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风起山林——静心茶会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借助窗景,也能在室内创造美好的空间
茶人的精神是把简单的事情做到最好。
茶人相信,美可以在日常生活那些简单和平凡的事情当中找到。只要以容易和自然的方式来做,一步一步地做。
这些年来,我们提着茶具和好吃的点心,默默走过一些美丽而有趣的茶区、园林、寺院……一边游山玩水,一边举办茶会,与朋友分享台湾的好茶,一无所求,很快乐。
茶会,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是古时候的雅集。林语堂先生说,艺术是创造,也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游戏。虽然他最喜欢各种不朽的创作,不论它是绘画、建筑或文学,但他相信“只有在许多普通人都喜欢以艺术作为精神上的一种游戏,而不一定希望有不朽的成就时,真正的艺术精神方能普遍弥漫于社会之中”。这段话为我们的茶会做了很好的批注。
饮茶艺术与一般艺术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是普通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或是生活的态度。经由许多人的实做之后,自然会累积出一种生活艺术的面貌,呈现文化的厚度。
选择当地当时植物,常常能使茶席有不一样的感觉
台湾出产世界上稀有的好茶,为了要跟朋友一起好好地品尝这种珍贵的茶,我们布置环境空间、插花、欣赏音乐,摆设一些不矫饰的、仔细选择的茶具……渐渐地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促使这种“游戏”得以发展的要素是我们爱美,并且想要创造的天性。虽然在我们这块土地上缺乏足够的审美教育,但我们自己在茶道艺术里发现了弥补心中缺憾的方法。同时,茶道也引领我们的内心往平静、宽广、安详的境界追寻。
我们自己很喜欢一类特别的茶会——静心茶会。那是一种很安静的茶会,安静到几乎不说话。
静心茶会常在户外举行,参加者喜欢在自然中品味茶香
北势溪畔
台北近郊的坪林,有一条溪流日夜不停淙淙地流动,回绕过数不清的农舍。茶园的轮廓顺着山势,轻轻淡入渺迷的薄雾中。梯田边的小径行来,仿佛没完没了,那线文的节奏,在天地间游荡,自由自在。
这里是包种茶的家乡,出产清甜的好茶。
有一年,我们在北势溪畔举行茶会,好像是我们的第一个茶会,我们邀请一些朋友在午后时光到溪边喝茶。第一席茶喝完后,请大家在水边散散步,随意走一走,享受晚凉的清风。夕阳的金光映照在水面上,盛开的芒花被粼粼波光融入一片深沉的宁静中。暮色渐浓时分,我们晚餐。当客人们步出餐厅,所有通往溪边的小路都已点起火把,为客人照明。而蜿蜒在水边一溜好看又舒服的茶席上则闪动着点点烛光,像良夜的梦境。我们席地而坐,开怀沉醉在有如古绢的闇然光泽中,细细品着茶。
( 解致璋认为,好茶不一定价格昂贵,只要茶农按照传统方法静心制造就可以 )
你是否曾看过黑夜在消失?很少人能够觉知到每天在发生的事。你是否曾看到夜晚的来临?你是否曾看到午夜以及它的歌?看到日出以及它的美?
来年,在野姜花再度绽放的季节,我们又来到北势溪畔,举行静心茶会。
这一次没有客人,只有茶人。我们不再背水而坐,把最好的视野留给客人欣赏。我们每一个人都面向潺潺的流水,面前放着茶具,坐在那里休息,测量自己内在安然的深度。遥望对岸野姜的花枝在微风中摇曳,白鹭鸶翩翩飞翔,优雅地在水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倒影。日头高高地晒得大家冒汗。我们煮水、泡茶,放松而进入“空”,进入语言与语言之间的宁静。山影斜倾,无声无息地移动,突然感到一阵凉风袭来,它已悄悄庇护了我们。浓雾随着夜幕不知不觉地降临,直到我们在烛光中摸索着打包茶具,才发觉茶巾都已经沾湿了。
花东海岸
第二次静心茶会,在盐寮,老孟和苹苹的家。
老孟和苹苹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住在盐寮海边,那几间屋子是他们亲手搭建的。屋外养花,起伏的大草坡上,放着又像现代雕塑、又可以坐着看海沉思的漂流木,简洁粗犷的线条在轰然的浪涛声中显得温厚有力。
因为人多,我们借宿和南寺,从和南寺走到老孟和苹苹的家大约15分钟。
法师们做晚课的时候,我们在大殿外面的石板地上铺设茶席,安静地等候晚课结束,请法师们喝茶。陆续有人走进大殿里,加入念佛、绕佛的行列,法音缭绕,夜色浸润在平安而祥瑞的光辉中。鼓音乍响,我们的耳根为之一震,法师击起了暮鼓。一层又一层的鼓声和远处的浪花声应和着、对答着。鼓声绵绵实实敲打在心头,渐渐与海浪声合一,融为一境。不久之后,就再也分辨不出鼓音和浪音了,只有纯粹而和谐的音波在开阔的空中震动、荡漾,久久、久久流动着。
