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蛇》的前世今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陶子)
( 《赵氏孤儿》剧照(2003年) )
在田沁鑫作品序列中,《青蛇》属于有点综合,有点发扬,也有着平衡感的一部。
《青蛇》的平衡感,首先是在情的出与入之间。
田沁鑫的大部分作品,给人最直接的印象,就是入情之深。当然,这情,可以是男女之情,但也未必都是男女之情:它可以是《断腕》里超越生死的爱恋,可以是《赵氏孤儿》里的重托,也可以是《生死场》里带有哲学意味的生与死……这人世间的种种思绪,田沁鑫总是用情感的方式进入,而且,带着情感的温度与深度。
在《青蛇》这里,无论是白蛇与许仙的在人世生生相许终又人妖相隔的亿万斯年,还是青蛇与法海静默枯坐、隔世轮回的亿万斯年,这两种不同的男女之情,都入得深。田沁鑫借白蛇对许仙的爱恋,写尽了人间女子生生世世在情感上的含辛茹苦,以及,在参透这情之后无依无着的寂寥;她写青蛇与法海的情,从欲、从带有炽热温度的欲而来,却让这情修了500年的枯寂相守,不动声色,却似乎总在心上。相濡以沫,太难;相忘于江湖,又何尝易?
入情之深,对于田沁鑫是不难的,那似乎是她生命的自然流露。这情,有时与儿女情长相关,比如《断腕》,有时与男欢女爱无关,比如《赵氏孤儿》和《生死场》等等。从《断腕》开始,在冷峻与苍凉中显现炽热的情感浓度,对田沁鑫几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断腕》中述律平与耶律阿保机的爱情,起于一声“姑娘,跟我去白马山”;而述律平从容断腕,吓坏了亲生儿子,只为承担江山的重任——为的是这江山是她和阿保机爱情的结晶。田沁鑫以如此冷静(甚至有些冷酷),泼洒出的是爱情的浓郁。在《赵氏孤儿》里,这情,是程婴对承诺的遵守。程婴的承诺,是对庄姬的,是对冤死的赵家,更是对他自己的。为了这承诺,他要承担的,不仅是妻离子散的惨剧,而且是纠结一生的撕扯。从情而入,进入的是人的一种承担,一种担待。
( 《红玫瑰与白玫瑰》剧照(2007年) )
田沁鑫作品的用情之深,已经是当代艺术作品中所罕见的;但在人世的历练与岁月的磨洗中,慢慢地,在她最近几年的作品中,我们逐渐看到了些超脱,看到她以一种超越性的眼光,看着她自己用浓墨重彩泼洒出人世的执著与坚守,有大悲悯,也要从悲悯中得解脱。
这种超越性的目光,我们从田沁鑫的作品如《赵平同学》、《红玫瑰与白玫瑰》、《夜店》等,都能从叙述方式等方面看到这样的努力。《风华绝代》是之前处理得比较好的一部。《风华绝代》里的情之深,不在赛金花与魏斯炅曲折、漫长的儿女情长,而是赛金花在一眼“看完自己的命运”,看透了人生“一黑到底”,因为“不服”,而要周旋在社会的泡沫中,上演“风华绝代”的传奇。这种“不服”,延续着《断腕》、《赵氏孤儿》里的决绝,但在《风华绝代》中,田沁鑫却从那浓烈中抽身而出,为这执著与坚守开辟了新的方向。有了这抽身看待尘世的视角,《风华绝代》里赛金花夜访瓦西里的舞台呈现,才会是现在这样在记者的叙述狂欢中展开的。这场面,用力去写,是写不出的;不如拆散了舞台的封闭叙事,让戏里与戏外更为圆通地结合在一起。“赛金花夜闯瓦西里”,因而成为舞台上的一次叙述——她去没去,留给当事人自己吧!
