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色列:天然气将改变什么
作者:徐菁菁(文 / 徐菁菁)
( 2011年2月5日,埃及阿里什输往以色列和约旦的天然气管道发生爆炸,现场喷发出巨大火焰 )
“游戏规则改变了”
“摩西带着犹太人出走埃及时走错了方向,我们本该去往南边,就在沙特阿拉伯那儿。”以色列人在谈到国家的能源匮乏问题时常常这样自嘲。这个笑话将成为过去时。3月30日,以色列塔玛尔天然气田开始投入生产。这座天然气田位于以色列第三大城市海法海岸80公里的地中海海域。据预计,塔玛尔的储量足够满足以色列未来20~30年的天然气需求。
2009~2010年,美国和以色列在联合勘探中发现塔玛尔,以及距离它以西48公里的列维坦气田。列维坦气田将在4年后投产,它的天然气储量是塔玛尔的两倍,是10年来全球发现的最大规模的气田。两个气田蕴含的天然气总量预计超过26万亿立方英尺。
这意味着,以色列面临着历史上的重大转变:它不再是被怀有敌意的中东石油大国环绕的能源孤岛,而将成为一个有能力的能源出口国。“它就像是个多米诺骨牌,非常简单,游戏规则改变了。”以色列能源和水资源部官员绍尔·泽马克说。
从1947年筹备建国起,以色列就开始了能源勘探之路,但从未有过商业级别的发现。在2009年,以色列石油产量每日只有4000余桶;煤炭的情况更加糟糕,每日产量不足1吨。天然气略好,但雅姆-忒修斯气田的开发已经接近枯竭。“能源是以色列的阿喀琉斯之踵。”美国地缘政治学家、《石油战争》一书的作者威廉·恩道尔对本刊记者说。在2006年黎巴嫩以色列战争时,由于进口商拒绝接近交火海岸,以色列一度就曾到达了能源危机的边缘。
( 2004年5月,以色列一家专业石油勘探公司在以色列卡法萨瓦市东MEGED-4号井地区发现油田,市场价值约60亿美元
)
英国在上世纪30年代建立了一条石油管道,将伊拉克石油从摩苏尔运送到英控巴勒斯坦,这条线路在第一次中东战争中被伊拉克关闭。从此,以色列开始了“寻油”之路。由于长期与阿拉伯国家关系交恶,以色列的安全困境和能源困境的重合。为了实现能源供给的安全,以色列形成了追随美国,以美以联盟为基础能源战略。对于美国来说,如果以色列能够解决能源安全,就意味着美国在中东地区有一个更为强大的盟友,能够更自如地处理地区问题。
1967年,以色列从埃及手中夺取了西奈半岛,进入建国以来能源供给最为稳定的时期。1971年时,以色列在西奈半岛油田生产了4320万桶石油,接近其国内年消耗量。但在1973年战争后,在美国的斡旋下,以色列为与埃及达成协议归还了西奈半岛。这一协议的签订以能源安全作为交换条件。埃以和平条约中规定,以色列有权争取获得埃及国内需求之外的石油。同时,在美国和以色列签署的相关备忘录中,16个条款中的2条是美国对以色列能源的进口、运输、战略储备和应急的承诺与责任的规定。
( 2005年6月,以色列基础设施部长埃利泽(左)与埃及石油部长法赫米在开罗签署天然气供应合同 )
失去西奈半岛后,美国的另一个盟友伊朗成为以色列的主要供应商,但1979年霍梅尼领导的伊斯兰革命推翻了巴列维王朝。预感到这一结果的以色列在1978年就建立了6个月的石油储备。
在2000年后,美国的两次军事行动都使得以色列成为获益方。20世纪80年代,为了降低经济成本,以色列试图说服伊拉克重启摩苏尔到海法的输油线。伊朗政府后来证实以色列曾经在两伊战争期间通过美国游说伊拉克,但由于伊朗和叙利亚的反对没有成功。2003年伊拉克战争后,以色列就寄希望于重启摩苏尔—约旦—海法输油线,进口基尔库克的石油,这条管道将使以色列的能源成本降低25%。这年6月,时任财政部长内塔尼亚胡说重开管道“不过是时间问题”,而美国方面则迅速同意以色列开始可行性研究。从美国的角度来看,该线也可以解决美国由于伊朗造成的海湾石油运输线中断问题。
