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讲台八千日,传师道,育儒将”
作者: 刘舒扬刘一鸣牢牢记得自己人生中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一个寻常工作日的上午,他和同学两个人在实验室忙活,过道两侧摆着一些大型仪器设备,钱七虎院士走了进来,“亲切又好奇地问我,这是在做什么试验?”
那是2019年10月前后,刘一鸣临近硕士毕业,他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工程大学(以下简称陆工大)防护工程团队是眼前这位老人一手带起来的。刘一鸣向老院长介绍,自己是山东青岛人,搞的是重要经济目标防护。钱七虎叮嘱他,你这个研究课题很重要啊,得再争取读个博士,把相关的科学问题研究清楚。
“我很幸运,在关键节点听到了非常重要的建议。”刘一鸣原本考虑硕士毕业后可能去基层,“带一支响当当的连队,多好”。钱七虎的话让他重新做了决定,“既然开始做了,我还是要把这个问题搞透彻”。第二年3月,他成为钱七虎的博士生,研究如何做一名“守门员”,末端“补漏”,实现理念更新、成功概率更高、经济性更好的拦截防护。
在得知《环球人物》推选自己为年度人物时,钱七虎的第一反应是:请不要选我,这样的机会要留给年轻人。而在防护工程、岩石力学与工程等领域,在许多像刘一鸣这样的年轻人心中,在更多与钱七虎素昧平生的寒门学子心中,钱院士获得的所有荣誉都是当之无愧,因为他像火种一般,是深具启蒙性且温暖明亮的存在。
我们记录下了一代代年轻人和钱七虎的故事。
“急”与“慢”
1985年8月底,新生入学第三天,赵跃堂正在操场军训。他是山西人,初来乍到,南京的酷暑让他有些受不了。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穿着橄榄绿短袖军装,头发花白,步伐很快。带队的干部向他汇报,队伍有多少人,正在训练什么课目。
赵跃堂知道,来人是两年前就任位于南京的工程兵工程学院(今陆工大组建基础之一)院长的钱七虎,是军队高级干部。他突然有些紧张,“刚从高中过来,知道的东西非常少,平时也很少见到这种级别的领导”。操场很大,“院长的声音不是特别高亢、特别严厉那种,反而像个学者一样”。这是他对钱七虎的第一印象。
赵跃堂读的是人防工程系防护工程专业。后来,他在学校礼堂听了院长好几次报告,介绍工程、军事领域的发展动态,一个最直观的感受是,“这人学问很深”。求学的时间长了,他逐渐了解到,学校电磁防护、道路桥梁、工程机械等方面的学科建设,院长做了大量工作,“相当于工程兵所要求的东西,都比较完整了,包括硕士点、博士点的申请,都是在他手里做起来的”。
院长的家离办公室三四百米,平时他步行上下班。头些年,碰到儿子、女儿从北京过来,他有时会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前后一头载一个,行驶在校园里。
院长起得很早。本科生每周一到周六早上出操,6:00起床号响,6:15左右200多号人跑步至操场,不一会儿钱七虎走过来,听取当值领队汇报。
院长睡得也晚。学生每晚在活动室看《新闻联播》,之后晚自习到夜里9点。研究生人少,可以在宿舍,两人一间。本科生被统一带到教室,做作业、复习、预习。赵跃堂记得,钱七虎“总是不声不响地就来了”。
军人的纪律性与科学家的学养在他身上并行不悖,也给他管理的这所学校带去相似的痕迹。学校规定,本科生出完操,有半个小时用来背英语。赵跃堂很能理解这样的安排——他记得自己那届防护工程专业的学生参加大学英语四级考试,42个人仅过线4个。“军人素质他很注重,文化素质也没丢,两方面都抓得很紧。”
入学7年后,1992年,赵跃堂成了院长的博士生。
师兄郭志昆比他早一年,是防护工程专业的第一届博士,同期还有两位。因为是第一届,钱七虎很重视,筹划了整个课程体系,包括俄语、英语、数学和专业课,还特别提出,有些课他本人来上。
钱七虎开设的课叫“岩土爆炸动力学”,教材是他从苏联带回来的,作者是莫斯科大学的一名数学教授。因为是俄文写作,这本书并没有被国内学界知晓,学校组织会俄语的老师把它翻译成中文。最开始翻译的是1959年版,后来又陆续更新了1964年版、1974年版、1982年版。赵跃堂用的是1974年版。现在他做了教授,给研究生上课,用的也是这个系列的最新版。“到目前为止,搞岩土爆炸动力学,苏联的研究成果好多依然是奠基性的,研究得很系统,试验做得到位,理论也很精深。钱院士很有心地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后面我们再把一些新发展的东西补充进去,与时俱进。”赵跃堂说。


这门课的内容,钱七虎非常熟悉,问题和要点梳理得很清楚,“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讲完师生讨论,课后学生看书、完成其他任务——这个时候,压力就来了。“院长要求高,你要想办法达到他的要求。”郭志昆记得,自己写完博士论文后请钱七虎看,他不太满意,按照他的标准,这项研究中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完全的解决。另一名老师忍不住“仗义执言”:院长,小郭这篇论文的分量其实可以写成两篇博士论文的。钱七虎才同意郭志昆参加答辩。论文送外审后,包括时任清华大学教授、后来的中国工程院院士陈肇元等一批土木工程专家认为,这篇文章里面好几点都是国际领先水平。意见返回来,钱七虎很高兴。
赵跃堂的博士论文是关于饱和土的,这是一种土体内孔隙基本被水充满的土。那时国内对这种介质的认识不够,设计规范有偏差,反映到具体的国防工程和人防工程上,就是问题很多,甚至存在重大安全隐患。钱七虎指导赵跃堂结合苏联的科研成果,从理论和计算机仿真模拟方面进一步突破。
