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边走边听:在南疆倾听木卡姆
作者:王恺( 南疆
散落在塔里木河流域的星点绿洲被无垠的大漠、戈壁和冰峰围合,使得南疆的风貌气质相对于北疆而言,更为粗旷和凛烈。这一区域自古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汉唐以来,古丝绸之路的南、中道于此交汇,带来四大古代文明的融合、传承和积淀:以维吾尔和塔吉克为主体民族所形成的绿洲农耕文化,构成了南疆浓郁而独特的西域人文景观。
)
序幕:绿洲深处的歌声
墨玉县芒来乡阿合塔木村的乡村道路两边,站满了两手插在裤兜里的男人,在满是白杨树的道路边上,他们显得非常悠闲。与维吾尔族的女性酷爱民族服装不太相同,维吾尔的男人们喜欢穿西装,肥大而普通的西裤,除了头上戴的花帽,看不出他们对民族服装的热心。不过,10分钟后,当他们聚集到司马义家的房间里的时候,才能发现,外表并不能说明什么。
从和田到墨玉县非常近,只要半小时左右的距离,然而,墨玉县完全是传统的绿洲模样,连绵的白杨、稻田和果树林,维吾尔人的庭院隐藏在树丛中。我们直接被让进了艾海依提·司马义的家里,那些在道路两边的男人们也跟着涌进门来。木卡姆的演唱者,就是一群最地道的乡村农民,平时种地,到了聚会的日子,他们都能散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不到节奏响起,还是不能相信,这些普通的农民能够瞬间变成艺术家。艾海依提·司马义,和田著名的木卡姆大师,主唱,轻描淡写地拿起了萨它尔,这是一种拉弦乐器,他掌握着整个演唱队伍的节奏。今天演唱的乐队人数有10人,他们在乐器刚响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用一种金属的敲击乐器拍着肩膀,乐器上的金属环跳动着,自然形成了节奏。墨玉县文物保护所的艾山江告诉我,这是一种“体鸣乐器”,靠敲击身体形成音色和节奏,流行于中亚地区,虽然这种乐器不复杂,可是也有多种音调。在司马义旁边坐着的,是位白胡子的老者,他手中拿着一段类似芦苇做成的乐器,在金属音色中突围出来,形成了别致的旋律,那声音一扭一扭的,恍惚是有人在舞蹈的感觉。他演奏完,拿起这个乐器,带点炫耀地给我看,是非常简单的芦苇配上草叶,他伸出手,五指分开,原来,这个乐器的制作,只花了他5分钟。司马义、他的弹奏着冬不拉的儿子,还有老人,构成了整个乐队的主要演奏者,剩下的人,全部都闭着眼睛,满面欣喜地沉浸在音乐中,到了结尾的地方,会高声地合唱。
司马义的儿子阿合买特,是个胖胖的年轻人,他继承了父亲的嗓音——事实上,这也是家族的嗓音,只有音色出众的人,才能充当乐手。在演唱的间歇,他告诉我,和田的木卡姆一共有365个音调,传说中,每天都有一个代表性的音调,可惜的是,随着一批老人的去世,有些音调失传了。
( 婚礼上,帮新娘守门的妇女 )
艾山江告诉我,文物管理所前不久做过普查,整个墨玉县还有167个木卡姆艺术家,他们分成了13个小组演唱,目前,他们能完整表演出来的木卡姆有7部,我们看到的,是木卡姆中的“穹乃额曼”,是木卡姆的开始部分,由独唱到伴唱,风格很庄重,是木卡姆中的“雅乐”,能演唱这部分的人被称为“木卡姆奇”,很受尊重。司马义就是这样一位受尊重的乡村歌手。
