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复活节岛——人类的实验场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袁越)
( 法国巡防舰“la Flore号”到复活节岛探险图。画中描绘的是船员和当地土著正在将一尊复活节岛石像立起来 )
自然科学研究者最让人羡慕的地方恐怕就是做实验了。在实验室里,科学家就是上帝,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修改实验条件,随意摆布实验样品,并用各种方法测量样品出现的任何细微变化,最后得出自己的结论。
人文科学研究者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不可能把人关起来随意摆布,而在真实世界中影响人类行为的因素又太多,很难控制,所以人文科学领域常常出现争议,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一点在历史学研究领域尤其明显,因为历史不但无法做实验,而且连假设都不能有,最容易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局面。
复活节岛的出现,让历史学家们看到了一线希望。
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岛,它距离任何一个有人类居住的地方都很远。自从1000多年前被人类占领后,就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成为一个近乎全封闭的孤立体系。这个岛的历史足够长,岛民们有充足的时间发展出灿烂的文明,这一点有800多座体形巨大的石像为证;这个岛的面积足够大,岛民们分成了十几个部落,相互间既有竞争又有合作,关系足够复杂;这个岛又足够小,历史学家们完全可以将其放在显微镜下仔细研究,直到弄清楚任何一样东西的来龙去脉。
像这样的地方,全世界独此一家。于是,复活节岛成了人类学家的宠儿,被公认为是研究人类文明发展史的最佳样本。
( 复活节岛上的石像 )
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一个绝对封闭体系内的熵总是在增加的,直到热寂为止,要想避免死亡的出现,只有从外界吸收能量。换成人文科学的语言,这个定律的意思就是说,一个封闭社会最终一定会走向灭亡,除非去掠夺他人。当然我们绝对不能这么简单地套用物理学定律,因为人类社会不可能是一个封闭体系,它总是要和周围环境发生物质和能量的交换,这一点就连复活节岛也不能例外。但是类似说法一直有很多拥趸,他们相信人类无法控制自己贪婪的本性,这就必然导致生态灾难。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侵略别国,掠夺他人的资源。这一过程将不断在人类历史上重演,直到人类再也找不出侵略的目标为止,那时人类就将灭亡。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历史发展到今天,似乎在不断地验证上述说法。
( 复活节岛上戴帽子的石像 )
复活节岛基本上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岛太小了,资源也相当有限,岛民们无法转嫁矛盾,只能自己承担。于是,很多人将复活节岛当作人类社会的缩影,把复活节岛故事看成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寓言。几乎每一本研究环保的书籍都会拿复活节岛作为案例,复活节岛变成了地球的象征。
有趣的是,同样一个复活节岛,不同的研究者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 插画《复活节岛的居民》 )
有一派认为,复活节岛上的土著照样会破坏生态环境,复活节岛就是被他们搞崩溃了。另一派认为,复活节岛民是“高尚的野蛮人”,他们敬畏大自然,把自己的家园管理得很好,最终导致复活节岛崩溃的是贪婪的西方人。
这两派观点的背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观。
( 第一个被发现的石像眼睛 )
你到底相信哪一派的观点,取决于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石像的秘密
( 复活节岛汉加鲁阿镇街景 )
石像是复活节岛的名片,它们是谁制造的?出于什么目的?如何运输到目的地?
主笔 袁越
( 人类学家和科普作家贾雷德·戴蒙德和他的作品《崩溃》 )
今年2月20日圣地亚哥时间凌晨两点,我乘坐智利航空公司波音767-300型客机在飞行了5个半小时后平稳降落在跑道上。
我走出机舱,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几点亮光。一阵微风吹来,居然略有凉意。我打开手机,信号良好,但卫星定位系统却失灵了,无法找到自己的坐标。我只能相信飞行员没有骗我,自己确实是在南纬27°09′30″,西经109°26′14″的交叉点上。
( 挪威海洋学者海尔达尔(右)从太平洋群岛探险回来后同儿子(中)及阿恩船长合影 (摄于1956年) )
复活节岛,我终于来了。
太平洋中的孤岛
( 人类学家塞尔吉奥·拉普 )
复活节岛是地球上最孤独的地方,距离此岛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岛屿是位于西边2075公里远的皮特凯恩岛(Pitcairn Island),往东走,则要航行3512公里才能到达智利,即使是今天的大型游轮也要在海上走一周,更不用说古代的那些帆船了。对于大航海时代的欧洲舰队来说,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这个岛,本身就足以称得上是了不起的成就。
可以想象,当欧洲人初次登上这个孤岛时,居然发现这里早已有人居住,一定惊讶万分。事实上,直到20世纪时还有人不相信岛民来自东南亚诸岛,他们认为那是不可能发展出如此先进的文明,所以岛民一定是来自南美洲的某个高级人种。1947年,一个名叫托尔·海尔达尔(Thor Heyerdahl)的挪威人类学家兼探险家利用南美当地材料制作了一个简易木筏,取名“康提基号”(Kon-Tiki)。海尔达尔和助手们驾着它由东向西横跨太平洋,102天后终于抵达位于太平洋中部的图阿莫图岛(Tuamotus)。他将这次经历写成了一本畅销书,还拍了部电影,在西方世界影响很大。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提出的南美移民理论,他认为复活节岛民来自南美洲的秘鲁,因为他不相信波利尼西亚人能够发展出如此复杂的文化。
( 人类学家和科普作家贾雷德·戴蒙德的作品《崩溃》 )
事实证明他错了。考古学、语言学和基因学证据都准确无误地表明,复活节岛民就是波利尼西亚人的后代。
波利尼西亚人源自中国台湾地区,大约从公元前2000年开始向海外扩张,用了大约3000年时间逐个占领了太平洋上几乎每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海岛,谱写了一段人类迁徙史上最为可歌可泣的壮丽史诗。因为对这段历史缺乏了解,早期历史学家曾经根据原住民肤色的深浅将这片广大的海域划分为美拉尼西亚(Melanesia,黑肤色人居住之岛)、密克罗尼西亚(Micronesia,小岛群岛)和波利尼西亚(Polynesia,多岛群岛)。如今上述分类法已经过时,代之以“近大洋洲”(Near Oceania)和“远大洋洲”(Remote Oceania)这两种分类法。它们大致以所罗门群岛为界,西边的是近大洋洲,早在3万年之前就有人类居住了。所罗门群岛以东的诸岛,包括今天的瓦努阿图、斐济、汤加和萨摩亚等群岛,则直到5000年前开始才逐渐被波利尼西亚人占领。