博士论文开题前至少有两次读书汇报,要提出自己研究的问题来,这又可以延伸为:问题合理不合理、准确不准确?文献阅读得够不够?钱七虎有个明确的要求:博士在读期间至少读100篇外文文献,硕士50篇。背后的逻辑是,“你做某个领域的研究工作,至少要涉猎到这个专业的方方面面,然后在这个行业里面要清楚谁最先进,学习它最好的部分。”
开题报告通过后,赵跃堂拿着上万字的手写文稿去复印——别忘了,那是一个个人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然后给课题组各位教授送阅、汇报、修改,“整个过程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走过场”。
1996年,赵跃堂把毕业论文的第七稿交给钱七虎。身为全国政协委员,钱七虎即将赴北京参会,论文也随他一同北上,留待休息时间翻阅。会议期间,师生两人的交流仍在继续,有什么问题,钱七虎打电话到学校区队(相当于各专业),接到通知后,赵跃堂再跑过来接电话。
有些修改令人头疼不已,特别是调程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它就是算不出来”。那时候没有商业软件,程序全靠自己编,一行一行输入代码,让计算机算出来。这事别人还帮不上忙,几千行的代码输进计算机,错一个字母甚至一个标点符号,整个程序就是错的,可如此不起眼的错漏,除了亲手输入它们的人,其他人极难发现。
赵跃堂“急死了”,这样的时刻,学术上一向是“急性子”的导师反而慢下来,告诉学生别着急,说他原来也调过程序,有些经验;还想起学校里有哪位老师做过这类工作,可以去请教。赵跃堂回忆,电话那头的钱七虎“出了好多点子。他很镇静,不会让你太着急,他知道太着急人就崩溃了”。两个月后,结果算出来了,论文“起死回生”。
钱七虎的人生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年10月,59岁的他调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科技委副主任、常委,一家人在北京相聚了。
“丢面子”和“亮灯指数”
调京后,钱七虎仍担任学校教授一职,平日里在南京或者附近出差,他会过来见见大家,问问近期的工作学习情况。李杰就是这样见到钱七虎的。
2004年,22岁的李杰考入陆工大,攻读硕士学位,导师正是被视作钱七虎得意弟子之一的王明洋。学校里流传着老院长和这位弟子的一个细节:王明洋在上海举行婚礼时,钱七虎曾专程从南京前去祝贺。
李杰回忆,当时这位“导师的导师”已年近七旬,却有着极为出色的预见能力和前瞻性。比如,他是国内最早注意到“分区破裂”的科学家之一。在岩石力学领域,深于地面以下600米至1000米可称之为“深部”,在这个深度范围内开挖洞室或巷道时,周围岩体变形和破坏有显著的非线性特征,并往往伴随着大面积塌方等重大工程灾害。“钱院士把国外关于分区破裂的一些研究引入国内,然后带着我们开始攻关,我们团队算是国内最早开始这方面研究的。”李杰说。
每隔一两个月,钱七虎和陆工大防护工程团队有一次面对面交流,有时候听到比较感兴趣的,或是觉得有问题的,他会当场指导。有一次李杰将刚写完的文章交给钱七虎审阅,几天后他从北京过来,拿出特意制作的PPT,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把文章中的核心公式从头到尾推导了一遍,将原文中的错误一一点出,与之相关的要点讲得明明白白。“他时间很紧,能抽出时间这样指导我们,我们是很感动的。”
钱七虎在学校停留的时间不固定。郭志昆说,老师是办公室、食堂、住处,三点一线,办完事就走。“他一直很受大家尊重,大家一打听,老院长来了,都想请他吃饭,他总说:‘哎呀,不要去吃饭了!’”有领导来找他,他很直接地回答,我这边跟学生还有一些要沟通的,没时间。李杰笑称:“就这么把领导们‘挡’在外面。”
钱七虎的时间一般精确到分钟。提前约好,到了几点几分,那个白发的挺拔身影总是准时出现,“从没迟到过”。他自己像一根时刻不肯放松的弦,也不希望学生们虚度光阴。“说下回什么时候检查,就肯定会准时问你。要是觉得你这段时间没做好这项工作,他会很生气。”李杰说。


老师和学生“享受”同等待遇。2000年初,时任某实验室主任的郭志昆有一项课题没有及时完成,拖了一阵,钱七虎批评了他:不要丢面子,要争气。
“丢谁的面子?”《环球人物》记者问。
“不是他的面子,是你自己事情没办出来,丢自己的面子。”郭志昆的语气像在解释一条公理:“他在学科讨论会上也常说,我们的学科建设现在到了这种水平,要保持进步,要上台阶,不要丢面子。”
团队中的年轻成员刘一鸣说,自己读博的这些年,工作室的灯似乎从没关过。军校每晚点名,他10点回寝室,点完名再回来,工作室的灯基本都是亮的。刚刚过去的上个学期,他每晚加班到凌晨一两点钟,离开时还是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灯光。
这个关于灯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郭志昆读博士时,一位老师和他说,院长屋里的灯总是亮到很晚,有一天遇到院长,就问,怎么这么晚才走?院长说,明天要给博士生上课,备课呢。后来,王明洋、赵跃堂当了导师,也传承了这个“亮灯指数”——晚上忙到很晚,中间休息时下楼转转,看看哪个办公室灯没亮。“第一天可能不会说什么,过两天看你这个灯还没亮,准会给你打电话,因为你科研工作的质量一定是要靠时间来保证的。”李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