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森的时间

作者:苗炜

(文 / 苗炜)

弗格森的时间0( 弗格森 )

用英国导演彼得·布鲁克的说法,一群人在他人的注视下走进一个空的空间,这就是戏剧。照此来说,体育比赛也是一场戏剧表演。我还喜欢另外一个比喻——原始人在结束一天的劳累之后,点燃篝火,围着那堆篝火唱歌跳舞,体育就是现代人的篝火。这种围观和注视,在伟大的足球场里被渲染,英国《金融时报》一篇文章说,欧洲建设新球场的过程中,设计师的首要任务是如何营造“在场感”。我在伯纳乌球场领略到陡峭的看台,视线向下,有点儿俯瞰赛场的感觉。在现场看球还有一种奇妙的感受,那就是时间好像加速了,你不会太在意比赛踢到了25分钟还是30分钟,这跟电视转播不太一样。

篮球比赛中的时间感非常强,你必须在24秒内完成进攻,你不能在危险区内停留3秒,如果剩下1分钟的比赛时间,双方利用暂停,可以让这1分钟延长至5分钟。当然,篮球比赛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垃圾时间”,双方胜负已定,都派上替补球员,这样的“垃圾时间”让你有一种浪费的感觉。

我在足球比赛中第一次强烈注意到时间因素是1998年的世界杯决战,那个上半场,法国队攻入两球,我绝望地期待着巴西队能在下半场反击,在中场休息的15分钟里,我总在想,45分钟够吗?巴西队面临的对手不只是法国队,它还有一个对手就是时间。我甚至荒谬地想,中场休息最好能继续下去,这样,下半场迟迟不来,翻盘的可能性就依然存在。中场休息的15分钟延长,下半场的45分钟就会更长。这种错觉非常微妙。不过,等下半场真正开始后,巴西人并无还手之力,我又盼着这比赛早点儿结束了。

在本年度的欧洲冠军杯半决赛第一回合之后,拜仁慕尼黑的队员穆勒说,一分钟可以进两个球,从理论上来说,巴塞罗那可以在90分钟里进180个球。也许对拜仁的队员来说,1999年决赛的3分钟是噩梦纠缠,比赛第90分钟前,曼联队还以0比1落后,但在第90分钟,他们攻入一球,在第93分钟,曼联又攻入一球。这是足球比赛给我带来的最富变化的3分钟,翻云覆雨的3分钟,命运颠倒的3分钟。

2009年9月,我随赞助商宇舶表(Hublot)去曼彻斯特,那是宇舶表第一次赞助足球,以往奢华腕表赞助的体育赛事是帆船、马球、滑雪、高尔夫。宇舶表总裁让-克劳德·比弗(Jean-Claude Biver)说,赞助曼联,把奢侈品和足球联系起来也是一场赌博。2010年世界杯,宇舶表的赌博在继续,他们赞助了马拉多纳。昔日球王也不含糊,他双手手腕上各戴一块表。这一年的巴塞尔表展,《金融时报》推出专刊,有一篇文章以写意的笔法说,一个金融界的高级管理者会戴劳力士,一个暴发的足球明星会戴宇舶,这种夸张的腕表符合炫耀性消费。仔细看,手表还真是有性格的,马拉多纳戴宇舶,德国队主教练勒夫戴的是IWC。

2009年曼城之行,我们有幸坐着标有曼联队标识的大巴车,所到之处,都有小球迷围观。宇舶表计时塔在老特拉福德球场前举行落成仪式,曼联队全体球员到场,排列整齐,面对镜头,露出手腕上价值1万英镑以上的“红魔限量款”手表,只有欧文一直矜持地把手放在裤兜里,他和天梭表签有赞助合同。我终于有机会问弗格森先生一个问题了:“阿历克斯爵士,你不觉得这样的手表对球迷来说太贵了吗?”弗格森的回答很无聊:“这个表有很多款式,你可以买很贵的,也可以买便宜的,总有一款适合你。”阴风苦雨之中,这个在曼联执教20多年的伟大教练揭开了计时塔上的帷幕。我还记得2008年,阿历克斯爵士接受曼联电视台的一次采访,他当时说:“我要让球员们把注意力都放在足球上,他们都是劳工家庭的孩子,买不起什么好东西,忽然有一天,他们能买得起世界上任何一件东西了,他们就迷茫了。我要他们保持清醒,保持对足球的忠诚。”