( 复活节岛上的小学生正在学习雕刻摩埃石像(摄于2011年) )
地理学上有个“波利尼西亚三角”的说法,即以夏威夷岛、新西兰岛和复活节岛为端点画一个三角形,所包含的广大空间几乎全都是波利尼西亚人的天下。换句话说,复活节岛位于这个“波利尼西亚国”的边缘,属于被遗忘的角落。考古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早在1000多年前,一群波利尼西亚人漂到这个岛上,从此便与世隔绝,独立生存了近千年。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一群人。
( 一名游客在复活节岛上的Ana Kai Tangata岩洞内观看壁画 )
现代科技极大减轻了复活节岛民的孤独感。1951年,智利政府在岛上修建了一条400米长的飞机跑道,从此人类可以坐飞机上岛了。此后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又将跑道延长至3.3公里,准备将其作为航天飞机的备降地点。如今这条跑道转为民用,每周有14个航班从圣地亚哥、利马和大溪地等处飞到岛上,像我这样的普通游客终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登岛游览了。
几乎所有岛民和游客都住在汉加鲁阿(Hanga Roa)。这是岛上唯一的市镇,宽阔的柏油马路两旁是各种旅馆、百货商店和饭馆,所有建筑物均不超过两层。这里的白天非常安静,一到晚上就热闹起来,棕色皮肤的年轻人骑着大马力摩托车呼啸而过,人行道上全是身穿花衬衫和夹脚拖鞋的游客,饭馆里竞相播放节奏欢快的波利尼西亚流行歌曲,吸引客人进来用餐。走在大街上,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身处孤岛,复活节岛本应具备的独特气质被现代文明抹掉了。
( 复活节岛Ana Kai Tangata岩洞内绘制的“鸟人”岩画 )
我也像大多数游客一样,加入了一个旅行团。导游名叫克里斯蒂娜(Cristina),会说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和当地土语,但长得却不像波利尼西亚人。“我的身体里混有英国、法国、西班牙和中国等好几种血液,不过我是在岛上长大的,我的祖母是纯的复活节岛人。”她对我说,“因为岛上没有大学,所以中学毕业后我去大溪地上大学,学习旅游业,毕业后又回来了,我喜欢自己的家乡。”
旅行团的面包车从各个旅馆接上散客,开向第一个目的地。路上克里斯蒂娜为我们讲述了复活节岛民的由来。根据她的说法,最早的岛民来自太平洋中部的马克萨斯群岛(Marquesas),当地一位名叫胡图马图(Hotu Matu)的酋长为了逃避内战,派遣7名勇士乘坐小船出海寻找新的聚居地。出发前祖先托梦给他,为七勇士指明了复活节岛的方向。7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复活节岛。他们在岛上补充了粮食和饮水后,驾船返回,向族人报信。胡图马图当即决定建造两艘双体帆船,每艘可搭载30人,船上还装载了各种农作物,以及波利尼西亚鸡。在七勇士的引领下,他们顺利到达复活节岛。胡图马图的船在北侧的一个白色的沙滩上登陆,然后便留在原地,并自封国王。他的妹妹则指挥另一艘帆船绕到岛的南边靠岸,将此岛分成了南北两大阵营。
( 在复活节岛一年一度的塔帕蒂文化节上举行的舞会,是为了纪念拉帕努伊人曾经辉煌的过去 )
但是,考古学家们的版本则是另一个样子。遗传学和语言学的分析结果显示,复活节岛民很可能来自马克萨斯群岛或者附近的芒阿雷瓦岛(Mangareva,隶属于法属波利尼西亚的甘比尔群岛)。但是在这个版本里,并没有“七勇士”的说法,而是一群波利尼西亚岛民偶然发现了复活节岛,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老家也从来没有派人过来探望过他们,这些先驱者从此便与世隔绝了。专家们的理由是,全世界其他地方均找不到任何关于复活节岛的记载,复活节岛上也从没发现任何证据显示有第二次登陆,或者有来自其他地方的物品。比如,猪是波利尼西亚人最为看重的家畜,但复活节岛上至今没有找到猪的痕迹,假如有多次交流,很难想象复活节岛人没有把猪带过来。
这两个版本有一个共同的关键因素,那就是波利尼西亚人的航海技术。2000多公里无补给的航海有可能实现吗?答案是肯定的。波利尼西亚人虽然没能制造出宽体船,但他们将两艘独木舟连接起来,极大提高了平衡和运输的能力。因为常年生活在海上,波利尼西亚人学会了利用星座导航,通过洋流的方向和云层的变化来识别远方的陆地。据说一名波利尼西亚水手可以把脚伸到水里感知被陆地折射回来的细浪,也可以通过鸟类的飞行状况判断出陆地的远近,因为很多海鸟都是白天出来觅食,晚上返回海岛休息。
( 英国著名探险家库克船长来到复活节岛(插图) )
即便如此,从出发地到达复活节岛也很可能需要数月的时间,如此长距离的航行是非常危险的,成功率一定很低。无论最初有过几次登岛,复活节岛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与世隔绝,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么,岛民们靠什么打发这漫长的岁月呢?答案就是制造石像。
石像建造的秘密
( 复活节岛上“鸟人”石雕像 )
旅行团的第一站是位于汉加鲁阿不远处的一处古代遗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海边立着的一尊石像,虽然我已经在书和电视上见过多次,但第一次看到实物,还是很激动的。毫无疑问,石像是复活节岛最大的名片。
从远处看,这尊石像和照片上常见的石像没有差别,眉骨突出,眼窝深陷,鼻子挺直,嘴唇紧闭,耳垂很大,头上顶一个类似象棋子的红色帽子,两手撑在腰间,手指细长。走近观察,我发现石像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首先它并不高大,其次它并不是面朝大海,而是对着内陆,第三它居然是有眼睛的!
( 整齐排列的石像诉说着远古的文明 )
“复活节岛原住民称石像为摩艾(Moai),你们看到的这尊摩艾是美国考古学家威廉·穆洛伊(William Mulloy)于1974年重新竖立起来的,被认为是所有石像中最标准的一个。”导游克里斯蒂娜介绍说,“穆洛伊教授是公认的研究复活节岛的权威,他从1955年开始长期住在岛上,复活节岛之所以能受到全世界的关注,和他的研究与推广密不可分。”
通过克里斯蒂娜的介绍,石像的秘密逐渐被揭开。首先,我们必须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待它。眼前这座石像高5米左右,对于手无寸铁的波利尼西亚人来说,建造这样的石像难度确实很大,这就是瑞士人丹尼肯在他那本流传甚广的《众神之车》中把复活节岛石像当成是外星人杰作的原因。实际上,石像只不过是复活节岛人制造出来纪念祖先的,代表着波利尼西亚文化中流传甚广的祖先崇拜。除此之外,石像还与迷信有些关系,波利尼西亚人相信世间万物都需要借助一种神秘的力量“玛纳”(Mana)才能运行,死去的酋长们具备这样的神力,建造这些石像的目的就是希望老酋长们保佑自己的部落风调雨顺。
( 复活节岛武士们崇拜的神鸟——乌燕鸥 )
这个说法同时也解释了石像为什么面对陆地。在我的充满文艺色彩的想象中,复活节岛人与世隔绝,一定每时每刻都盼望着有人从海上前来搭救他们,所以才建造了石像表达自己的期盼之情。可惜这个想法是我的一厢情愿,岛民们不可能有那种浪漫的想法,他们孤独地生活了近千年,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外面还有个全新的世界,他们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过好眼下的日子。