2001年,阿富汗战争使美国打开了进军中亚和里海的通道。2002年6月,从阿塞拜疆首都巴库,经由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到达土耳其港口城市杰伊汉的石油管线正式开工。它的设计输油能力为5000万吨,能够联通以色列南部港口埃拉特和阿什科隆之间的输油线。一旦这一网络形成,可以把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的原油通过该线输送到土耳其,之后灌装海运至以色列阿什科隆港,再抵达以色列红海港口埃拉特,最后海运到欧洲和东亚地区。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地缘政治学家、《石油战争》一书的作者威廉·恩道尔告诉本刊,根据以色列国家基础设施部的统计,以色列目前90%的石油进口来自里海和俄罗斯。
“能源安全始终是美以关系中的重要内容。”美国华盛顿圣三一大学副教授詹姆斯·斯托克说,“今天,以色列拥有中东最强大的军事实力,不再需要美国对以色列的能源安全做出具体保证。但是,美国对以色列依然有不言自明的保证——一旦以色列的能源供给受到严重威胁,美国就会介入。”
但美国的介入并不能完全解决以色列的问题,埃及证明了这一点。
1993年11月,以色列和埃及签署协议建设两国之间的石油管道。比尔·理查德森是克林顿政府时期的能源部长,他直接促成了这项协议的诞生。当时,他对自己的成果颇为乐观:“我看到一架通向最终和平的桥梁建立起来了。”以色列为此改变了从前完全依赖进口石油和煤炭发电的电力结构,开始倚仗从埃及来的天然气。
但由于价格分歧和担心产生连带的政治影响,埃及方面迟迟不愿和以色列签订长期供气合同,并一直在寻求其他途径出口天然气。在上世纪90年代末,埃及、约旦、叙利亚和黎巴嫩曾计划建立一条连接四国的输气管道。2005年,埃及还是在美国的斡旋下和以色列签订了能源出口协议,从2008年开始每年通过管道向以色列出口60亿立方英尺的天然气。到2011年,以色列对埃及的天然气依赖已经达到40%。
2011年2月穆巴拉克倒台,这条天然气管道数次遭袭击。更重要的是,这笔能源贸易在埃及国内饱受争议。前能源部长法赫米和其他一些高级官员被调查是否在协议背后存在违规行为。新政府说,这起交易导致埃及损失了超过7.14亿美元。2012年4月,埃及天然气公司正式取消了他们和以色列的合同。
美国东南亚战略研究中心研究员、宾夕法尼亚州印第安纳大学中东研究中心主任乔达特·巴盖特说,至少有三个原因造成了埃及停止供气的局面。首先,尽管埃以两国签订了和平协议,并在穆巴拉克政权时代建立了紧密关系,但很多埃及人仍然视以色列为占领阿拉伯和伊斯兰领土的敌人。在穆巴拉克倒台前,一些活动家就试图通过法律手段阻止两国间的能源交易。其次,埃及国内的能源消费本身就非常昂贵,庞大的人口使得埃及的出口能力在不断削弱。再者,天然气没有全球市场基准价格,土耳其、希腊和意大利签署的类似协议比以色列支付的价格高一倍。
2012年夏天,以色列被迫使用重质燃料石油和柴油代替天然气,为此国家每天要多支付150万~200万美元,并在夏天遭遇了电价暴涨和大停电。
多年来,以色列为了防范能源供应短缺积极研究太阳能等新能源,但在可见的未来,它依然要依赖传统能源。以色列目前已被探明有巨大的页岩资源,但页岩的开采难度很大,目前页岩的开采技术十分耗水,以色列又是一个水资源极为匮乏的国家。
在埃及停止供气、中东地区再次陷入动荡的情况下,塔玛尔和列维坦两个气田的发现和开采对以色列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以色列外交政策很大程度上被能源政策和对石油天然气的渴求所主导,它为此投入了大量的外交努力和资源。”美国国防大学教授保罗·沙利文告诉本刊,“如果这两个气田的产出如同预期,以色列将不再需要进口天然气,甚至不需要进口石油。电力和交通系统都可以完全依靠天然气运转。对以色列的能源经济、外交和政治来说,游戏规则都发生了改变。”
竞技场
2012年9月,以色列政府天然气政策部国际协调委员会向政府提交了初步报告,建议政府允许出口57%的天然气储备,并保证国内天然气使用量可以持续25年。
美国的诺贝尔能源公司和德勒克能源已经分别持有塔玛尔和列维坦两座气田的股份。俄罗斯也盯上了这块肥肉。去年,普京访问以色列。在与内塔尼亚胡会谈时,他开门见山地表述了俄罗斯的计划,即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以下简称“俄气”)不仅在以色列成立子公司,还希望帮助以色列开发大型天然气田。