1999年欧冠决赛,让我成为曼联球迷。2009年曼城之行,让我成为更坚定的曼联球迷。我们参观了球场,观看了曼联主场对阿森纳的比赛。我们回国后没多久,曼城德比,欧文在补时第5分26秒攻入制胜一球,比赛最终踢了97分钟,超出官方补时3分钟有余。这就是所谓的“弗格森时间”(Fergie Time)。在英超元年,也就是20年前,曼联主场同谢菲尔德星期三比赛,下半场补时长达7分钟,正是在这7分钟内,史蒂夫·布鲁斯为曼联攻入了制胜球。这种补时阶段的补时,被称为“弗格森时间”。弗格森总向裁判施加压力,恨不得自己举起一块补时牌子,上面写上一行字——“直到我们进球为止。”

2013年,弗格森爵爷宣布退休。我忽然觉得,我们可以从两种维度上看待所谓“弗格森时间”。从这个词本身的意味上来说,弗格森给裁判施加压力,的确获得了一些富裕的时间,在曼联落后的比赛中,他们得到的补时更长。但英国媒体统计,强队与弱队比赛时,强队如果落后或处于平局,他们都会获得更长一点儿的补时,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好像裁判受到影响,都给强队留出更多的可能性。

然而,如果说弗格森对裁判有影响力,能够施加影响力,又和他在英超执教的年份有关。他在曼联待了将近27年,在这27年间,圣保罗市的帕尔梅拉斯换帅62次,桑托斯换帅54次,科林蒂安50次,圣保罗队40次,巴西国家队换帅14次,皇马换帅24次,国米换帅19次,切尔西换帅16次,尤文图斯、拜仁换帅14次,AC米兰、巴萨换帅12次,利物浦换帅8次。足球教练短命是正常的,像弗格森那样指挥曼联踢1500场比赛是极其罕见的,他不仅是英格兰的足球传奇,还意味着一种稳定性。

按照哲学家所说,大多数人的生活,要么在一种孩子气的天真中,要么在琐碎无聊中,这一时他们做出某种善的举动,下一时又做出某种荒唐的举动,如此周而往复;这一时他们在一个下午是绝望的,可能三个星期过后,他们又是快乐的家伙,而后又是一天的绝望。足球好像就是这种生活的戏剧化体现,我们这一周为一场胜利欢呼,下一周又为一场失败沮丧。我们把天真琐碎的感情投入其中,每到周六、周日,打开电视,为一座遥远城市的球队操心。但是,我们可以把弗格森当作一种“连贯性的观念”,他带着不切实际的梦想而来,辛苦耕耘,为曼联带来一个又一个冠军;他迎接一个又一个挑战——巨大的金钱魔力如切尔西和曼城,有魅力有能力的对手如阿森纳的温格;他始终掌控着自己的球队,不管谁离开,他回应着失败,一次次卷土重来;他面对着如“上帝的宠儿”般的对手巴萨,因为无法获胜而将颤抖的手握成拳头。我本希望这故事有个完美结局,C罗回归,曼联再次获得欧洲冠军,老爷子再一次达到巅峰,但实际上,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一种平凡生活的真实,弗格森妻子的妹妹去世了,老爷子的妻子变得孤单了,他要陪老伴儿周游世界,要和11个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了。

这种平淡生活中的时间感远不如那些补时阶段的补时来得刺激,但它一秒一秒,走向永逝。时间起初安顿我们,而后又迷惑我们。 曼联国际足球曼联球迷英超弗格森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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