那么,石像为什么会有眼睛呢?在早期的照片里,石像都是没有眼睛的。石像之所以给人以神秘的感觉,与这个空洞的眼窝很有关系。最先给石像安上眼睛的是一位名叫塞尔吉奥·拉普(Sergio Rapu)的人类学家,他是复活节岛人,今年63岁,年轻时在穆洛伊教授的指导下学习人类学,并在美国的怀俄明大学拿到了人类学学士学位,后来又在夏威夷大学拿到了人类学硕士学位,是全世界唯一一位既有复活节岛原住民背景,又受过专业人类学训练的学者。后来他受邀担任了夏威夷大学波利尼西亚研究中心的主任,试图通过研究复活节岛,总结出一套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如今他已退休,回到家乡开了家旅馆,同时准备撰写一本书,分享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我这次专门去拜访了他,和他谈了3个多小时,获益良多。在他看来,人类学研究中的本土派和西方派都有各自的问题,必须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
( 坐落在复活节岛西南角的拉奴考火山口,千万年来强风雨水的侵蚀,使其出现了一个大缺口 )
石像眼睛这件事就很好地验证了这一点。拉普回忆说,1978年的某一天,他在挖掘石像的时候挖出了几块白色的珊瑚礁碎片,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便扔在一边。第二天他突然想起,附近海岛的岛民一直有个说法,说天边有个神秘的岛,岛上有个Mata kite Rangi,翻译过来大致意思就是“望着天空的眼睛”。他原以为这指的是复活节岛上的一座圆形火山湖,但那天他突然灵机一动,试着将珊瑚礁碎片拼接起来安放到眼窝里,没想到居然正合适。随后他又在现场发现了一些黑曜石碎片,拼起来正好可以作为黑色的瞳仁。于是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认为石像原本都是有眼睛的,只有安上了眼睛,祖先们才能复活,才能保佑自己的子民。
“发现了眼睛的秘密后,我和同伴们连开两天庆祝派对。”拉普兴奋地对我回忆,“我记得我当时对他们说,我们终于让石像复活了,我们也要让祖先留下的文化在我们手里复活。”
拉普提出的观点如今已被主流人类学家所接受,沉睡了几百年的石像终于有了生命。
为了得到祖先的保佑,这些复活节岛先民真是费尽了心机。石像本身还不算什么,最大的工程其实是石像的基座,当地人称之为阿胡(Ahu)。阿胡是所有祭奠仪式的中心,最大的阿胡是位于复活节岛东南角的汤加里奇阿胡(Ahu Tongariki),长达165米,上面立着15座石像,视觉效果相当震撼。1980年智利地震引发的海啸冲垮了这个阿胡,一家生产起重机的日本公司为了宣传自己的品牌,出钱将其修复。
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既然石像必须用起重机才能立起来,古人是如何制造并运输它们的呢?这个问题放在地球上任何其他地方大概都很难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在复活节岛这个全世界最孤独的地方却要容易得多,因为岛民和外界之间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物质和信息交换,岛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来自本岛,只要耐心寻找,任何东西都能找到源头。
石像当然也不例外,甚至连红帽子也找到了准确出处。克里斯蒂娜带我们来到复活节岛西南角的一处名为普纳泡(Puna Pau)的火山口,山体的一侧被挖开了,露出了一大片红色的岩石,这是岛上唯一出产红色岩石的地方,石像头顶上的红帽子全都来自这里。岩石附近还有几个没运走的半成品,我摸了一下,发现其内部有很多小孔,质地松软,易于挖凿,推测其比重也比较小,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重。在当地土语中,红帽子叫普考(Pukao),最大的普考高2米,直径超过了3米。只有地位极高的酋长的石像才能配一个普考,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石像的主体部分则来自复活节岛东边的一个巨大的火山湖,这个名为拉拉库(Raraku)的火山湖外侧有一大片凝灰岩,质地松软,是制作石像的绝佳材料。岛上超过90%的石像都来自这个采石场,如今这里仍然保留着300多尊未完成的石像,它们分别处于制造过程的各个阶段,研究者可以从头到尾地观察到石像制作工艺的整个流程——丹尼肯的外星人理论不攻自破。
简单说,工人们事先在山坡上凿出石像的正面,然后再在石像两侧凿出一道沟,好似战壕一样,宽度仅能容下一人。然后工人们钻进这道壕沟,继续从两侧往里凿,仅留一个脊柱一样的长条和山体相连。之后工人们在这根脊柱上凿出很多小眼,像撕邮票一样将石像释放出来,沿着山坡滑进事先挖好的一个深坑,此时石像自然站立起来,工人们再把后背磨平,一尊石像就算雕刻完成了。
从制作工艺的角度看,复活节岛石像好似一条流水线上组装起来的汽车,虽然细节略有差别,但整体风格完全一致,仿佛是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考古学家曾经在拉拉库采石场挖掘出一尊不一样的石像,头是圆形的,身体呈跪姿,和其他石像非常不同。碳14鉴定表明,这尊石像属于复活节岛早期的产品,看来最初的石像雕刻者们还是很有个性的,但因为某种原因,后来者们逐渐放弃了艺术追求,一味追求效率,最终导致了大部分石像在艺术上乏善可陈的局面。
“石像这个概念本身并不是复活节岛人的发明,大部分波利尼西亚群岛都有这个习惯。”克里斯蒂娜告诉我们,“不过复活节岛石像无论数量还是体积都大大超过了其他波利尼西亚岛的类似石像,这就是为什么当年登岛的欧洲海员都被巨大的摩艾惊呆了的原因。”
据克里斯蒂娜介绍,复活节岛上已经发现的800多座石像平均高度超过了4米,平均重量约为12.5吨,最大的一尊石像高21.8米,重达160~180吨!不过这尊外号叫作“巨人”的石像至今仍然留在采石场,工人们还没有将其从山体上分离出来就放弃了。根据考古学家们的估算,因为制造和运输的难度太大,一尊石像从雕刻完成到最终运到目的地,平均需要花费一年的时间。
那么,为什么复活节岛民愿意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造石像呢?我小时候认为这是因为复活节岛太小了,再加上岛民们与世隔绝,整天没事做,需要精神慰藉。当然人类学家们不会像我这么天真,一种意见认为,石像代表着岛民寻求祖先庇护的渴望,是用来威慑敌人的。随着人口增加,资源日渐短缺,各个部落之间的武力冲突不断升级,对超自然神力的需求也日趋强烈,石像便越做越大了。另一种意见认为,石像是部落首领炫耀武力的方式,各个部落之间互相攀比,其结果同样是石像越做越大。
拉普不同意上述观点。他认为,“部落之间的竞争肯定是存在的,波利尼西亚人向来喜欢炫耀自己的力量,但是对于像复活节岛这样的小岛来说,摩艾和阿胡无疑都是超级大工程,需要大量人力资源,只有统一的国家才能做到”。拉普对我说:“欧美考古学家们这么想不奇怪,因为不同国家之间的竞争贯穿了整个欧洲史,欧洲人习惯了从竞争的角度思考问题,并把这套思路套用在其他人身上,可复活节岛不是欧洲,岛民们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拿什么来竞争?”
