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丝绸

作者:王恺

活着的丝绸0( 中国丝绸博物馆内景 )

丝绸文物的修复

丝绸之路上出土的众多纺织品,是丝绸博物馆的常客,现在修复展示馆中展示的最精美的几件修复文物,多出自新疆。1995年,在新疆罗布荒原西北、孔雀河北岸营盘汉晋时期墓葬中,出土了一具彩绘木棺,棺中埋葬的成年男性,面罩麻质的贴金面具,衣服十分鲜艳。

我们今天在玻璃柜中看到的墓主人身上的人兽树纹面的罽袍,绛紫色菱格花纹的绢裤,包括绢面贴金的粘袜和脑后形状精美的鸡鸣枕,都经过了修整。丝绸博物馆的修复工作者、50多岁的楼淑琦告诉本刊,这几件文物出土时还能看出大概,但“就算是外观表面完好的衣服,也并不容易修复。不少出土的纺织品,一从棺木中拿出来,立刻风化干裂成碎片;许多服饰留存在干尸上,还能看出大概,一旦揭下来,同样会碎裂成片。而且,因为多年在墓葬中,基本看不出织物的组成和真实的形状”。

2005年,为了巡回展览,新疆把这个外号叫“营盘美男”的全套服装送到这里,进入修复程序,其中的艰辛只有修复者知道:拿绛紫色绢裤来说,考古学者都觉得这不是丝绸的,而是紫色毛织品。楼淑琦说,他们先用微型吸尘器除去尘土,再用药用棉签蘸药水除去衣物上的污染,对服饰分析后才明白其质地:这是绢制的直筒裤,下面是紫色薄绢,其上的菱形花纹是刺绣,裤腰是白色平纹绢,穿的时候用束带。而外罩的罽袍,是用黄红两色的经纬线按照排比交织,形成重叠的两层,两层在花纹的边缘处交织换层,形成了两面花纹相同、花色互异的效果。表面是红地黄纹,里面是黄地红纹。

楼淑琦说,分析出服装的织法对她而言不是难事,仿制也并不是太难,反而是如何修复却很艰难。先要和博物馆的专家们协商,就像是医院手术前的“会诊”。和她同在一个部门的王淑娟告诉本刊:他们的修复程序和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相关部门很相似,先如医生看病人一样,对文物做出病害分析,画出病害图,再针对各处病害提取织物的组成部分,分析原料和染料,确定“治疗方案”。

活着的丝绸1( 刺绣镜衣 )

他们最后的治疗方案是,选用组织相近、纹理近似、带横向凹条的真丝面料为背衬,然后主要用回针、铺针和行针进行修复,修复后的全套服装,在国外展览的时候,效果非常好。有文物专家告诉楼淑琦:价值不在于这套文物带来了多少展览收益,而在于能让人明白中国的纺织品修复已经有了自己的体系。

“我们的纺织文物出土之多,是国外无法比拟的。他们在观念上可能先进,可是实物太少,最终的修复,还是靠我们自己摸索。”王淑娟说。这两年,在修复观念上,文物要有原真性,要物理修复,少用化学干预,用绉纱衬托缝补的办法成了主流。

活着的丝绸2( 经修复后陈展的“营盘美男”服饰 )

“肯定不是晴雯补孔雀裘的那种。我们办过一个展览,叫‘天衣有缝’,就是让人们知道,对文物要最少干预。”王淑娟说,这就是修复时最重要的准则之一,“原真性”。

最近他们修复了一件镇江出土的南宋时期的罗衣,因为服饰本身已经非常薄,很难找到材料衬托,最后选择了和浙江理工大学共同研究的一种单丝做成的绉纱,特别薄透,用铺针法加固。“这是近年最艰难的修复工作,4个人弄了4个月。”楼淑琦说。因为衬托材料和原本的罗衣都太轻透,结果缝的时候看不清,需要用纸条贴着指示,修复后的罗衣挂在展览柜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了,因为衬托的绉纱太薄,大家都觉得是凭空让那件快要风化的衣服立起来了,只有特别懂行者,才能看出这件衣服背后有衬托物在。

活着的丝绸3( 丝绸博物馆生动还原出古代养蚕、抽丝、加工、买卖的全过程 )

