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港湿地东方白鹳救援记录
作者:吴丽玮( 11月15日,志愿者打捞上来最后一只中毒死亡的东方白鹳 )
及时的营救
如果不是志愿者恰好在周围活动,对东方白鹳的救援恐怕会留下更多遗憾。11月11日,长期在北大港湿地公园观鸟的鸟类爱好者和一些环保组织的志愿者相约在北大港水库里清理鸟网。活动比较顺利,志愿者们一共清除了200多米捕鸟网。上午10点半左右,一位观鸟爱好者打来电话说,他在水库北边几公里外的“万亩鱼塘”通过相机看到了一只东方白鹳,觉得它“状态不太对”,他距离它只有几十米——远远突破东方白鹳与人之间300~500米的安全距离,但鸟并没有飞走。
东方白鹳是全球濒危物种,最新的数据是,全世界的数量仅有3000多只。今年10月底,东方白鹳就来到了万亩鱼塘区域,最多时这里有485只过境。这种鸟身高腿长,体积较大,对人类十分警觉,一般会选择远离人类活动区域几百米的浅水区进行停留、栖息。镜头里的这只虽然上身挺立,腿却蹲缩在水中无法站立,“显得没精打采”。志愿者们觉得鸟应该是中毒了,“有的耷拉着脖子,把嘴都扎泥里了,如果越扎越深,一旦淹住鼻孔鸟就死了”。观鸟爱好者王建民说,今年春天,他在万亩鱼塘第一次发现了中毒的鸟,一只白鹤中毒之后被救起,不过很遗憾,它并未被救活,但这让大家积累了经验。王建民说,设毒饵的人也随身带着解药,一旦发现鸟还没死,自己先给鸟解了毒,活的能卖个好价钱。以往围网、猎枪捕鸟的事情时有发生,去年观鸟者们还带着记者去附近村口的饭馆暗访,一小盘据说是天鹅肉的菜品要600多元,在当地一只活的天鹅可以卖到3000元。举报的效果并不好,小饭馆没多久又恢复了营业,那些捕鸟、打鸟的人也难见踪迹。
志愿者通知了公安和林业部门,13点钟左右,胜利派出所、大港分局、森林公安和大港城乡一体办林业科四路人马均到达现场。鸟友们已经商量好要穿着上午清网用的下水裤去营救东方白鹳。“按理说警察过来应该拍照、取证,我们下去的话会破坏现场,但是当时的情况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想救鸟。”志愿者莫训强说,他们与警方、林业部门没有太大的意见冲突。“这方面我们的意见是占了绝对的上峰。他们对这边的地形可能也没有我们熟悉,所以还是我们说了算。”林业科科长张文续承认自己了解有限。他今年3月刚从部队转业到林业科工作,科里加上他这个科长只有两个人。林业科的职能之一是野保工作,但它还有一个主要职能是植树造林、护林养林。莫训强觉得如果有一台滩涂机来协助救援会更好,但张文续从没听过这个机器。这块2.5公里见方的湿地是独流减河的泄洪核心区,俗称“万亩鱼塘”,与水有关的事务都由水务部门负责,鱼塘的承包即是如此,湿地区域内的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归林业科管辖,保护区的治安问题则涉及古林、胜利、海滨、中塘四个派出所。
三名志愿者第一拨下了水。14点钟左右,莫训强在鱼塘西北部接近了第一只东方白鹳,他在鸟的侧后方一两米处观察了几十秒,以确定它不会飞走。“侧后方是最好的方向,不能正面迎着它,也不能在它的尾部。抱着它的时候用手夹在它的腹部比较稳妥,另一只手扶着它的脖子,同时让它把翅膀收起来。”第一次抱着东方白鹳,莫训强不同于往常看到新鸟那么兴奋,只是有点紧张,担心会不会滑倒、会不会把鸟抱得过紧或过松。“抱起东方白鹳时看到它的外貌和望远镜里是很不一样的,所以我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没想到它眼睛那么大,嘴巴那么粗那么长。”志愿者赵亮不是专业鸟友,以前根本不知道东方白鹳是什么,下水前以为一次能抱五六只,实际上一掂量,大概有12斤到15斤的重量,只能一只一只抱。志愿者从岸边走到东方白鹳身边,再将鸟抱回岸边,在泥潭里走这一趟需要三四十分钟。“每走一步,腿都要陷下去二三十厘米”,赵亮告诉本刊记者。莫训强走得最快,也只走了三趟半。后来张文续和同事也下水支援,但每个人还是累得几近虚脱。
( 鸟类中毒事件发生地“万亩鱼塘”的老板不知去向,仅有几个被雇的渔民在此留守
)