拉普告诉我,复活节岛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有国王的。根据民间传说,当年第一个上岛的酋长胡图马图在临死前把全岛分成12份,分别分给了自己的8个儿子和4名重要的随从,从此这个岛就被分成了12个部落,各自崇拜自己的祖先。后来,就像很多国家的历史一样,这12个部落又按照等级和经济关系的亲疏而分成了南北两大派系,彼此间明争暗斗了很多年。虽然如此,部落间相互合作的情况远多于相互竞争,因为岛太小了,无论是耕地水源还是渔场采石场等资源的数量都极为有限,除了合作之外别无他途。
拿石像来说,身体和帽子的材料分别来自一处采石场,其他地方没有,所以石像的建造肯定是一个相互合作的过程,甚至有可能是由同一群工匠包办的。他们有可能类似于现在的承包商,接收来自各个部落的订单,然后按照要求制造出相应的产品。
那么,石像为什么越做越大呢?传统人类学家认为,只有当一个社会有足够多的剩余食物和多余资源时才能动员到足够多的劳动力来进行这样的大工程,可拉普不同意这个观点,他相信,只有当人口增长超过了一定规模,导致资源短缺,劳动力变得越来越廉价后,才有可能从事这种大规模的公共建设,中国、埃及和墨西哥都有这样的例子。
“中国是史前文明中人口第一个达到如此规模的国家,所以中国人很早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长城不就是这么建起来的吗?很多大型水利工程也是这么修起来的。”拉普的观点是,“复活节岛因为太小,人口很快超过了限度,劳动力变得越来越廉价,越来越富裕。其他国家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情,就会组织大家修水利工程或者开荒造田,增加粮食生产,如果还不行,就组织远征军去侵略别的国家,以此来释放人口压力。对于复活节岛来说,这些方法都不可行,于是国王只能依靠建造石像的办法来消化剩余劳动力,这就是为什么石像建造的高峰期出现在17世纪的原因,那恰恰是岛上人口最多、食物最为缺乏的时期。”
石像运输的秘密
石像造好后,任务才完成了一半。要把这些庞然大物运到十几公里外的安置地,就连拥有吊车的现代人都要费一番工夫,更何况连轮子都没有的波利尼西亚人?于是,石像的运输方式就成了复活节岛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谜。
1955年,挪威探险家海尔达尔曾经尝试过把一尊9吨重的石像放倒在地上用绳子拉,证明石像确实能被人力拖动,但这个方法很容易损伤石像,没人相信古人真的会这么做。
之后学者们又提出了几种方法,尤以美国人类学家乔安·冯·提尔伯格(Jo Anne Van Tilburg)提出的“树干轨道拖拉法”最为流行。提尔伯格教授曾经在复活节岛上做过多年研究,被公认为是研究复活节岛石像的权威。她认为,工人们先是将石像平放在一条用树干做成的轨道上,再用树皮制成的绳索绑住石像,一点一点往前拉,树干轨道起到了轮子的作用,拉起来会比较省力,甚至还可以上坡。为了证明自己的假说,她曾经组织过一批志愿者在岛上做过一次试验,证明此法确实可行,只不过相当费劲。石像运到目的地后还必须将其竖起,这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行。最后志愿者们利用了杠杆原理,用树干将石像撬起一点,然后在下面垫土,再撬起一点再垫土,重复多次后终于把石像立了起来。
这个方法大概是很多人的第一直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被主流考古学界视为定论。此法需要消耗大量木材,因此提尔伯格顺便提出了复活节岛森林消失的“石像搬运学说”,她认为复活节岛人为了搬运石像,逐渐将岛上所有粗大的树木都砍光了。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和科普作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深受提尔伯格影响,他在2008年出版的畅销书《崩溃》(Collapse)中大量引用了提尔伯格的观点,指出复活节岛各个部落之间为了荣誉而进行的石像攀比行为是导致森林消失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他认为复活节岛人是自己把自己给害死了。
但是,提尔伯格的这个理论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克里斯蒂娜就是其中的一位。她认为:“岛上有个流传很久的传说,说石像是在玛纳神力的帮助下自己走到阿胡上面去的。”她引导大家注意看采石场周围散落的几尊石像,它们都是在运输过程中被遗弃的,好几尊都是脸朝地,如果石像是平躺着被运走的,很难想象工人们会将其脸朝地。
曾经有人统计过岛上所有被遗弃石像的姿势,发现上坡的石像大都脸朝上,下坡的石像正相反,平地上的石像则两者一半对一半。从这个统计数据看,石像确实很可能是站着被运走的。
“我早在1981年就提出石像应该是站立着被移动的,原因除了那句关于玛纳帮助石像行走的古老传说外,还有我自己的观察。”拉普对我说,“我仔细比较过各个时期各种大小的石像,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规律,那就是体积越大的石像重心越低。我相信这是有原因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石像能站立着前进。另外,倒在运输途中的石像的底座不是平的,而是有个弧形,我相信这是为了让石像能够左右摇摆,所以我相信石像是摇摆着前行的。”
1984年,海尔达尔再次上岛考察。他听到拉普的这个理论后决定再试验一次,便组织了一帮人把那尊9吨的石像立起来拖着走。不过他们采取的是类似搬冰箱的方法,即在地上来回拖行,结果表明此法虽然可行,但相当费力,不但只能走平地,无法上坡,而且还会损坏石像的底部,因此不少人对这个方法持怀疑态度。
2011年,美国人类学家特里·亨特(Terry Hunt)和卡尔·利珀(Carl Lipo)决定再次试验,他们制作了一尊5吨重的石像模型,然后把志愿者分成三组,分别从左右两侧和后方拉住石像,让石像左右摇摆起来,证明这种方法可以很容易地让石像向前走,而且不会损坏石像的基座。美国国家地理频道将试验过程拍了下来,制作成一部纪录片,宣称石像运输之谜终于被破解了。
“特里和卡尔都是我的朋友,那部片子的摄制组当时就住在我的旅馆里,很多主意都是我给他们出的。”拉普对我说,“我已经退休了,不用在学术圈子里混了,所以我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无偿贡献出来。在我看来,石像直立行走是复活节岛民对人类文明所做的最大贡献。”
但是,与石像的制造过程不同,石像的运输过程没有留下确凿的实物证据,这个问题注定还将争论下去,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正如提尔伯格教授在一部纪录片中所说的那样,复活节岛人很可能采用了不同的方式运输不同的石像,我们完全不必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我们只需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岛民们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出了灿烂的文化,在人类发展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尾声
不管复活节岛人到底采取何种方式制造和运输石像,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成功率不高。据统计,岛上已经找到的800多尊石像中,只有不到150尊石像顺利地运到了目的地,其余的不是尚未完工,就是被遗弃在了路上。如果拿现代化工厂的标准来衡量,复活节岛的石像流水线次品率太高了,资源浪费现象十分严重。