美国和俄罗斯同时向以色列天然气抛出橄榄枝,其目的在于另外一块竞技场:欧洲。
自以色列发现大型天然气田后,各方关于以色列向欧洲出口天然气的猜测就越来越多。以色列驻联合国前任大使道尔·高德曾说:“天然气的发现将改变以色列和欧洲的关系。”
威廉·恩道尔告诉本刊,在欧洲,天然气正在变成整个欧洲替代煤和核能的唯一清洁能源选择。德国在日本福岛核泄漏后,决定淘汰核能。就所谓的“碳排放量”而言,天然气被认为是“保护生态环境”的更佳能源。从德国、法国、意大利到西班牙等欧盟国家政府若想在2020年前实现欧盟减少二氧化碳排放量的指定量,唯一方式是完成燃烧煤向燃烧天然气的重大转变。加之天然气成本相对低廉,欧盟将会是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消费新兴市场。
俄罗斯主导欧洲天然气市场已经超过10年。俄罗斯国有的俄气供应欧洲1/4到1/3的天然气需求。俄气在欧洲建立了大量下游子企业,如发电厂等,使俄罗斯对欧洲的能源控制进入了能源基础设施领域。俄气的垄断地位给了莫斯科广泛的地缘政治影响力。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纠纷已经造成了三次供应中断。而乌克兰是80%俄罗斯天然气进入欧洲的入口,这几次供应中断都广泛影响了整个西欧。2010年,卡塔尔和沙特阿拉伯向叙利亚提出,希望在该国建造通向地中海的石油和天然气管道,以便在未来对欧盟的能源供应中,可以绕开霍尔木兹海峡和苏伊士运河。这一请求遭到巴沙尔的拒绝,因为叙利亚的盟国俄罗斯认为,欧盟会因此减少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
美国近年来一直积极帮助欧洲实现能源供给多元化,以制衡俄罗斯的能源外交手腕,让欧洲盟友在制定各类政策时有更大的回旋空间。
美国给出的首要解决方案是建立纳布科输气管道。这条全长约3300公里的管道将里海的天然气经土耳其、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和匈牙利输送至奥地利,然后再输往欧盟其他国家,年输送天然气能力为310亿立方米。
俄罗斯意识到这一点,提出了两条新的输气管线:北欧天然气管道和南流天然气管道。这两条管道能够使得俄罗斯向欧洲输气的能力翻倍,强化其在欧洲市场的地位。其中,“南流”管道穿过黑海,经过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和匈牙利,预计在2015年投入运营。希腊欧洲大西洋研究中心专家米卡利斯·迪亚坎托尼斯指出,从目前的情况看,“南流”很可能打败纳布科。俄气已经宣布将在2013年从保加利亚动工“南流”。而保加利亚方面宣布,纳布科的动工至少还要推迟半年,因为这条管道还没有得到阿塞拜疆方面的确认。阿塞拜疆方面是否愿意加入纳布科还存在变数。
近年来,美国还在广泛讨论向欧洲地区输出页岩气。目前由于技术革新,美国已经能够在得克萨斯、路易斯安那、北达科它州、宾夕法尼亚、俄亥俄地区开采页岩气。根据美国能源信息局的分析,美国将在2016年从天然气进口国成为出口国,并在2020年成为净出口国。但向欧洲出口并不是美国能源公司的笃定选择。从地缘政治上说,保证欧洲的能源自主是美国的关键问题,但页岩气开发需要美国投入数以亿计的基础设施建设经费。从现行价格来看,每百万英制热单位的天然气在美国的价格是4美元,在欧洲是12美元,在亚洲是16.5美元。亚洲市场提供了更大的利润空间。美国能源协会称欧洲市场只有“可能的利润”。
在这一情况下,东地中海的天然气是美国最好的选择。米卡利斯·迪亚坎托尼斯指出:这一选择的优势是:勘探结果证明,该地区有能力向欧洲出口大量天然气;它不和目前存在的任何管道建设项目相冲突,相反,它能够作为一种合理的补充;如果天然气能够从以色列和塞浦路斯通过管道输送到希腊,那么就可以一箭双雕:欧洲减少对俄罗斯和土耳其的依赖,土耳其将会为在美国和伊斯兰国家之间的两面外交中获得教训。
迄今已经证实,从埃及北部开始、沿塞浦路斯一直到希腊爱琴海,整个地区具有35亿桶石油、12.45万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可供开采。就天然气而言,其生产潜力仅仅略小于俄罗斯境内规模最大的西伯利亚天然气田。这笔巨大的资源涉及以色列、塞浦路斯、埃及、黎巴嫩、叙利亚和土耳其。其中埃及和叙利亚陷入国内问题的漩涡中,尚无力处理这笔天然气财富。