司马义家族的木卡姆学习与和田别的乡村的木卡姆不同,根据学者的田野调查,他们家已经传承了九代,到了司马义这代,他还和墨玉县另外两位著名的“木卡姆奇”学习过乐器和演唱雅乐。他高亢的嗓音表现力很强,这部分的歌曲特点,就是每首都是维吾尔著名文人的诗歌,文辞非常密集,而且很华丽,这些诗歌和音乐相互配合,构成了木卡姆的第一部分。
( 喀什莎车县一个普通的农家婚礼上,来宾们都加入到表演中 )
司马义的儿子阿合买特告诉我,父亲大概会唱10首“雅曲”,他虽然学了20年,也只会唱4首。“都是300多年来的诗人写的。”不过,他已经被村里人视为下一代的主唱。随即他低声哼了起来,嗓子低的时候,深沉有力量,和父亲的高亢相映成趣。
村里人人普遍能唱,他们家对村里人都开放,想学习的人可以来拜父亲为师,自己成为“门生”。可是,主唱就是靠嗓子,他和他父亲的嗓子,在村里人看来,是上天给的。这个村信奉的是伊斯兰教中的苏菲派,音乐带有神秘感,在木卡姆中有一段,当主唱吟诵那些维吾尔古代诗人的诗歌的时候,下面的听众,常会感动得小声哭泣,充满了虔诚和圣洁的心态。
( 莎车县的木卡姆演奏者在聚会前调试乐器 )
不过,招待我们这些远方的来客,更适合用“麦西莱甫”,这是聚会的意思,乐器齐奏,一位穿西装的乐队成员就那么站在我们坐着的床铺中央,随着乐曲,大开大合地跳起来。床很小,铺着红色的毛毯,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的动作。这是村落里聚会时经常会跳的舞蹈,后来我们在各地也见了各种“麦西莱甫”,可是芒来乡的这段朴素的舞蹈还是印象深刻:因为力量感最强,每个动作,都隐隐约约带了风声。这种舞蹈不用排练,凡是村里的节庆日子,他们都会去表演。不过,舞蹈跳得最好的,就是现在为我们表演的这位40多岁的中年人。整个乐队,在2006年自治区的木卡姆比赛中获得过金奖。
木卡姆已经成为乐队成员的生活,一天里总有两三次他们会聚在一起哼唱。阿合买特说,大家都是农民,常常为乐队的事情耽误了日常劳动,影响收入。不过他们也不后悔,因为他们很多人觉得自己“一生下来就是唱木卡姆”的。
( 王后阿曼尼沙罕的陵墓在莎车县的中心位置,紧邻着叶尔羌汗的王陵 )
喀什的赛乃姆
每个绿洲都是相似的,从喀什的莎车县去他们的木卡姆保存最完整的乡村喀群乡的时候,处处都是固定的景色:稻田、流着浑浊的雪山融水的河沟、大片大片的果树林。莎车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是全国著名的巴旦木之乡:那些果林,多是巴旦木的果林,果实不能吃,要的是果核,陪同的人一直在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外地人如何错食了果肉的笑话。
( 欢快的吐鲁番木卡姆,表演者正在模仿各种动物的姿态 )
可是到了喀群乡,一条大河舒缓地流过,还是会产生错觉,在缺水的新疆,怎么有这么宽阔的河流?那么,这片绿洲岂不就是天堂一般?“这就是叶尔羌河。”他们介绍说。
叶尔羌河发源于喀喇昆仑山口,上游穿行在峡谷中,到了我们所在的喀群乡,突然变得宽广,不再是峡谷,而是岩石组成的堤岸,两岸都是肥沃的平原。我们去的时候,正是洪水期,可是1978年开始修建的水利枢纽工程使河流驯服了不少,喀群乡因此成为莎车少有的富裕乡镇。喀群乡的木卡姆艺人陆续来到河岸边,这里是他们固定的表演场所,艺术家们乘坐摩托车,夫妻搭档,或者是父子,儿子一般帮父亲捧着乐器,长长的艾杰克,甚至比他的个子还高。一场隆重的“赛乃姆”即将开始。