更糟糕的是,这150尊石像后来又都被人推倒了。自从1864年最后一尊石像被推倒后,岛上就再也没有一尊石像是站立着的了。这种情况持续了100多年,直到穆洛伊教授上岛为止。在此之前,人们只有到拉拉库采石场才能看到站立着的石像。这里还留有不少刚刚完工的石像,它们的下半身埋在土里,地面上的部分歪歪斜斜,给人一种身处地狱的奇特感觉。
这个采石场是复活节岛上最值得参观的景点之一,我参观了一次不过瘾,后来又租了辆摩托车开到这里,独自一人待了很久,想象当年工人们工作的样子,耳朵里仿佛听到了石头敲打岩壁的声音。对于一个不熟悉复活节岛历史的人来说,采石场的景象很像是突然遭遇到某种灾难,工人们一夜之间全跑光了。所以很多人一提到复活节岛的衰败,总喜欢用“崩溃”这个词来形容。
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那些未完成的石像只不过是因为一些瑕疵而被工匠们遗弃了而已。事实上,复活节岛的衰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崩溃绝不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
天灾
复活节岛的崩溃,与脆弱的生态系统很有关系。
主笔 袁越
汉加鲁阿镇附近有个靠海的山洞,当地人称之为Ana Kai Tangata,这是个波利尼西亚语词汇,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译法:“人吃洞”和“吃人洞”。如果你相信前者,这就是个吃饭的地方;如果你相信后者,这个山洞就变成了杀人的场所,是个人吃人的地狱。
脆弱的生态系统
复活节岛的历史,必须从岛的形成开始讲起。
从地图上看,复活节岛很像是一个等边钝角三角形,钝角指向西北偏北方向。三个边长分别为16、17和24公里。地质学研究显示,这个岛是由三个相邻的海底火山喷发而成,它们分别位于三角形的三个角上。其中最早的火山喷发于300万年前,最晚的喷发于20万年前,其间还有上百个小型的火山喷发,最晚的一次大约发生在10万年前。因为岩浆的反复堆积,使得复活节岛的地形并不像其他太平洋火山岛那样陡峭,而是相当平缓,任意两点之间几乎都可以走直线到达而不必绕远,这就为复活节岛各部落的相互合作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
300万年看似久远,但在地质学辞典里,这是个年轻的词汇。那时太平洋已经成形,复活节岛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将是一个远离大陆的孤岛,这一特点决定了通过自然方式上岛的动植物种类相当有限,生物多样性很低。复活节岛的纬度也较高,因此这里的冬天相当冷,最低温度不到10℃,很多在热带海岛生长良好的树木,比如对于波利尼西亚人非常重要的椰子树和面包树,以及两种最适合用来制造独木舟的棕榈树,都无法在复活节岛上生长。
火山岛是由炙热的岩浆遇冷凝结后形成的,岩石中间的孔洞很多,渗水性能良好,所以即使年降水量高达1760毫米,仍然存不住水。岛上没有永久性河流,只有三个火山湖,对于岛民来说,三个湖是不够用的,尤其是农业用水更是紧张。所以拉普认为,复活节岛最大的制约条件其实是淡水资源,不是食物。如今的复活节岛下面修了暗堤,将渗入地下的雨水收集起来供居民使用,终于不用担心缺水了。
复活节岛所处的南太平洋本来就是多风地带,再加上缺乏高山屏障,岛上的风很大,风暴来袭时,碗口粗的树也能被连根拔起。
虽然存在很多困难,但是生命的力量是强大的。研究表明,在人类上岛之前,复活节岛上至少有45种植物,包括几种棕榈树和针叶树,总量很可能高达1600万棵之多,它们覆盖了整个岛,将其变成了温带雨林。其中分布最广的一种棕榈树很像智利的酒棕榈树(Jubaea chilensis),不但果实可供食用,而且最高可以长到20多米,直径1米以上,完全可以用来制造独木舟,或者用作建筑材料。岛上虽然没有任何哺乳动物,但生活着大量昆虫和爬行类动物,它们为鸟类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食物。复活节岛是鸟类的天堂,人类上岛前这里曾经生活着几百万只鸟,其中包括10种以上的陆地鸟,另有25种海鸟定期在此筑巢产卵。
也就是说,对于最初上岛的那几十名波利尼西亚移民来说,复活节岛就是一个天堂。
但是,有充分的证据显示,波利尼西亚人不是一个盲目迁徙的民族。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不同的太平洋海岛之间差别很大,有些岛没有合适的动植物支持人类生存,所以波利尼西亚人在迁徙前一定会带上他们熟悉的农作物的种子或者幼苗,其中包括香蕉、大蕉、芋头、地瓜、甘蔗、南瓜和葫芦(可以用作盛水的器皿),以及好几种适合用来造船的棕榈树的种子。另外他们还会带上猪和波利尼西亚鸡,它们是波利尼西亚人最可靠的动物蛋白质来源。这样一来,一旦发现条件合适的海岛,就可以保证先期上岛的人有充足的粮食和生产资料。
这些动植物在人类的帮助下,往往比野生物种更具竞争力。于是,随着太平洋诸岛逐个被波利尼西亚人占领,已经在孤岛上生活了千百万年的各种珍稀动植物便迅速被外来物种取代,太平洋地区经历了一次史上绝无仅有的物种大灭绝,这一过程比人类在地球其他地方的扩张更加残酷。比如在复活节岛,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曾经被开辟成了农田,原有植物根本无法与之竞争。
值得一提的是,位于太平洋赤道附近,靠近中北美洲国家厄瓜多尔的加拉帕戈斯群岛(Galapagos)侥幸没有被波利尼西亚人发现,岛上的动植物得以幸免,为人类保留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微型进化实验室。年轻的达尔文正是受到了这个群岛动植物分布模式的启发,在头脑中形成了自然选择理论的雏形。
复活节岛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如今这个岛上所有的陆地鸟已经全部灭绝,25种曾经在此筑巢的海鸟仅剩下一种。岛上的绝大部分原生植物也都已灭绝,包括那种用途广泛的智利酒棕榈近亲。
所有太平洋海岛中,只有一个岛上完全找不到鸟类,这就是复活节岛。也只有一个岛几乎没有一棵树,答案也是复活节岛。
所有这些变故,都是在波利尼西亚人上岛后不到500年的时间里发生的。
那么,波利尼西亚人到底是何时上岛的呢?过去的研究显示,早在公元400年左右这个岛上就有人居住了,但是后续研究发现早期的碳14鉴定结果不甚准确,人类首次上岛的时间被推迟到了公元800年左右,这个结论和岛上的民间传说较为吻合,现已被大多数人类学家所接受。但是最近又有新的研究将日期进一步推迟到了公元1200年,与波利尼西亚人占领新西兰岛的时间大致相当,不过这个结论尚未得到其他证据支持。
不管怎样,新西兰岛和复活节岛肯定是波利尼西亚人最后占领的太平洋岛屿,但是两者的原因很不相同,前者是因为纬度太高,不在正常迁徙的路线上,后者则是因为距离太远,需要在海上漂泊的时间太长,风险太大。目前没有确凿证据显示岛上曾经有过猪,很难想象波利尼西亚人迁徙前没有把如此重要的物种带上,因此人类学家们相信猪在漫长的海上航行过程中被吃掉了。
于是,复活节岛人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动物蛋白质来源。
另一个缺失的动物是狗。狗对于人类的重要性一点不亚于猪,但复活节岛上同样没有狗的痕迹,说明狗也很可能死在了迁徙途中。
幸好早期移民成功地把鸡带到了岛上,波利尼西亚老鼠也藏在独木舟里被带上了复活节岛(也有一种说法认为老鼠是波利尼西亚人故意带去的,它们已经被驯化了),于是岛民们有了两种可供食用的陆地动物。但是,根据波利尼西亚人的传统,像鸡和老鼠这类驯养动物平时只供贵族食用,普通老百姓只能在过节时享用,他们平时的蛋白质来源主要依靠野生动物,比如鱼虾、贝类和海鸟等。
依靠他们带去的这些动植物,波利尼西亚人逐渐在复活节岛上扎根,人口迅速增加。那么,岛上最多时住了多少人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人根据房屋遗址的数量,估算出岛上最多时曾经同时生活着3万人,但也有不少人类学家不同意这个估算法,他们得出的数字是6000人。考虑到复活节岛的总面积约为163平方公里,其中大部分地方都可以耕种,即使有3万人也不能算多,人口密度并不比其他波利尼西亚群岛更高。
