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可道,非常道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纽约常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一日,忽接到我们单位读书俱乐部主任的邮件,说受员工文娱委员会主席之托,物色人选参加马丁·路德·金日在卡耐基音乐厅举行的“和平音乐会”,要求穿上中国传统服装,为上半场的一出交响合唱做一个中文朗诵,问我是否有兴趣。第二天,收到主办方的邮件,正式邀请我参加演出,曲目乃是当代交响合唱首屈一指的某大腕儿的新作的美国首演。整出交响合唱有四个乐章,每个乐章开始之前,分别有梵文《薄伽梵歌》、《金刚经》、中文《道德经》和阿拉伯文《古兰经》节选的朗诵,寓意世界大同,契合和平音乐会的主旨。
我说可以,签了一份公益演出协议,留了手机号,然后继续旋入永不停歇的工作。忙碌的间歇,偶尔抬头想想朗诵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旋着旋着,演出的日子到了。忙完上午的活儿,拎着旗袍、高跟鞋,在曼哈顿暗无天日的街巷中,顶着把魂灵都要吹走的冷风,冲向卡耐基中心彩排。
后门的街道正在整修,门口搭着脚手架,从黑乎乎的甬道进去,有个姑娘手拿名单在迎接。我报上姓名,出示了带照片的身份证,姑娘核对之后,引我上了楼。大屋子是乐团的休息室,各色琴盒琴套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唯有走廊里各路明星们的老照片,约略证明这确实是卡耐基中心的化妆室。正踟蹰于大房间里无立锥之地,工作人员对我说,我们给你安排了单独的化妆间——吃惊地看到,门上竟然挂着我的名牌,门边墙上,路易·阿姆斯特朗正以温厚的笑容看着我。
时候差不多了,到Isaac Stern主厅走台。50多人的乐团和200多人的合唱团正在接受一位身着旧T恤的胖指挥的最后调教。正逢一段抒情乐曲,合唱不够抒情,指挥厉声批评:“像你们这样扯着嗓子唱,要唱出喉癌的知道吗?”彩排结束,有位小提琴手上前来道贺,你的朗诵太美了,中文太美了,刚才的几种语言里,唯有你的中文,引我倾听。在异乡,听到一位素不相识的人赞扬中国语言,这种时刻,说不窃喜,是假的。
休息间歇,出去晚餐。适逢与指挥同路,见他T恤衫外面套了件经年磨损的皮夹克,左手抱一个孩子,右肩扛一个孩子,同太太并肩走出去。苏轼“左牵黄,右擎苍”的诗句,顿时在我脑子里升腾而起。吃好饭,准备停当,工作人员引导我候场。站在电线满地、监视器密布的后台,不由怔怔,这就是霍洛维兹、鲁宾斯坦走出来的那个后台?这个缠着白色线套的话筒,就是热内·弗莱明放歌的话筒?从台口望出去,此时看到的是盛装的指挥,破夹克和旧T恤已然换成雪白的衬衫和精致的燕尾服,刚才“左牵黄,右擎苍”的奶爸,此时正容光焕发地执掌一切。站在世界最高的舞台之一才知,所有的舞台都是一样的,卡耐基的舞台,和我小学年度汇演的舞台是一样的。所有舞台开场前,都是一片混乱,但是拉开大幕之后,观众看到的,是一派完美。
走上台去,50人的乐手、200人的合唱队、2000人的观众、富丽堂皇的大厅,在我开口“道可道,非常道”之际,一切都仿佛不复存在。平素对自己的语言并不措意,但当与别种语言同台比较之时,突然醍醐。那个未曾谋面的员工文娱委员会主席、那个此前未曾注意的国际作曲大腕儿、那个不知名的小提琴手的道贺、黑乎乎的甬道、电线纠结的后台、路易·阿姆斯特朗的笑容……一切都如潮水般涌起,一切又如潮水般退却。真的,“道可道,非常道!”(文 / 嘉禾) 非常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