什么是“赛乃姆”?标准的木卡姆中只有穹乃额曼、达斯坦(一种叙事诗)、麦西莱甫,那么赛乃姆是什么?喀群乡的文化站站长阿布都塞买提,是个个子非常高大的维吾尔人,他告诉我,当地的音乐聚会就叫赛乃姆,和麦西莱甫很相似,只是他们更自由,更不受旋律的约束,也更奔放。
50岁的阿布都塞买提是个人物,他告诉我,当地的会传统木卡姆的老人越来越少,他从20多岁去喀什、包括北疆的伊犁等地都搜集过各种木卡姆旋律。“我不喜欢自治区的那些比赛的录像带,太豪华了,我们学不会,所以我都去乡下找老艺人们学习。”他说,包括从哈萨克族也学到了一些旋律。“他们的笛子是用老鹰的骨头做的,我们这里很少,就改成了芦苇的,可是旋律上带了些哈萨克族特点。”事实上,站长的做法,倒和专家的说法可以呼应——木卡姆虽然以维吾尔族音乐为主,可是绿洲和沙漠、草原地区的音乐交流一直没有停止,几方面也一直在互相影响。
7位艺人组成的乐队伴奏,他们衣着讲究,身上是绣着金边的白色长袍,外面罩着黑色的长袍,最不一样的,是头上厚厚的毛皮帽子,长筒状,高耸起来,也像哈萨克人。不过站长解释,这和哈萨克没有关系,这种帽子是喀群乡独有的,就叫喀群帽,因为喀群乡即使到了夏天,晚上也很凉快,加上这里牧民不少,所以产生了这种独特的帽子。
艺人们由一位戴着高大喀群帽的老人领导,他敲的是两面鼓,鼓点一起,所有乐器开始互相应和,冬不拉、弹拨尔、艾杰克,这些中亚地区流行的吹拉弹拨乐器各个单独演奏也能成曲调,聚集在一起,更富有色彩。
站长和大约20多个人跳起舞蹈,赛乃姆肯定有舞蹈表演,长袍在开始时并不脱掉,随着表演高潮来到,一甩一甩更加有趣。说来也奇怪,刚开始表演的时候,河岸上并没有什么人,可是消息不知怎么传开的,不到10分钟,人们赶着驴车,或者驾驶着小汽车从四面八方而来,有人穿着牛仔裤也加入到舞蹈队伍中,一做动作,你马上就忘记了他的穿着,他们跳的就是地道聚会上的舞蹈。年纪最大的老人,眉毛白了,旋转,旋转再旋转,让你忘记他的年纪。
乐队演奏和伴唱,在这种集会上,表演者的感情,是时时被下面的观众带着走的,观众越投入,表演者也越投入。一位打手鼓的表演者,胡子很长,一边打手鼓一边迷醉地哼唱,他的手鼓节奏,既能跟着整个节奏走,又不时别出心裁地跳跃出来。在这种集会上,每人都是主角。河边的表演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如果不是附近乡村有婚礼,不断催促乐队去参加婚礼,表演不知道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我们自然也跟随去了婚礼。满院子人,维吾尔族的婚礼吃得非常简单,只有一锅不断添加内容的抓饭,可是整个婚礼欢乐的节奏却非常缓慢,乐队一来就要一天,村里的邻居们陆续到来,到天黑都不会结束。
新娘子躲在一间大屋子里,外面只是简单的布帘,村里几位老年妇女看着门,“不给看”。“新娘子不给看。”乐队被推到院落的正中央的上席,还是华丽的打鼓人掌握节奏,一敲,满院落的孩子像鸟一样聚集到场中央,放下了手中的抓饭盘子,跳起来。接着是妇女和男人们,成对地抖动肩膀和身体,一圈圈地优雅旋转。赛乃姆如果提高一点,往往是能够上大剧院舞台的。
