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自有狂,固北疆,战南洋”
作者: 刘舒扬 冯群星钱七虎为自己设想了一个可能的“结局”,“像华罗庚一样,他在讲台上做报告的时候倒下,我希望也如此,那对我而言会是很幸福的事”。
这是2022年岁末,85岁的钱七虎刚从一场发烧中恢复,立即重启工作,并在书房里接待了《环球人物》记者。将近1/3的地面上堆满了书稿和资料,还有两个木质书柜各填满一面墙。书柜外沿有一摞纸,最上面是某次学术报告的封面,空白处有他的圆珠笔字迹:聪明在于学习,天才在于积累。“记不得是哪一天写的了。”
这行字看似平常,仔细想想,却是钱七虎一生斗争精神的生动体现。每个人都有终其一生寻找并试图完成的命题,钱七虎也是如此。从少年到暮年,他人生鲜明的主题是:一次次冲破国际上的科技封锁,把关键核心技术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他自己的表达很平实,“我完成了一些任务,感到很高兴”。
“革命到老”
2022年夏天,“八一勋章”颁授仪式后不久,钱七虎在沈阳出席了一场深地工程领域的论证会。一天前,他还在南京为军事训练营的参训学生做了一场题为“立志成才 报效祖国”的讲座,结束后由南至北赶到沈阳,以专家组组长的身份给出意见建议。
相识多年的东北大学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冯夏庭劝他:你不要做得太辛苦,行程不要那么紧张。钱七虎琢磨了一会儿:“这些事都挺重大的,人家请我,我也有一些想法,那就得去。”下午,他又匆匆忙忙从沈阳走了。
《环球人物》记者第一次见到钱七虎,就是他从沈阳回到北京的第二天。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他步履矫健地走进社区活动室,目光炯炯,记忆力惊人,哪年做了什么项目、出版了什么著作,几乎不需要回忆,只管流畅地说出来。
到这次冬日再相见时,钱七虎又在忙于第三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土木工程卷纸质版的编纂工作,写字台上厚厚一沓稿子。“这都是大百科,网络版刚编纂完成,纸质版要压缩条目,怎么个压缩法,月底要开会讨论。”2022年是他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土木工程卷主编的第七年,由于是第一次进行工具书的编纂,他把第一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土木工程卷放在手边当参考书,了解条目内容和写法。编辑张志芳数过,她已经收到过64份钱七虎的审读意见,均为手写,仅她自己给钱七虎打印过的文稿,就有一米高。“钱院士从来没有因为这不是个人著作,就放松编纂工作。”
追踪并了解地下工程领域的技术突破,更是他的主要工作。他高高兴兴地告诉我们,前几天,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传来好消息,一款直径8米的主轴承已经研制成功。
主轴承是盾构机——一种隧道掘进专用器械的“主心骨”。中国机动车总量已经位居世界第一,为满足交通需求,隧道变宽是必然趋势。目前中国盾构机直径最大为16米,这是什么概念?“一层楼3米多高,也就是4层楼高这么大的盾构在转呢,所以它的主轴承也要做大。现在我们突破了,是个大成果。”这个“大成果”意味着,大型盾构机全国产化和关键技术自主可控的“最后一公里”顺利打通。
所以钱七虎欣然答应研制单位的会议邀请,“它的意义、影响,我也很想讲讲。这是我盼望已久干成的事,现在干成了”。他的语气轻快起来:“这一类的事还是不少的,我愿意干、想干、能干,人家也喜欢我去,所以我忙得很愉快。”
当然,钱七虎最关注的还是军队的事——防护工程,他的老本行,他自始至终的工作核心。退休命令早就下了,可枕戈待旦的紧迫感一点儿没少。“美国要遏制我们,要全方位封锁我们,不让我们崛起,经济、科技、教育都是这样的。好多专业,它不让我们去学;好多学校,它认为你有国防的背景,留学生它不接收。在南海挑衅我们,军事上围堵我们,这就是毛主席讲的,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他皱着眉头,语气坚定:“所以我们要有准备,包括工程上的。美国的弹一直在发展呢,我们防护工程也要发展,这就是需要我去忙的。”


但钱七虎也懂得“科学地服老”。80岁之后,他不再坚持每天满负荷工作的习惯,改成工作半天、学习半天,晚上休息。游泳几乎是他唯一的爱好,但2020年一次突发的脑梗破坏了他的平衡感,“到水里好像不会呼吸了”,锻炼方式变成了更温和的散步、做操。他遗憾当初没有早点就医,那样后遗症会少一些,“至少不会游不了泳”。
现在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称之为“难”的,是照顾患病的妻子。最近,妻子袁晖早期阿尔茨海默病的病情有点加重,变得寡言,吃饭需要人喂,用来延缓记忆力衰退的手指操也做不了了。采访间隙,钱七虎走到客厅,嘱咐保姆,几点几分给妻子吃药。
“钱院士本来就心细,吃药这个事情他一点都不马虎。”钱七虎的学生郭志昆记得,有一次出差走得急,老师没有跟保姆当面交代吃药的事情,马上打电话回家,“保姆手忙脚乱,钱院士急得对着电话直喊”。