( 《断腕》(1997年) )
这种超越性的目光,在《青蛇》这里,是田沁鑫有些彻底地颠覆法海的原来形象。在原来“白蛇”传说“妖要成人”的架构上,不仅挣脱了“僧要降妖”,而且增加了“人要成佛”的维度。有了这佛学的视角,田沁鑫可以更为直接地在舞台上呈现这种超越了。
《青蛇》里的法海并没有斩妖除魔:白素贞是自己看破了情爱的无谓,觉悟了,自己去雷峰塔修行的。法海的慈悲与不忍,是对万物;对自己,则是从对青蛇本能的拒绝,到修炼了500年,终于放下——放下,要经历的是500年的修炼。情,只有入得深,才会对“出”构成如此艰巨的挑战。法海说:“乱与不乱,是艰难的过程。”的确,只有经历如此艰难的过程,才有可能通向觉悟,通向放下。
( 《红玫瑰与白玫瑰》(2010年时尚版) )
而田沁鑫的《青蛇》,似乎还有个在放下之外的视角。她看到了放下,看到了放下后的解脱,看到了解脱后的圆寂——但在这之后,生命还在轮回。也许,这时,才可以真的懂得,真懂了“出”,才能再一次“入”。
《青蛇》的平衡感,并不只是在情的出入之上。《青蛇》除了对白蛇与许仙、青蛇与法海的情的深度开掘,《青蛇》舞台的重要部分,是有些庸常的,有些喧闹的,甚至有些不堪的世态与人心。
( 《生死场》(1999年) )
《青蛇》的世态,从宋朝市井的各色人等,到民国搬着砖拆掉了“雷峰塔”的市民,再到当下喧闹的人世。在喧闹的市井百态中,那些年轻演员扮演的各色“人民”(行人、路人、客官、妓女、僧众等),不仅是有些庸俗,有些日常,而且有些退缩,乃至猥琐。田沁鑫以其高度的舞台凝练的技巧,展现了她对世态人心的观察,虽然,这观察而来的世态人心有些不堪,但田沁鑫还在舞台描摹中成功地传达着她对这庸常的善解,以及一丝不经意间的悲悯。这种喧闹的世态,从《夜店》开始就一直在田沁鑫的作品中存在着,不过是各有侧重而已。《夜店》以有些夸张的方式,呈现了社会生活中的一群走投无路的小人物的混沌与无奈;《风华绝代》则将达官贵人与妓院、媒介搅和在一起,成就了一番热闹的市井图像。《青蛇》的开场是一场热闹的法事:从观众席中荡漾的“春歌”开启的法事,紧接着的是法海关于“金山寺方丈,庙里第一领导”的台词。正是这有着浓郁世俗感的烟火气息,成就了一番热闹的市井,而在那细微的、刻意的控制中,是田沁鑫对世态的体察以及超越日常看待人心的态度。
《青蛇》的舞台与表演,也出入于戏曲表演与当代话剧之间,力图在这两者之间融会贯通,打造一种“中而新”的舞台表达。这种舞台实践,从《断腕》就已经开始。《断腕》里的现代舞演员金星,将现代舞对身体的塑形能力,带入了当代话剧舞台上。她扮演的述律平,挣扎着在舞台上从女人成为男人,然后又从男人的角色,变回一个女人——这些,都是通过身体动作完成的。《断腕》里以现代舞元素创造了全新的演员身体造型,而《断腕》的舞台叙事化解了电影的蒙太奇,将不同场景、将生与死的界限自由打破,造就了舞台流畅的叙事。
当然,这种舞台实践并非田沁鑫一人在尝试,这是中国当代戏剧的一个重要课题。只不过,田沁鑫的舞台表达独特之处,是她并非直接将戏曲的表达方式置于舞台上,而是参悟戏曲表达的特质,用现代的方式外化在戏剧舞台上。因而,《生死场》中二里半的意识流可以在舞台上自如展开,《红玫瑰与白玫瑰》也就轻松地将演员的舞台动作逐步分解,成就了极具动态的舞台造型。
《青蛇》的舞台表达也是在延续这种尝试——尤其是青蛇与白蛇的舞台造型。在白蛇、青蛇与许仙、法海以及众人的缠绕中,让人吃惊地看到了类似戏曲演员的身段展现。当然,这身段并非完全来自戏曲,这身段也并非只是创造形式感,它还是角色每一刻情感冲突的外化。
《青蛇》有些综合了田沁鑫这些年作品不同方向的实验,而且是这些年不同方向的实验较为平衡的一次展现。《青蛇》在烟雨江南中呈现了人间的爱恨情仇,又呈现了超越爱恨情仇的可能。《青蛇》如此直接、如此大胆地将佛学的思想融会贯通在戏剧的舞台上,带着中国文化的通达。而我们观众就在《青蛇》的人间烟火气中,完成了一次情感的超度。当然,《青蛇》要我们准备好的是,在看到人世间的种种不完满后,还要投入地再入一次。
这将会是一次更为艰难的过程。 赵氏孤儿青蛇风华绝代夜店剧情电视剧前世中国电视剧今生田沁鑫生死场红玫瑰与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