莫训强说,他们发现第二只东方白鹳的时候就确定这是一起事故。“它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世界濒危物种,死一只可能是一起小意外,但死两只甚至更多就不再是一般的事情。”救援者17点多上岸,13只有中毒迹象的东方白鹳被救起。天色转暗后,因为怕出危险,救援暂停。晚上赶到的志愿者康大虎说:“所有的东方白鹳都是趴着的,大多数头已经着地了,并不只是跪在那里,这意味着中毒很深,相当于人大小便已经失禁,肌肉都是松的,你扒拉它一下,它才会动一下。”
解毒
( 11月15日,志愿者在水面上发现包括东方白鹳、天鹅、豆雁在内的60只不同种类的鸟类中毒而亡
)
抢救东方白鹳的医师是志愿者张率,她是北京市一家鸟类救助中心的康复师。11日15点多,她接到在北大港参与救援的志愿者的电话,询问中毒东方白鹳的救治方法。志愿者在水里找到了一个字迹模糊的化肥袋,大家都严重怀疑白鹳因此而中毒。字迹经过辨认之后是“克百威”,一种高毒性的有机磷农药,别名叫呋喃丹。张率说,呋喃丹对鸟类的危害性非常大,这种神经毒素主要抑制体内乙酰胆碱酯酶的活性,使乙酰胆碱在组织中积聚,体内处于过度兴奋状态,呼吸系统、骨骼肌等的正常运转都会受到剧烈影响,而其中最严重的是使心肌持续痉挛导致死亡。
张率对本刊记者说:“呋喃丹只能用阿托品来解毒,但需要根据体重来决定阿托品的剂量。以前我从没抱过东方白鹳,被救的鸟浑身是水,志愿者也估不出体重,我觉得它的躯干和草原雕差不多,应该是2.5公斤左右,于是给了一个每次8~10毫克的大剂量处方。这种剂量仅限于鸟的重度急救,人在呋喃丹轻微中毒时所给的剂量也才2毫克。”当然,张率对东方白鹳的体重估计偏轻了。
( 11月15日清晨,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带着冲锋舟下水搜救中毒的东方白鹳
)
被救的东方白鹳被送往位于静海县的天津市野生动物救护驯养繁殖中心(以下简称“救助中心”),张率说这里是意料之中的条件简陋。“据我所知,除了我所在的中心和北京市林业局的救助中心,其他地方条件都不好。”首先,寻找阿托品就成了难事。阿托品是处方药,无处购买。王建民托了自己在大港石油医院的医生朋友,在救助中心、大港农委和派出所民警的证明下才开出处方,购买了30支50毫克剂量的阿托品。除3只死去的东方白鹳被林业局拿去做胃肠物化验外,13只存活的鸟儿进了救助站的兽舍。
从北京往天津赶的路上,张率在电话里给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拉所需物品的清单,教他们如何给东方白鹳催吐:灌入大量的水,然后顺着鸟的肚子往上推。对方的反馈是:呕吐出的鱼虾有强烈的有机磷农药味道。当日22点,张率从北京赶到天津救助中心,去了一摸,“有一只已经没有呼吸了”。张率说,对此类中毒情况最简单的检测方法是拿小手电照射瞳孔,“如果拿开小手电,缩小的瞳孔没有放大,说明神经系统问题还很严重”。经过检查,张率认为7只状态较好,另6只状况危急。两拨儿鸟分在了两间“病房”里,张率开始给东方白鹳每隔半小时注射一次阿托品,其间观察眼底变化和心率。没有听诊器,她只能用手摸,到12日凌晨4点多,中毒症状最严重的一只东方白鹳突然失去了心跳。“没有呼吸机很难给白鹳做心肺复苏,唯一幸运的是它的龙骨突比较短,虽然心脏在龙骨突的正后方,但下面能露出一截,能用手做心肺复苏。”但这只状况最为危急的鸟儿始终无法顺利恢复呼吸,疲劳而焦急的张率内心充满了失望,眼泪流了下来,“心里非常烦躁”。
( 观鸟爱好者王建民(左)多年来在北大港水库观鸟、拍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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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率是个非常喜爱动物的人。从中国矿业大学生物学专业毕业之后,她被社团的师兄介绍到现在的单位工作,开始做猛禽的康复师。张率是吉林人,小时候经常被爸爸带到查干湖玩,她回忆:“小时候那里盗猎候鸟的问题很严重,在查干湖边经常可以听到枪声。有一次一只天鹅就掉在我和我爸面前的水面上,我爸赶紧把天鹅捞上来,发现它其实没受什么伤,可能是被枪声吓得掉下来的。我爸说,赶紧走,我们骑着一辆小摩托,抱着天鹅往外跑,但很快就被捕鸟的人追上了。那人拿着枪指着我爸,让我爸把天鹅交出来。我爸说不,那人上来就从我爸胳膊底下拧断了天鹅的脖子。他说,反正天鹅现在已经死了,要不然就给他,要不然就花钱买了。没办法,我们把天鹅给了他。”