黎巴嫩和以色列从1948年开始就处于战争状态,一直没有官方划定的边界。双方都已经向联合国提交了他们的边界方案,大约有330平方英里的重合区域。黎巴嫩宣称列维坦气田一部分属于双方争议的经济专属区,真主党威胁说会攻击以色列的天然气平台。为了应对这个局面,以色列已经决定采购新的海军舰船,并加强了与塞浦路斯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合作。
塞浦路斯和以色列在2010年完成了边界勘定。它是天然气田的第二受益者。塞浦路斯位于以色列未来向欧洲出口天然气的必经之路上,它的阿芙罗狄蒂气田正好和列维坦气田接壤。
但土耳其也对塞浦路斯和以色列的合作感到担忧。自1974年南北分治以来,塞浦路斯南部是由希腊族控制的、国际社会承认的塞浦路斯共和国,北部则是由土耳其族控制的、只得到土耳其承认的“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土耳其不承认塞浦路斯有权代表整个岛转让及授予天然气开发许可证,认为塞浦路斯和以色列的天然气合作协议是非法的。为了获得更多的博弈筹码,在黎巴嫩和以色列的边界争议中,土耳其宣布支持黎巴嫩。2011年9月,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说,土耳其“将采取适当措施,阻止以色列单方面开采东地中海的自然资源”。2012年1月,根据以色列军方的消息,2011年12月以色列取消向土耳其空军出售监察系统的交易,是为了向土耳其发出信号,让他们不要扰乱以色列的能源开发。
富足的能源和错综复杂的地区关系为大国的介入提供了目标和理由。莫斯科已经反复声明支持塞浦路斯的专属经济区权益。在塞浦路斯发生经济危机后,克里姆林宫立刻提供了金融紧急援助。为了增加自己的影响力,莫斯科希望在东地中海重现当年荣光。2011年,俄罗斯在地中海举行了超越苏联规模的军事演习。2013年1月,20艘舰船和潜艇从黑海、波罗的海及北方舰队开赴到这里,同时前来的还有空军力量。用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的话说:“我们并无意扰乱地中海地区的稳定,我们的舰只出现在这里是维护稳定的绝对因素。”俄罗斯是否能在东地中海保持军事存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叙利亚会发生什么。那里有俄罗斯海军在原苏联版图以外唯一的补给和维护基地。为了应对阿萨德政权可能垮台的情况,塞浦路斯成了桥头堡。
而美国正积极为以色列铺平道路。叙利亚的动荡已经压缩了黎巴嫩反美派别的生存空间。华盛顿迅速而不声张地派出了老练的中东外交官弗雷德里克·霍夫斡旋黎巴嫩和以色列的领海争端。从2011年中期开始,霍夫和他的团队开始了调停工作。根据黎巴嫩方面的消息,他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步。
在土以争端方面,华盛顿有能力对盟友土耳其施加更大的影响。威廉·恩道尔告诉本刊,在最近举行的美国主要犹太人组织主席大会上,大会主席理查德·斯通警告说,如果土耳其胆敢袭击在塞浦路斯水域进行开采工作的美国诺贝尔能源公司,则将被视为对美国的袭击。就在今年早先时候,以色列驻土耳其前大使艾伦·里尔曾说:“奥巴马和克里在过去两个月里都在为此努力,他们让事情变得不太一样了。在地区混乱的现状下,美国的两个盟友必须紧密合作。”
“在东地中海,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美国国防大学教授保罗·沙利文说,“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这些油气田的未来和他们的使用绝对将是精彩的故事。” 天然气改变什么以色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