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顿的钢琴曲
作者:朱伟我一直觉得,海顿在音乐史中的地位是被远远低估的。在巴赫之后,他奠定的是一个古典时代的美学规则。他的重要性并非在开创,在他之前,D.斯卡拉蒂、老巴赫的三儿子C.P.E.巴赫等已经确立了奏鸣曲这种音乐表现形式。他的重要性是以一种惊人的美妙、典雅丰盈了其表现力,没有他这样的奠基,莫扎特的天籁之音就不可能从天而降。其实,如果你真的认真听过海顿的各种各类作品,就会懂得他确实是莫扎特慈爱的父亲。莫扎特的许多美妙灵感都来自他这位父亲,只不过莫扎特多了些朝气勃勃的少年意气罢了。
海顿之伟大,首先在于其作品数量,他的创作期大约从18岁一直延续到68岁,半个世纪中各种表现形式都留下了大量作品,且整体水平之高,无论哪个领域,都是他人无法比拟的。他的钢琴曲(但严格说,他的时代,现代钢琴尚未诞生,而他为Fortepiano,早期钢琴创作也已在1788年之后,也就是奏鸣曲中最后的五曲。所以,他的所谓“钢琴曲”几乎都是为羽管键琴而作,也许称“键盘作品”更准确),与他的交响曲、室内乐、宗教作品,构成了他最伟大的四个方面。
海顿的键盘作品中,最重要的是奏鸣曲。他的奏鸣曲,按费德尔(Georg Feder)核定霍波肯(Anthony van Hoboken)的编号共52首(用XVI编号),兰顿(Christa Landon)重新核定则是62首(用C编号)。除了这些奏鸣曲(其实有些是篇幅短小的嬉游曲),剩余的大概都是小品,其中小步舞曲有36首,每首都只有一两分钟的演奏篇幅,轻盈至极。
海顿的这些奏鸣曲,一般都是包含两个或三个乐章,早期篇幅短的演奏只需几分钟,一般的也就十几分钟,由此其重要性曾一度被轻视。它们中现在被经常演奏的曲目,大部分是1780年后的作品,只有降A大调(兰顿编号第31,霍波肯编号第46)作于1767或1768年;C小调(兰顿编号第33,霍波肯编号第20)作于1771年。这两首我特别喜欢,第31号的第一乐章,完全是瑟瑟珠玑美丽晶莹的运动,那些连音的游弋构成美妙的和弦变化。其第二乐章,前南斯拉夫著名钢琴家波各雷里奇弹了精妙的13分钟,成了海顿奏鸣曲中篇幅最长的柔板。它的基调有点孤寂,在这孤寂上,接二连三的颤音渲染拨动你最深的心弦,令你感伤不已。第33号也是海顿奏鸣曲中篇幅最长的一首,是以“主观情感”替代“客观表达”的所谓“狂飙运动”中海顿的代表作。奥地利著名钢琴家布伦德尔演奏它,用了27分钟,使它成为海顿篇幅最长的奏鸣曲。其中第二乐章行板,两个华丽得激情洋溢的乐章中“一个静止的中心”,布伦德尔层层诗情画意地展开,弹了近10分钟,也弹得美极了。
海顿的音乐之美,在我看,一个重要标识是小步舞曲。它原为法国的乡村舞曲,由出生于意大利的法国作曲家吕利(Jean-Baptiste Lully,1632~1687)移植到为宫廷所作的组曲中,在C.P.E.巴赫(1714~1788)所作的个别奏鸣曲中,以它为潇洒的终乐章。而海顿则真正把这种舞曲的优雅挖掘到了极致,他一方面给予这种轻盈的节奏一种自嘲与俏皮,使它在连续的轻快释放中有了谐谑的内涵,发展到后来,便成为奏鸣曲中的谐谑乐章。另一方面,又将其优雅撩拨荡漾开来,变成似乎自问自答的三声中段(Menuet/Trio),在问答中抒情气息酝蕴,平添了美丽诗意,它们或在第二乐章或在第三乐章,变成极美的抒情。某种意义,奏鸣曲正因对这种舞曲气质无穷无尽的美妙发现,才变得美轮美奂,再不像之前那样的单调。而且由此,它还从宫廷内延展到宫廷外,成了维也纳的独特气质,并由此传递给莫扎特,成了莫扎特的神韵所在。
海顿塑造了古典主义的基本素质:严谨、内敛、温和、精致。有时常会诧异于他本是边境农户出身,本质非贵族,只不过从小就进了教堂,随后不过是埃斯特哈奇家族的音乐侍从,他何以有那样本质的清高脱俗,一生能创作出那么多源源不断的美丽典雅旋律与和声?是因为埃斯特哈奇家族为他提供了一片与世隔绝,绿意盎然,足以令他宁静地与上帝对话的园地。而关键是他能安逸、专注其中,徜徉于萦绕其间的各种鲜花交叉的小径。他说过:“环境迫使我另辟蹊径。”
这些键盘奏鸣曲,除了第31和第33号,我其实最喜欢第59号(霍波肯编号第49),窃以为这是他奏鸣曲中最完美者。它的第一乐章,后来成了贝多芬有关命运思考的源头,在《热情奏鸣曲》中,你很容易找到这种传承。这个乐章,无论急速洒脱的运行及间隙中对神秘命运的提示,都组织得完美无缺。而第二乐章的如歌柔板,海顿将此曲赠他密友根金格(Marianne von Genzinger)时,就曾告诉她,其间“寓意很多”,这是他所作最令人感叹的慢乐章,那个主题一次次在宁静中的装饰变化太美了,尤其中间转调部分,真有令人销魂的效果。最终短小的第三乐章也是小步舞曲的巅峰,那种精巧典雅已经发展到华丽的琳琅满目。(文 / 朱伟) 海顿钢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