问题在于,复活节岛缺乏其他太平洋岛屿的一个重要条件:珊瑚礁。
按照地质学术语,复活节岛属于“高火山岛”(High Vocanic Island),虽然海平面以上的部分很平坦,最高点的海拔仅有512米,但海平面以下的部分下降得非常快,岛周围的海洋平均深度为3475米。如此深的海床是不可能有珊瑚礁的,而没有了珊瑚礁,相当一部分鱼类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础。
拉普还补充了一个细节:“复活节岛周边海域的海水非常清澈,是从事潜水运动的好地方,但这就意味着海水里缺乏浮游生物,鱼类没吃的,自然也就不会来了。相比之下,南美洲海岸附近有一股洪堡海流,将大量富含养料的海水从南极洲带了上来,因此南美洲沿海的海水里含有大量浮游生物,鱼都被吸引到那里去了。”
事实上,南太平洋的中心地带一直被海洋学家称为“海洋沙漠”,意思是说这里的海水养分不足,生物量有限。复活节岛就位于这片海洋沙漠的中心,其渔业资源的贫瘠程度可想而知,这就是为什么其他太平洋海岛可以养活很多人,但在复活节岛就不行。
当然,复活节岛人并没有束手待毙,他们毕竟是海洋民族,个个都是使船的好手。男人们纷纷驾船远航,去深海捕鱼,虽然难度大了些,但仍然可以保证食物供应。可惜随着岛上森林的消失,造船的材料没有了,岛民们只能在近海捕鱼,很快近海的鱼捕光了,他们就改吃贝壳类动物,等到贝壳也吃光了,就去猎杀海鸟,直到把岛上的鸟类全部杀光了为止。
上述这一过程,全都有考古记录作为证据。人类学家们仔细分析过岛上的垃圾场,发现随着年代变化,动物骨骼的种类也随之变化,体形也由大变小。唯一不变的是老鼠,可见当初随船上岛的老鼠们已经泛滥成灾了。
最后出现的,是人骨,而且上面有利器砍伤的痕迹,甚至还能找到牙印。联想到复活节岛石像大都被推倒了,一部分人类学家认为,这个岛曾经出现过大饥荒,甚至爆发过内战,导致了文明的崩溃。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是戴蒙德,他在《崩溃》一书中列举了大量证据试图证明复活节岛民因为管理不善和缺乏远见,耗光了岛上的资源,最终不得不通过内战的方式来减少人口,渡过危机。
但是,另一部分人类学家不同意这个说法,其中就包括前文提到的美国人类学家亨特和利珀,以及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的人类学家乔纳森·马克斯(Jonathan Marks)和英国约翰·莫里斯大学(John Moores University)的人类学家本尼·佩瑟(Benny Peiser)。亨特和利珀之所以要做那个石像直立行走的试验,就是为了证明复活节岛人足够聪明,掌握了无需消耗木材就能移动石像的法门。马克斯教授则在2011年2月9日出版的《自然》(Nature)杂志上撰文称,现代人类学已经被一大批具有种族主义倾向的人类学家所把持,他们妄图证明白人比有色人种更加优秀,比如海尔达尔那次航海的目的其实是想证明复活节岛石像是一群浅肤色的高级人种修建的,只不过他们后来被黑肤色的波利尼西亚人杀光了。佩瑟教授则干脆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戴蒙德,指责他捏造事实,低估了复活节岛人的聪明才智。佩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列举了很多证据,否认复活节岛曾经发生过内战,更不要说岛民饥饿到人吃人的地步了。
“这些人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我有很多证据证明我的祖先确实吃过人,我不怕承认这一点。”拉普笑着对我说,“除了人骨的证据外,祖先传下来的语言里保留了很多涉及吃人的词汇,比如骂人时会说‘你的肉难吃死了’,或者‘你妈的肉塞了我的牙缝’等等。”
拉普建议我去岛上的博物馆看看。这间博物馆是拉普的恩师穆洛伊建起来的,里面展出了大量珍贵文物,除了一些农用和捕鱼的工具外,还包括大量武器,有专门用来砸人的圆形石子、石头做的箭头、近身搏斗用的木棍和石斧,还有一把长达1米的石刀,刀刃经过仔细打磨,看上去和金属刀无异。
这些武器有没有可能是用来对付野兽的呢?完全没有,因为岛上根本就没有野兽。博物馆为这组武器配的文字解说称,这些武器全都出现在后期,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复活节岛民还曾经开办过专门的武校,传授年轻人搏斗技巧。
由此看来,复活节岛确实爆发过一场内战。这场战争很残酷,把很多岛民逼到了洞穴里。前文说过,这个岛是由火山岩浆凝结而成,内部可以找到大量洞穴。导游克里斯蒂娜曾经带领我们参观过一个这样的洞穴,入口处本来已经很小了,还被主人加盖了一组石墙,仅能容一人弯腰通过。这种洞穴只要在外面盖几根树枝就很容易隐藏,即使被发现了也是易守难攻。洞内找到了大量食物残渣和骨头制成的缝衣针等物品,显示这是一个永久的居住场所,不是暂时的避风港。
那么,这场内战究竟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呢?戴蒙德在《崩溃》中提到,部落战争导致人口锐减,石像被武士们推翻,祖先崇拜被一种奇怪的宗教替代。这个宗教的标志是一种造型奇特的木雕,刻画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瘦骨嶙峋的鸟头人身形象。戴蒙德相信这种木雕刻画的是当时复活节岛哀鸿遍地的惨状,岛民们找不到食物,被饿得奄奄一息。
在这本书中,戴蒙德明确地指出了战争的根源,那就是森林的消失。森林是复活节岛上最重要的资源,一旦森林没有了,整个生态系统就崩溃了,最终导致了食物的匮乏。人们为了抢食物,不惜诉诸武力,复活节岛多年来的和谐氛围被打破。
由此看来,森林是解开复活节岛崩溃之谜的关键所在。
森林消失之谜
森林固然重要,但森林对于汪洋中的一座小岛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导游克里斯蒂娜曾经带我们去参观古人留下的农田,只见地上散落着大量碎石头,最大的有篮球那么大,最小的就像一个核桃。我本以为这是土壤被风吹走后留下的渣滓,或者是原本用来作为地标的“界石”,但克里斯蒂娜告诉我,它们是岛民们故意放上去的,为的是保持土壤水分,防止水土流失。
“复活节岛的土壤层本来就很薄,渗水能力又强,过去是靠森林遮挡阳光,以及树木根系的作用才能保持水分的,一旦没有了森林的保护,岛上的土壤就变得完全不适合种庄稼了。”她对大家解释道,“但是我们的祖先想出了这个法子,用富含孔洞的火山石盖住土壤,既遮挡了阳光,又保持了土壤水分。”
这种方法在其他波利尼西亚岛屿上都没有被发现过,可见这是复活节岛民们自己的发明。我拿起一块碎石摸了摸,发现石头表面非常尖利,赤脚走上去肯定很不好受,但岛民们为了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到后来,就连这个方法也不够用了,于是岛民们又发明了“地穴花园”(Mana Vai),也就是把地穴的顶部打通,让阳光能够透进来,然后将地穴填满土,种上香蕉或者甘薯等农作物。有了地穴的保护,这些作物终于不用担心水土流失了。
克里斯蒂娜又带我们去参观一个穷人住的小村落,这里至今仍然保留着古代房屋的地基。或许是为了纪念先辈们登岛的方式,或许是因为岛民们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其他方法,复活节岛房子的形状很像一艘独木舟倒扣在地上,只不过原先是用木棍撑起来的,屋顶足够高,后来木头没有了,便只剩下屋顶,人只能爬着进去,进了屋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村里有一个用小石块围起来的灶,灶眼很小,但灶本身却很深。克里斯蒂娜告诉我们,复活节岛早期的灶和其他波利尼西亚人用的灶一样,都是在地上挖个坑,铺上柴火烧,很简单。这眼前这个名为Umu Pae的灶是在复活节岛晚期出现的新型灶,烹饪方式也随之改变了。岛民们不再用火直接烧食物,而是先用茅草把石头烧热,然后将石头放在灶内,上面铺一层香蕉叶子,放上一些食物,然后再铺叶子,再放食物,直到将灶填满,最后再用香蕉叶将灶的顶部盖住,上面填一层土保温,这样焖几个小时后食物被焖熟了才能开饭。很显然,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节省柴火,同时也防止烧草的味道玷污了食物。