因为是衬托藏在后面,并没有干预到文物,所以后代人观看这件文物的时候,是可以明白前人的修复做了哪些努力。“我们遵循的原则还有一条是‘可识别性’,要让修补的材料和原材料不一样,一看就明白哪些地方做过手脚。比如我们用的丝线虽然特别细,但是和材料上本身的丝线也不一样。许多地方原来有刺绣,我们不会去补充那些坏掉的部分,而是加上印章,表明它在被发现时的状况。修复的目的,在于文物可以使用,所谓使用,也就是展示,不至于继续坏下去。但是,绝对不是要修补成一件新的衣服。”

原真性

活着的丝绸4( 法国专家正在研究用于丝绸文物修复的植物染料 )

不过,要求文物可以展示,毕竟需要服装在展柜中“立”起来,与修复原则之间如何协调?这是一个难题。王淑娟告诉本刊,她们最近修补了一件清朝将领葛云飞的战袍,这是件在绍兴发现的传世文物,分析时发现战袍有五层,外面是藏蓝色的真丝,钉有铜钉,里面的麻布衬里还有一层纸,纸后还有一层衬里,还不算上面的盘金绣。可是上衣和下赏破得都很厉害,最外层的真丝都已经一缕缕了。

“当时也拆开了一个铜钉想进一步复原,或者照老办法去裱起来,结果发现不可能,太朽了。最后采用了一种新办法,在外面罩上一层透明绉纱,然后将之钉上,衣服可以挂起来了,这和国际上通行的古建筑维修是同样的理念。”

活着的丝绸5( 丝绸文物修复的最关键理念是“修旧如旧” )

干预太大,往往会造成文物的不可再处理。他们拿到过一件内蒙古出土的“满地娇”图案的丝绸服饰,上面绣了101个图案,异常精美,是按照过去曾清理过马王堆服饰的文物界前辈王选用的丝网加固的办法。但是那件衣服处理得不好,用胶的地方全部都变脆变硬了。“我们只能把它们从老的丝网上剥离下来,用看不见的丝线,完全凭借感觉去连缀,尽量让我们的修补不明显。”

现在唯一使用的化学干预,就是丝绸博物馆发明的丝蛋白,喷一些丝蛋白,会坚固一些,织物的构造却没有改变,这也是丝绸博物馆的最新技术。馆长赵丰向本刊介绍,丝绸博物馆之所以在丝绸鉴定和修复领域拿到全国最高等级的证书,是因“底子不丰厚”。赵丰说他自己是学丝绸工程的,做工程不研究丝绸史是不行的,必须要看实物。早年在游学过程中,去各地考古现场看实物,到博物馆之后,必须进入收藏实物领域,但是丝绸博物馆才成立20年,藏品稀少,只能靠给别的考古机构做鉴定、或者做修复来换取藏品支持。“完全是被逼出来的。”

活着的丝绸6( 《马头娘》皮影 )

当时,全国各地出土的明以后的丝绸制品不少,可是因为不好保存,很多就直接埋回去。赵丰他们四处打听,别人不要的残片他们去挖掘,收藏到博物馆,再用自己的修复技术修复,使藏品丰富起来。

修复中心刚成立的时候,什么工具都没有,楼淑琦回忆,她当时找一块布料,硬是跑到杭州老丝绸企业的仓库里找了一整天。后来是香港纺织品协会的前主席戴安娜·克罗丝给这里的职工上课,拿来许多针、线、布,交换修复的观念。当时日本的修复技术虽然先进,但是并不适合中国,因为他们很多丝绸制品只是残片,结果真是裱成画卷式,展示的结果也是画卷。而中国较多地拥有整件服装,丝绸博物馆最后选择了欧洲和美国的观念,原则就是原真性。“我们相信后人总有更先进的科技,所以尽量少动,但是要让它们不再坏下去,并且可以展览。”

活着的丝绸7( 蓝地桌围 )

许多马王堆、法门寺的出土藏品,本来一直放在冰箱中封存,现在也能拿出来展示,其中丝绸之路上的新疆来件很多,在修复的原件旁边,会放置一件丝绸博物馆的复原品。

王淑绢说,这其实是修复的副产品。在原件修复前,他们要研究这件服饰的结构,索性就查资料,做一个复原件放在一旁参考。一件楼兰壁画墓出土的白色绢袍,修复前仅存右襟和左襟的上半部分,下摆还有几块流苏状的绢片,底下有各色的三角形绢块装饰。文物修复后,贴在背衬物上,平挂在展览柜中,不能完全展现服装的风采;立体展示的复原件,仿制十分精美,三角形的绢块上方有金箔,里襟衬托的白色流苏飘浮着,是一件别具特色的魏晋时期的西域服装。