爱鸟的张率对东方白鹳的照顾极为周全,救助中心人手不够,后半夜只剩张率一个人,为了减少对其他动物的惊扰,她索性坐在那只中毒最深的白鹳旁边,在黑暗里不断摸白鹳的心脏。令人欣慰的是,在持续注射阿托品后,13只东方白鹳都陆续恢复了健康,天亮之后不断有白鹳站了起来,那只最危重的也能仰起脖子了。
( 一群山东渔民在北大港水库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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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搜救
康大虎所擅长的是野外救援和抢险,他和蓝天救援队、王建民等15人在12日凌晨零时许到了现场。一番勘测之后,大家制定了一份可能需要物资的清单,并大致确定了天亮后的救援方案。康大虎说,这里水深在10~15厘米,水下有40厘米厚的淤泥,从岸边到距离最近的淤滩中间有十几米的淤沟,冲锋舟肯定没办法使用了。
早上5点五组分头准备的人马聚齐,6点开始救援,康大虎和莫训强下水。“水面是干净的,没有什么鸟。”康大虎描述刚下水时的情景。莫训强告诉本刊记者,昨晚上岸前,他看到水面上还有26只东方白鹳可能状态不好,天亮之后,水面上只发现了11只。“远处看到10只东方白鹳和1只黑鹳,其中有两只趴着,还有一两只看起来也不太精神。”两人慢慢接近,距离鸟大约10米距离时,全部的鸟惊飞了。这并不是一个特别沮丧的现象,至少证明鸟的中毒症状还不至于令其丧失更多的生理机能,如果中毒量小,经过新陈代谢,鸟甚至可以自己恢复正常。两人决定往回撤,在回来的路上捡了5具东方白鹳的尸体。
这让莫训强后悔不已,昨晚如果不是被人拦着,他必然会下水再多救几只。莫训强是南开大学环境学在读博士,沉默而坚韧。2007年开始观鸟,曾经参加全国沿海水鸟同步调查,每个月至少一次到北大港记录鸟的种类、数量和生活习性,所以他对鸟种和这里的生态都比较熟悉。在此之后,志愿者们再也没能救起活的东方白鹳。
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张正旺告诉本刊记者,这应该是此地第一次大规模的投毒捕鸟事件。从1994年开始,张正旺和他的研究组在天津多个地点进行鸟类调查,北大港湿地是其中特别重要的区域之一。1999年3月8日,他们在北大港水库发现了最大规模的东方白鹳。研究人员乘船靠近,发现芦苇丛中停歇着近800只东方白鹳,是一群从南方越冬地迁经天津停歇的候鸟,停歇期为50天左右。这一次也是研究人员首次在天津发现大规模东方白鹳的踪影。在这之后的每一年,迁徙季经此地停歇的东方白鹳数量稳定在四五百只。
2003年,张正旺等人曾采用模糊综合评价法对天津地区5处水鸟栖息地的重要性进行评价。位于天津市大港区的北大港水库在独流碱河以南,是渤海湾西岸平原低洼地上的一个浅水贮水区,面积达1.49万平方公里,近年来连续干旱,大部分区域水深不足1米,为浅水芦苇区,水库已养鱼面积为0.8万平方公里。在研究中,他们以游禽、涉禽及珍稀濒危物种的种类和数量为评价因子,得出结论,北大港水库三个评价因子的得分都很高,和其他四处重要的栖息地相比,北大港水库是水鸟的最理想栖息场所,保护价值最高。
万亩鱼塘和北大港水库同属北大港湿地自然保护区,万亩鱼塘属于湿地自然保护区的缓冲区,虽然和水库相比,面积小得多,但观鸟爱好者说,这几年到这里停歇的鸟类反倒比水库多很多。莫训强说,万亩鱼塘浅水多,水中动植物丰富,便于鸟类觅食,天鹅、大雁等都会选择这里的泥滩、草甸夜间宿营,鱼塘水面开阔,也便于在水中停歇的鸟类观察周围变化的情况。
尾声