凌晨两点多,我们已经夜行在滨海的路上。为了不惊扰沿途邻居,所有茶具都用双手抱着,静悄悄地带到海边。
走进大门后,我们鱼贯穿过一条幽暗的弄堂,一推开小木门,便开心地看见大草坡上高低起伏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小火光。那是白天来放的记号,夜宿在这里的茶人已早早起来帮大家把蜡烛点上。几盏微弱的火苗象征性地圈出一块很小的草地,简单示意一位茶人看海的位置。我们在暗夜中很容易就找到自己挑选的位置,面对着喜欢的景致铺上茶巾,摆好一个人的茶席。有人在远远的角落、僻静的树丛旁,只放了一个小小的蜡烛,而且没有加玻璃灯罩,但菩萨护佑它一直闪烁到天明。
那一夜,离我们不远的太平洋其实并不平静,有个超级强台风正从海面上路过。然而盐寮海滨祥和无风,只有海水拍打岩岸的涛音,像首古老的歌。天上挂着一轮明月,静谧的夜空里漂浮着槟榔花的甜香。3点半,水煮好了,茶烟轻轻扬起。蒲团、茗碗,相对静好。
晓光穿透晦涩的云层时,海天苍茫,没有我们企盼的灿烂日出。海水的色彩选择银灰作为主调,混合淡淡的橘红和粉金,像一块上等的泰丝,不停地波动和闪色。
阳明山
清晨
山色
说出我所想的
返璞归真的过程并非是一个要变成什么的过程,它只是一个发现的过程。它是一个发现,而不是一个成就。
台湾的夏天非常炎热,我们没有在夏季办过茶会。2007年的小暑和大暑之间,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们在阳明山“食养山房”举行第三次静心茶会。一转眼,距离北势溪畔的茶会已经10年了。
阳明山的纬度位置在台湾的最北边,加上受到强烈东北季风影响,气温显著偏低,使得它的林相很特别,一些在中海拔才看得到的植物,在这里也看得见。食养山房的海拔只有660米,但是由于特殊的地形、气候因素,本来生长在2000多米高山上的植物却在这里出现。而且原始林相没有遭受到人为的破坏,一眼望过去很美。
这回我们邀请一些朋友来做客。但事前我们得仔细想一想怎么邀?邀请什么人?因为他必须能够接受半夜出门,还要开很久的车到一个荒僻的山上,只是为了去喝个茶这种奇怪的事才行。
我们在凌晨3点半迎宾。午夜零点左右,就已经有茶人提着茶具、花材、点心……三三两两抵达食养山房。虽然是盛暑,一大清早的山中却空气清芬,凉意十足,我们的茶席都摆在露天的室外。山中露水极重,走廊的木地板湿漉漉的全是水。准备工作从整理环境开始,我们把每条走廊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铺上茶席,摆好坐垫,客人与茶人全都面东而坐,这样才看得到天色转亮的光景。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整个食养山房灯火通明,茶人和客人们流动穿梭在一区又一区的走廊、小径、屋宇和大树下,好像看灯会、游人如织的景象,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气和热闹,而又比灯会来得细致、有趣得多。
4点20分,静坐。“欲识山中味,须同静者论。”(李奎)我们熄灭所有的灯光、烛光,关掉音乐,进到幽暗里静静地坐着,参与黑夜的离去。山谷有种神秘的磁力,深深地吸引我们,大家坐在那里,一点也不想讲话,静默使我们感到非常舒服。本来以为4点半会天亮,但它延迟了,不过无碍,前一天我们已知道破晓的时间。
紫啸鸫,是台湾特有的鸟类,全世界只有台湾有。它只在溪涧河谷活动,不在平地生活。它的声音传递非常具有穿透性,是最早起的鸟。
4点50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紫啸鸫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穿越整个山谷,好像是一种唤醒,拉开了静心茶会的序幕。
这次茶会选在曙光中进行,完全不点灯光和烛光,只用自然光。曙光初露之前,泡茶用的水已煮得刚刚好,备在茶炉上,当我们逐渐看得清楚自己的茶壶时,就可以从容地开始泡茶。
天光开始一点一点缓慢地放亮,鸟儿苏醒了,抖抖双翅,试鸣几声之后,就争起风头,互不相让了,台湾蓝鹊、绣眼画眉、天乌线、五色鸟……一路争鸣,彼此较劲;接着,暮蝉、蟪蛄、骚蝉……一波一波地加入。瞬间,整个山谷变成一个露天剧场,数不清的歌者热情地为我们吟唱了一曲华丽的赞美诗,声部非常多,音色极其复杂,整体却又很和谐,山谷本身也因这场演唱会而微微地颤动。那是我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也没有料想到的,不能形容的经验。在这一片响亮的虫鸣鸟叫的合音中,我们捧着茶杯,细细地轻啜,感受口中的芬芳与甘甜,觉得简单的活着真是一件喜悦的事。
生命是如此的一个惊奇,每当我们带着像小孩一样的游戏的心情,进入新的和未知的领域,那个追寻总是帮助我们成长。我们只能够了解我们所经验过的,真正的了解都是活生生的。
文 / 解致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