但有一样东西不能这么焖,那就是尸体。对于海岛来说,土地资源最珍贵,所以波利尼西亚人一直保留着火葬的传统,唯一的例外就是复活节岛,后期的岛民们因为缺乏木柴,只能改为土葬。拉普告诉我,复活节岛的土葬并不是随便挖个坑埋了,而是先将尸体放在外面风干,然后取出骸骨安放在阿胡内。他曾经亲手从阿胡内部挖出过很多尸骨,证明在复活节岛的后期,石像崇拜的风俗确实被终止了,不但石像被推翻,就连作为石像基座的阿胡也被改建成了墓室。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上世纪初期复活节岛变成了一个牧羊场,石像脑袋上顶着的红帽子普考被当作牧羊人午休的阴凉地,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整个岛上真的是连一棵树都没有了。
如果说上述问题都有办法解决的话,森林消失导致无法造船,才是复活节岛民所遇到的最难以克服的障碍。一个海岛,即使根本没有农业,只要有鱼可打,总还是能活下去的。但是前文提到过,复活节岛周围缺乏珊瑚礁,打鱼只能去深海,如果没有船,岛民们便失去了最可靠的食物来源。根据《崩溃》一书的记载,1838年登岛的一位法国船长回忆说,当时复活节岛民只有一种用草和木片绑起来的小船,一次最多可乘2至3人。当复活节岛民们见到法国人的大船后嘴里反复重复着一个词“米鲁”,后来他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就是造独木舟所用的木头。
没有了独木舟,不但无鱼可打,就连逃难都无处可逃,岛民们被困在了复活节岛上。
那么,既然森林是如此重要,复活节岛人为什么把森林全都砍光了呢?发展农业固然需要开荒造田,但树木的其他功能无法替代,很难相信复活节岛人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必须另找理由。戴蒙德在《崩溃》中给出的理由是,各个部落的酋长为了相互攀比,竞相建造石像,而石像的建造和运输都需要消耗大量的木材,复活节岛的森林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砍光了。再加上这个岛植被的修复能力较差,最终导致复活节岛成了一个无林之岛。
这个说法遭到了反对派的质疑,佩瑟曾经撰文指出了戴蒙德理论的一个漏洞,目前已有的证据显示,复活节岛森林的大规模消失发生在14世纪之前,但是石像的建造过程一直延续到了17世纪,两者之间存在将近300年的差别。不过,拉普关于石像建造的理论正好为这个差别提供了解释。前文曾经提到过,拉普认为建造和运输石像并不需要消耗太多的木材,反而是人口的增长过快导致森林消失。
另一个反对意见是由亨特和利珀提出来的,他俩研究了复活节岛上幸存的棕榈树种子,发现它们都已经被老鼠啃过了,于是两人得出结论说,是老鼠吃光了种子,导致棕榈树无法繁殖,最终灭绝。
“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因为还有很多其他树种的果实是苦的,老鼠不吃,可它们也都灭绝了。另外,其他太平洋岛上也有老鼠,为什么那些岛上的森林没有消失呢?”拉普对这个问题有自己的看法,“当然我也不同意戴蒙德的理论,修石像并不会导致森林的消失,我的祖先们不会这么傻。我觉得,要想弄清楚复活节岛的森林为什么消失,一定要亲自在岛上住几年。我在岛上住了一辈子,我觉得我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
拉普认为,导致复活节岛森林消失的主要原因有五个。首先当然是岛民的砍伐,这是导火索。早期移民带上岛的老鼠也是一大因素,这一点也没有问题。这两个原因导致了岛上最高大的棕榈树首先被砍掉,而它们可以为下层那些较为低矮的树种提供保护,没了这个庇护所,岛上的生态系统立刻变得脆弱了很多。
“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复活节岛有三种植物杀手,分别是风、昆虫和火灾。”拉普指着院子里养的一盆花对我说,“你看这花,朝南的一面全都变黄了。这是因为一周前岛上刮过一次大风,而这里的风含盐量很高,一般植物受不了。”
“我这辈子还经历过好几次虫灾和火灾,都给复活节岛的植被带来了很大破坏。我正在做研究,试图找出罪魁祸首到底是哪一种昆虫。”拉普接着说,“归根结底,是因为波利尼西亚人带来了大量全新的动植物,以及昆虫和土壤细菌等外来物种,它们很快取代了岛上原有的物种,永久性改变了复活节岛的土壤结构和性质,并波及到了整个生态环境。我曾经试图从其他岛引进几种复活节岛原有的但已被人类灭绝了的物种,结果发现这些本土物种反而很难在这个岛上生长。”
人祸
天灾面前,复活节岛人并没有束手待毙,他们曾经积极地展开自救行动,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复活节岛最终的崩溃,不是因为天灾,而是源于人祸。
主笔 袁越
一天下午,我在复活节岛博物馆附设的一间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历史画册,里面记载了初次上岛的荷兰人雅各布·罗泽维恩(Jacob Roggeveen)当时写下的航海日志。根据他的描述,这个岛物产丰富,很适合作为远洋航行的补给站,岛民们身体健康,精神面貌良好,他们带来了大量食物要和船员们做交换,最后船员们用几件旧衣服换来了60只鸡和30把香蕉。
能有如此多余粮的复活节岛民,应该不会挨饿吧?
鸟人崇拜
根据岛民的口口相传,以及部分考古学家的研究结果,复活节岛的内战爆发于1680年。那一年,来自南岛的武士们宣布起义,和忠于国王的北方军队打了一仗。
“这场内战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纯粹是部落之间的武装冲突,而更像是一场军事政变。”拉普对我说,“南方部落的武士们不服国王的管理,依靠武力把国王手中的权力夺了过来。”
据拉普介绍,复活节岛的国王和其他波利尼西亚岛国一样都是世袭的。最初登岛的胡图马图酋长是第一任国王,他死后把国王的宝座传给了自己的大儿子,大儿子死后又传给他的大儿子,王位就这样一直传递下去。
前文曾经提到,复活节岛被粗略地分成了南北两大派系,其中国王住在北边,所以北方派系可被认为是忠于国王的,而南方派系则由几个武士负责管理。
复活节岛的权力体系和一个典型的封建国家没什么两样,也是分级的,国王和他的家族成员永远是最高级别,接下来是宗教人士,再下来是武士阶层(Matatoa),最后是普通工匠和农民。维持这个权力体系的基础是祖先崇拜,与其说这是一种宗教,不如说这是一种炫耀血缘关系的方式,这就是为什么代表祖先的石像在复活节岛民的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原因。
在复活节岛,权力意味着更好的住地和更好的食物。食物的这种按级别分配方式在粮食充裕的年份倒也没有问题,但是随着人口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一开始是穷人吃不饱,到后来就连武士们也吃不饱了,他们便动起了造反的念头。
“刚开始,武士们造反的目的并不是要打倒国王,而只是为了抢食物。但武士获胜后,国王的地位一落千丈,复活节岛的性质就变了。”拉普对我说,“各个部落的酋长们突然意识到,要想获得权力,不必依靠血缘关系,靠武力也行,于是各个部落的军事强人之间互相打了起来,这场战斗变得越来越血腥,死的人越来越多,但谁也无法取得绝对优势。”
眼看这场战争就将无限期地拖延下去,聪明的复活节岛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案,一举解决了这个难题。要想了解这个方案,必须去拉奴考(Ranu Kau)火山口走一趟。