活着的丝绸8( 62岁的贝利凤(右)坐在缫丝机前展示手工缫丝技术 )

活着的老技术

光靠观念来修复显然不够,必须要有技术作为支持。可是丝绸博物馆的人怎么练技术?博物馆的馆长助理蔡琴告诉本刊,他们的员工,其实一直在熟习各种与丝绸有关的技术。“‘世界博物馆日’的时候,各个博物馆都在强调博物馆保存了人类的记忆。我觉得,记忆不是死的,而是活的链条,记忆应该有各种表达方式,拿纺织品来说,你看日本和韩国的染织者常常在公园里表演植物染色,那记忆就活起来了。”所以,他们把丝绸文化的传人请到博物馆里来了。

活着的丝绸9( 中国丝绸博物馆的织丝展示厅展出的织机 )

有的技术,是活生生还存留在生活中的,比如絮丝绵被的技术。王妙凤和王燕波母子就在博物馆展示他们的这项本领,他们是海宁周王庙镇人,历史上著名的“十里桑园”就在他们家附近,这片桑林现在还保留着,是一片活的丝绸生态环境,王家的手工丝绵被商店就是当地家喻户晓的名店。

30多岁的王燕波告诉本刊,从前他刚学扯丝绵被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人,“感觉没有出息”,后来他逐渐喜欢上了这个职业,手工被在当地大受欢迎。手工丝绵被真是大不相同:专门选用两条蚕结成的双茧,剥离后,用一个手工工具叫“丫头”的竹绷变成一个小丝套,用力均匀地将小套再扯成薄薄的一片。一个茧16克左右,一斤被一般需要30多个茧。两人一个朝前用力,一个朝两边用力,大片的丝绵便铺陈开来,又薄又轻,不一会儿,三四斤的大丝绵被成形了。母子俩配合,一天能做30多条被子,忙碌的时候,要雇帮工帮忙。

“手工被买得人多,贴身,而且一用就是10多年,不用持续翻新。”不过他们也有担心:“附近的桑树林正在消亡,嘉兴和余杭的桑树少了,我们这里虽然还有桑树林,可是干活的人少了,会剥茧的人年纪都很大了,最年轻的也60多岁了。我们还在想,要是他们以后不做了,那我们这行留着也没有上游劳动了,不知道未来怎么办。”

确实很多技术濒临灭绝,比如手工缫丝,62岁的海宁老太太贝利凤坐在缫丝机前,她面前的机器和墙上挂的《天工开物》里绘的机器完全一样。这种流传了几百年的机器到了19世纪末期逐渐被机器缫丝所替代。“上世纪60年代我去工厂里,当时还有这种机器,可也很快淘汰了,我们被遣散回家了,我倒是学会了。”她熟练地用脚踏着踏板,踏板带动转轴,然后把蚕茧的线头接在一条线上,旁边是柴火灶,茧子受热,她用手灵巧地一捻,丝头就被她找出来接在轮子上。

边做,她边告诉我这台仿制机器的优点和缺点:轮子不够大,织出来的丝线就不够宽,优点是固定了,不滑。

这种已经和现实环境不发生联系的技术,怎么流传下去?原来这就是蔡琴所说的“让博物馆与之发生关系的丝绸技术”。除了这几台机器,博物馆现在有不少各种仿造的丝绸织造器具,包括纺织南京云锦和新疆阿德莱德丝绸的机器,不少员工已经学会了操作。

赵丰说,他们绝对不希望这些技术仅仅在博物馆里表演,目前,无论是在东南亚还是印度,许多古老的缫丝产品被博物馆体系或者非政府组织体系发掘出来,产品带着自己的个性,特别适合与时尚设计结合。“如果仅仅是表演,可能就死了,我们希望它们能作为一种概念化的自然产品,在工业化体系里活下去。我们做了田野调查,海宁地区生产的紫微绉特别适合于设计产品,可以在工业化的风光里作为异数存在。”

(文 / 王恺) 王淑娟考古文物博物馆活着中国丝绸博物馆丝绸嘉兴丝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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