袁晖退休前供职于国家机关,工作也很忙碌。她总问丈夫,老钱你今天做什么了?开什么会了?“我说都忘了,但她老记呀记呀的。”袁晖记了几大本“工作日志”:几月几日老钱在什么地方开会,从哪天到哪天,干什么事,做什么报告。件件详细、清楚。
记性这么好的人,“现在记不了了”。钱七虎的声音黯淡下去。袁晖还认得他,由他喂饭时能多吃一些。“我现在感到最大的幸福是家人平安,我的爱人吃得多了,我心里感到很舒服、愉快,她吃不下去,我很难受,不幸福。”
照护妻子告一段落时,他就钻进书房。“克服自己的情绪,集中精力,工作还是要干完的。活到老,学到老,革命到老。”他说。
“这是童年时期最大的痛苦”
1937年10月26日,钱七虎出生在一条乌篷船上。此前两个多月,淞沪会战爆发,日军逼近江苏昆山,在镇上任公职的父亲不愿给日本人做事,全家登上这艘小船,前去投奔在上海的姑妈。
啼哭的婴儿大概是逃难队伍中最不受欢迎的成员。钱父担心引来日军,嘱咐妻子捂住孩子的口鼻,情况危急时甚至可以“捂死他”。她没有这样做,钱家的第七个孩子,活下来了。
这一年11月15日,日军占领昆山,随后派了一个中队驻扎在杨湘泾(今昆山市淀山湖镇中心区域)东城隍庙。这里距离周庄不远,水网密布,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日军驻地位于当地一条有名的老街,四周筑有围墙,内有几间平房和一根挂着太阳旗的旗杆。
钱父在上海一家米店做了几年管账先生,结核病病重后,他携妻小回到家乡,也住这条老街上。点心铺、豆腐店、肉庄、茶馆……从东至西,一家紧挨一家,大都是前店后坊、店家合一的小本经营。
钱七虎7岁时,父亲病逝,母亲在老街开起了渔行养家糊口。宅子北面临街,道路狭窄,与对面房屋形成“一线天”景观;南侧枕河,搭有一米宽的木台,河对面吊几个大竹篓,一半没入水中,内有鲜鱼,需要时过桥来抓,摆在门前摊位售卖。



钱七虎在镇上唯一的小学读书,日军的统治是一片浓厚的阴云。他亲眼看到日军拖回来一名被打死的抗日游击队员,将遗体丢在学校操场;他也亲眼看到被日军强迫当慰安妇的受害者们,“都是很恨的事情”。
“恨,但是自己感到没有本领,报国无门,斗争无门,无奈,这是童年时期最大的痛苦。”钱七虎告诉《环球人物》记者,那个时候,他懵懵懂懂地感知到,国家不够强大,百姓就没有自由和安宁的生活。
终于,新中国成立了,但朝鲜战争又很快爆发,中央军委和政务院联合决定,招收青年学生及青年工人参加各种军事干部学校,学习先进的军事科学。1951年,不到14岁的钱七虎报名了,由于红绿色弱,年龄又小,没能如愿。“为什么这么小就想参军?就是童年的影响,新中国成立了,扬眉吐气了,想去抗美援朝战场做斗争啊!”
这一年秋天,在政府助学金的支持下,钱七虎考入上海中学(以下简称上中)。学校在黄浦江边,占地约500亩,实行寄宿制。不少老师都是留学归国、投身新中国建设的,教学水平很高。直到今天,钱七虎还记得,教立体几何的余元庆老师讲,三点决定一个平面,什么叫决定?可以且仅可以做一个平面,叫做决定,“讲得十分形象,我们都记得很清楚”。生物老师褚祈讲进化论,问大家为什么长颈鹿的脖子很长?为什么猴子变成人没有尾巴?“数理化本来是很枯燥的科学内容,但是我们听上中老师的课,感到享受,很有趣、很生动。”不是一位或几位老师,而是一个优秀的归国知识分子群体,“使得我们这批新中国的少年在科学道路上走出了第一步,打好了扎实的基础”。
1953年,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行,苏联援助的156个工业项目要建设起来。在一次主题团日活动上,同学们讨论要如何树立伟大理想、如何为建设祖国奉献自己的一生,想为祖国造飞机、造大水电站、炼钢铁,“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那真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1954年高中毕业,大家都抱着报国的理想去考大学,“拼命往外考,不愿意在上海那一个地方待着”。这一年,钱七虎来到了哈军工。
“交给我的任务没有说干不了的”
哈军工的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位于哈尔滨,刚成立一年,院长为陈赓。它的直接目标是培养军事工程师,为新中国国防技术现代化服务。毛泽东主席在为哈军工写的《训词》中说:今天我们迫切需要的,就是要有大批能够掌握和驾驭技术的人,并使我们的技术能够得到不断的改善和进步。
原本钱七虎是被派去留苏的,毕业前夕,上中的团委书记找到他:指定你去报考哈军工。他高高兴兴去了,成为哈军工第三期学员。毛主席那句训词,钱七虎至今还背得出来。“我们第一课就是革命人生观,讲人活着为了什么。陈赓院长每次来,都给学员们作报告,讲碰到困难,就想想长征两万五;个人有什么意志上难以克服的事,就想想前辈牺牲的历史。他就这么教育我们不怕困难。哈军工对我性格、信念的养成,影响是很大的。”
钱七虎挨过几次批评。一次是因为丢了教室门的钥匙,一次是因为不吃肥肉。吃饭时学员把肥肉挑出来放在桌上,队长看到了,把它们收起来,开大会批评,说老百姓饭都吃不饱,你们肉都扔掉了!“虽然不是批评我一个人,但是有我,心里很愧疚。”这构成了日后他性格的某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