前文提到,复活节岛是由三次大的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其中最年轻的火山就是位于西南角的拉奴考火山,大约喷发于20万年前。如今这座海拔300多米的火山口内有一个直径约为1公里的圆形火山湖,湖面上漂浮着一片片芦苇草,形状很不规则。我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爬上火山口,只见深蓝色的天空倒映在安静的湖水中,再配以五颜六色的芦苇荡,看上去仿佛是一块艺术挂毯,美丽中蕴含着一丝神秘的气质。
拉奴考火山口的内壁非常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的。站在火山口的边缘向下望,这个湖很像是一只望着天空的大眼睛,难怪拉普刚听到“望着天空的眼睛”这个波利尼西亚语词汇的时候,认为它指的就是拉奴考火山口。有人甚至用这个词作为证据,论证过复活节岛人一定来自外星球,这些人相信只有从外太空俯瞰地球才能看出这是一只大眼睛,当然这绝对是无稽之谈。
拉奴考火山口三面环海,不但内壁陡峭,外侧也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要想从这里下海很不容易。火山口西侧1.7公里远的地方有3个小岛,距离近的那个岛像一把锥子直插云霄,距离远的两个小岛则相对平缓。自从复活节岛人把岛上的鸟都吃光了之后,迁徙的海鸟们便不再光顾此地了,只有少数几种鸟儿仍然会在此停留,但它们只能选择在远处的那两个小岛上产卵,这1.7公里的海水成了鸟儿们的保护神。
这其中有一种乌燕鸥(Sooty Tern)最有意思,这种鸟的肚子是白色的,背是灰色的,尾巴分叉,虽然体长只有40厘米,但翼展长达1米,飞行能力极强,可以连续在空中待一个星期不落地。乌燕鸥每年9月都会飞到小岛上产卵,并在此做短暂停留。复活节岛的武士们非常崇拜这种鸟,将其视为玛基玛基(Make-Make)的化身。在复活节岛的神话体系中,玛基玛基是掌管丰收的神,岛民们相信只有获得了玛基玛基的保佑,农民才能获得好收成,渔民才能满载而归。随着食物的匮乏,玛基玛基的地位越来越高,当武士们推翻了国王的统治后,原本盛行的祖先崇拜也被废弃了,代之以对玛基玛基的崇拜。作为玛基玛基的化身,乌燕鸥的地位陡增,武士们相信,谁能第一个拿到乌燕鸥产的蛋,谁就能获得玛基玛基的神力,确保来年丰衣足食。
复活节岛人把第一个拿到鸟蛋的人尊称为Tangata Manu,意思就是“鸟人”。换句话说,随着武士阶层的兴起,复活节岛的宗教信仰发生了变化,从祖先崇拜变成了鸟人崇拜,岛民们的图腾也从原来的石像换成了刻画鸟人的木雕。前文曾经提到,这类木雕刻画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鸟头人身怪物,两排肋骨突出,双腿细长。包括英国BBC电视台著名节目主持人大卫·爱登堡爵士(Sir David Attenborough)在内的很多学者都认为,岛民们之所以将鸟人刻画得骨瘦嶙峋,是为了展示当时的复活节岛哀鸿遍地的惨状,但拉普和导游克里斯蒂娜都告诉我,这个解释是不准确的,根据传说,鸟人木雕刻画的是死去的人,所以才会那么瘦,和岛民的营养状况无关。
戴蒙德在《崩溃》一书中也提到了复活节岛的宗教转变,但他只是将其作为复活节岛民正在挨饿的一个证据,没能看出这一转变背后的真正含义。第一个意识到这个转变具有重大意义的,正是拉普。
“鸟人崇拜用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代替了战争,避免了流血冲突,减少了生命和财产损失。”拉普对我说,“这是一个智者想出来的办法,显示了复活节岛人的大智慧。”
具体说,从每年的8月份开始,各部落都会选出一名勇士,从拉奴考火山口的一个缺口处沿着峭壁下到海边,然后冒着被鲨鱼吃掉的风险,游到1.7公里外的那两个平坦的小岛上,找个山洞藏起来,等待第一只乌燕鸥在此产蛋。勇士们必须带足干粮和水,因为他们有可能要在岛上待一个多星期。拿到鸟蛋后,这名勇士便用一块头巾将其绑在脑门上,然后游回本岛,把蛋交到部落首领手里,从此这位部落首领便被尊称为鸟人。按照规矩,这位新晋鸟人将会带领全族的人敲锣打鼓游岛一周,然后他就必须隐身于山洞中,一年内不能出来,只有一名仆人负责送饭。与此同时,这位鸟人所属的部落自动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对岛上的其他部落发号施令,为期一年。
因为取鸟蛋的仪式是如此重要,拉奴考火山口上那个取鸟蛋勇士的出发地逐渐演变成了一个小村庄,取名奥龙古村(Orongo)。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国家公园,公园内仍然保留着53间石屋。勇士们出发后,部落首领们便住在石屋内等待消息。
英国人曾经在奥龙古村发现了一尊石像,背后刻有鸟人图案,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个同时带有两种宗教标记的图腾,说明这两种宗教信仰曾经并存过一段时间。可惜这尊重要的石像于1868年被英国人偷运到了大英博物馆,复活节岛人只能去万里之外的伦敦才能看到祖先留下来的宝物。
“祖先崇拜的背后是世袭制,在这种制度下,一个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鸟人崇拜则不然,谁先拿到第一只鸟蛋,谁就可以被尊称为鸟人,这就给武士们提供了一个转变身份的可能。”拉普对我说,“从此开始,复活节岛的最高统治权每年都有可能易主,这是一个根本性变化,对复活节岛的未来产生了深刻影响。”
因为获得鸟蛋的过程相当危险,存在诸多变数,所以谁也不敢保证明年还能第一个拿到。于是,获得权力的部落都不敢做得太过分,免得第二年遭到别人报复。
“从某种意义上说,鸟人崇拜可以算作一种初级形态的民主制度,虽然鸟人不是选出来的,但它具备了民主制度的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权力的制衡。”拉普对我说,“当时的复活节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人们意识到需要采取另一种制度来维持生存,鸟人崇拜就这样诞生了。”
根据传说,武士阶层掌权后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其中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强化了Tapu的重要性,这个词可以翻译成“带有迷信性质的禁忌”,比如不准随意捕杀神鸟,死者的骨头在入葬前一定先要在海水里洗一洗,而洗过死人骨头的海域很长时间内不准打鱼等等。前者间接地保护了鸟类,后者间接保护了渔业资源。除此之外,关于农业和生活用水等方面也引入了很多新的禁忌,强迫老百姓遵守。
“这些禁忌措施的本质是为了保护环境,但老百姓并没有意识到保护环境有多么重要,所以就必须用这种办法间接地达到目的。”拉普对我说,“其实很多民族都经历过这一阶段,即用宗教迷信的手段约束民众的行为,保证一个社会能够可持续发展下去。”
鸟人崇拜的出现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因内战导致的混乱局面很快得到了控制,粮食生产得以恢复,岛民们不再挨饿了,这就是为什么内战结束42年后荷兰人罗泽维恩初次登岛时,发现岛上有足够多的粮食,岛民们的状况还算不错的原因。
可惜好景不长。无数历史证据证明,依靠宗教迷信维护起来的社会稳定相当脆弱,不堪一击,复活节岛也不例外。
崩溃
据史书记载,一位名叫爱德华·戴维斯(Edward Davis)的英国海盗早在1687年就曾经见到过复活节岛,但他并没有登岛,也就没有留下证据。1722年复活节那天,荷兰人罗泽维恩指挥的一艘商船终于到达了复活节岛,从此这个岛就有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名称,岛的历史也被彻底改变了。
根据罗泽维恩的记载,岛民们一开始还算友好,主动过来和船员们交换礼物,但后来有几个土著偷偷上船偷盗窗帘和餐桌布,被发现后还朝船员们扔石头,于是他不得已下令开枪还击,打死了12名土著。他觉得这个岛的土著不太友好,便迅速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去就是半个世 太平洋实验场复活节岛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