随着救援难度的加大,志愿者们开始寻找更多的帮助。11月14日,下水的志愿者观察到4只正在活动并有中毒迹象的东方白鹳,但它们距离岸边非常远,穿着下水裤步行过去几无可能。志愿者求助蓝天救援队北京总队,希望能够获得一条冲锋舟的支援。
蓝天救援队带着冲锋舟赶到现场已是当晚深夜,第二天早晨7点多,随着能见度的提高,莫训强和三名蓝天队员下水。清晨的水面上冰有两三厘米厚,发动机提供动力之外,还得有两个人手动划桨、跺冰,船桨打在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船才离岸三四米就动力不足停在水面上,4个人只能连手带脚同时破冰。船向西北方鱼塘中部走去,没走出多久,水中出现了豆雁的尸体。莫训强说:“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豆雁都能死的话,下一只可能就是天鹅。我的乌鸦嘴刚说完两个小时,我们就捡到了一只大天鹅的尸体。”志愿者们推断东方白鹳是食毒鱼饵死的,但天鹅是草食性动物,与杂食的东方白鹳不同,天鹅之死意味着污染范围可能不仅限于他们之前推断的毒坑,于是志愿者们再次报警。
当天的救援持续6个小时,那几只之前被观察到的疑似中毒东方白鹳,因为人在接近过程中而警觉飞走。志愿者们对万亩鱼塘做了基本清理,最后捞上来60只不同鸟类的尸体,包括一只东方白鹳、一只大天鹅、两只豆雁、22只绿头鸭、19只绿翅鸭等在内的不少于11种水鸟。死去的鸟儿失去了羽翼的光泽,那只体形最大的天鹅被来帮忙的农民抓着翅膀倒立着塞进麻袋,一股墨绿色的液体哗啦从天鹅嘴里流了出来。
这是一场主要依靠志愿者实施的野生动物救援。康大虎是一个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联络员,经常到各地做一些鸟类的保护和宣传活动。他们在广西一些原本捕鸟特别严重的地区搞试点,与当地政府合作,促进了该地区护鸟环境的好转。外出培训是这些具备户外救援经验的专业人士的工作之一,康大虎说:“教给志愿者怎么观察鸟的表情,接触、拥抱、爱抚鸟的动作分别应该是什么样的,绝大多数人接触动物培训的机会很少。接触动物时首先要注意它对你的警戒,如果动物眼睛一直看着你,你必须停止行动,要等它适应,不然动物很可能会离开,甚至对人进行攻击。很多人救完鸟,放飞的时候喜欢往天上一扔,鸟展翅的一瞬间速度是慢的,容易造成鸟的骨折。正确的方法是把鸟放在一块开阔的地上或树枝上,人撤到后面的安全距离外,等鸟自己适应了环境后自行飞走。国内对鸟施救的教材也很少,据我所知,只有上海观鸟会和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分别有一个小册子讲怎样医治。”
回到这次救援的主角——东方白鹳,有一个略微模糊的问题需要澄清。白鹳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人们通常的认识,东方白鹳即是白鹳,理应按照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标准予以保护。张正旺对本刊记者说,规定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和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颁布于1989年,在此之后,东方白鹳由白鹳的一个亚种被升级为一个独立的物种,因此不再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名单。国家林业局2000年8月1日发布的《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将其列入,但涉及违法犯罪量刑时还是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显著不同。目前东方白鹳处于全球濒危状态,已被列入CITES华盛顿公约附录iv和ICBP世界濒危鸟类红皮书。(文 / 吴丽玮) 白鹳北大北大港东方白鹳湿地违法犯罪救援记录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