一次连一直很关心张虎群这件事的河南省教育厅监察室主任倪传忠也不支持张虎群的诉求,在他的过问下张虎群才复课成功,上学期间也帮张虎群申请到学校的困难补助,可是在他退休的前夕给张虎群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工作问题得按照现行的国家政策,更何况过去和现在学校只负责培养,从来不安排学生工作,工作安排是各地人事部门负责,2001年之后这个政策也已经改变。倪传忠建议张虎群用所学知识到企业求职或者回到家乡做一名兽医。

对于50多岁的张虎群来讲,求职并不现实,他只有走诉讼一条路,他没钱打官司,只能自学法律。“我外甥考过公务员,我把他的教材都拿回来学习,又花20多块钱买了一本《行政诉讼法》,干活干累了,我就躺在床上看,后来学习都成了习惯。而且我带着问题学习,学完了要用的,学得很刻苦。”张虎群告诉记者,他几乎成了远近闻名的法律顾问,村民们遇到纠纷和官司很多来向他咨询。他虽然是老上访户可是因为说话有根有据,连干部们都对他很客气。

拥有法律知识的张虎群诉讼的道路更困难,河南省科技大学所在的涧西区法院根本就不给立案,区法院不立案也阻挡了张虎群向更上一级法院诉讼的通道。“我第一次去法院时,说是这个事情要跟领导研究,可是领导不在,要等到下周一才行。我一共跑了17个星期一也没有立上案。”张虎群说。他又回到了对家庭不管不顾的状态。张虎群的妻子告诉记者,一次天下大雨,她要把家里的花生收回来,可是张虎群跑去法院了,只剩她和小儿麻痹行动不方便的小叔子下地干活,回来的路上车一下就倒了,收成撒在地上。她心里又气张虎群又觉得无可奈何。

诉讼没有进展甚至影响到张虎群儿子的生活。张虎群的大儿子在外打工认识了一个女朋友,怀孕回到老家待产,双方家长到了商量婚事的时机。张虎群的妻子告诉记者,儿媳妇要求在生孩子之前能在上面盖新房,娘家妈妈看到也能放心。可是家里把钱算了一算还是拿不出。全家对新媳妇的照顾是儿子一家住在土房,老两口搬回了曾经坍塌过的窑洞里,还把张虎群弟弟的组装黑白电视机搬到土房子里给新媳妇用。这样的家庭条件没法让亲家母满意,本来等着赔偿能盖新房,可一次又一次不立案让亲家觉得这是一个空头支票,儿媳妇生完孙子7个月,亲家就把女儿接了回去。虽然张虎群和妻子逢年过节去看望和告知官司的进展,可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儿媳妇。女方家里怕女儿生孩子的事情传出去影响嫁人,不许张家再提这件事情,也不许带着小孩来见母亲。

接近60岁的夫妻承担了抚养只有7个月大的孙子的责任,辛苦还在其次,对儿子的愧疚给张虎群很大的打击。“如果我不执著,家里就不会这么穷,如果我当时上了大学,儿子不会只读到初中,继续当农民。是我老人没有当好,影响了下一代,还影响了第三代,孙子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妈。”

事到如今张虎群只能把官司打下去,他在郑州和洛阳四处奔波,没钱坐公交车就步行。“我这布鞋走在柏油路上很费,都不知道走坏了几双鞋。”张虎群说。2011年在涧西区政法委书记直接过问下,涧西区法院终于给张虎群立了案。

“诉讼费4000多块,我回来把粮食卖了卖,又借了点凑了1000块钱。其他的只能写个缓减免申请。”张虎群到洛阳市统计局打印了从1976年到现在的城市平均工资,加上他多年上访、打官司的费用一共要求索赔115万元。诉讼官司很曲折,第一次开庭法院以超过诉讼时效下了判决书,他上诉给中院,中院裁定一审事实不清发回重审。第二次审理,法院裁定侵犯教育权不是民事权利,不在法院民事诉讼的受理范围,驳回了张虎群的诉讼请求。官司打到今年,洛阳市中院开了一个听证会。张虎群的律师张国成告诉记者,河南科技大学一方的态度强硬,调解很困难。法官的态度是这件事情总要有一个解决,可是如何操作,现在还没有答案。 人生顶替张虎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