新疆研究木卡姆的专家韩子勇告诉我,在新疆,木卡姆的一些组曲是以赛乃姆的名义演出,地域色彩浓厚,几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赛乃姆,新疆歌舞团的许多保留节目,就是以各地的赛乃姆作为单个节目出现,气势宏大,歌舞丰富。“作为文化空间的‘麦西莱甫’,其原意也是聚会的意思。在这种文化空间场合,可以唱木卡姆,可以是一般民间歌舞,也可以是带有戏剧萌芽的文化游戏。麦西莱甫,就像自由生长的文化巴扎(集市)。”
这种聚会,往往带有狂欢节的性质,地点不重要,河边、晒谷场、农家小院都可以举办,一跳就忘记了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子非常高的新娘也走出了房间,通身华美的红色纱裙,她将是这场聚会的主角。
在喀什,有没有正宗的木卡姆?毕竟,这里是“十二木卡姆”的整理者——阿曼尼沙罕的故乡。那么,完整的木卡姆是什么样式?不过,这个问题很难轻易回答。十二木卡姆是维吾尔木卡姆的代表,结构完整,也最为宏大,是16世纪叶尔羌汗国的阿曼尼沙罕王妃和她的老师卡德尔汗整理出来的,本来有16套,现在只剩下12套大型套曲,每套两小时,整个完成要24小时,已经有一定缺漏了。
莎车县城,有阿曼尼沙罕的陵墓,在那里,也许能对木卡姆有更深的了解。
阿曼尼沙罕的故乡
阿曼尼沙罕的陵墓在莎车县的中心位置,维吾尔语叫“阿勒屯鲁克”,依靠着叶尔羌汗国的王陵。这是一幢淡紫色屋顶的建筑,下面是白色的雕满了几何图案的屋檐和梁柱,修建于上世纪90年代。实际上,这是一座纪念陵,陵墓虽然是国家拨款,之后的翻修则是当地百姓们捐资。到了周末,莎车各地的百姓,包括远在邻县的百姓都会来这里唱木卡姆,这是他们自发的活动,由此也可以知道阿曼尼沙罕的地位。
淡紫色的屋顶和旁边土黄色的屋顶相映衬,非常协调,依靠集伊斯兰的建筑艺术的几何图案装饰,新陵墓和老陵墓和谐地组成了一片,这里,加上旁边的一片小绿地,共同组成了莎车的木卡姆广场。
陵墓群并不奢华,却很雅致。旁边土黄色的建筑群,是叶尔羌汗国的王陵,真实的阿曼尼沙罕的陵墓,本来就在王陵中。走进去,王陵也很素朴,因为按照宗教习俗,陵墓中并没有任何陪葬品,只是一块块石头雕刻的墓碑和棺椁,阿曼尼沙罕和她的爱人拉失德汗的陵墓紧挨着,她的陵墓上盖了一块小的蓝布。旁边,是一块更小的墓葬,据说是他们的孩子,阿曼尼沙罕因为失去了孩子而伤心死亡,3年后,拉失德汗也因抑郁成疾而死亡。死后,他们成为陵墓群中少有的合葬墓。
根据维吾尔族《乐师史》的记载,阿曼尼沙罕出生在莎车的喀拉苏乡,她父亲是个贫穷的打柴人,14岁的阿曼尼沙罕虽然生活在“断壁残垣”的房屋中,可是给自己起了笔名“乃裴斯”,正是她每天晚上的歌声,吸引了当时在自己领土狩猎的叶尔羌汗拉失德国王,两人一见钟情,这位会弹琴也会写诗的女子便成为王妃。
《乐师史》中有详细的编年,此事发生在1547年。阿曼尼沙罕当时面对的是维吾尔族音乐的流失,她请求国王帮助她完成整理音乐的使命,结果没用几年,她和汗国的诗人、歌手和乐师们就完成了木卡姆的整理。按照《乐师史》的记载,当时从伊拉克、伊朗、安集延等地都有人赶到这里的宫廷,向他们学习木卡姆。不过,关于阿曼尼沙汗牵头整理木卡姆的事,可靠性比较高的《拉失德史》并无记载,而《乐师史》对乐师们的记述有时荒诞不经,甚至把毕达哥拉斯也拉了进来。孤证不成史,因此,阿曼尼沙汗与木卡姆的故事是高度存疑的。但十二木卡姆从各方面看,一定经过了宫廷乐师和文人们的加工锤炼,这一点大家意见一致。
现在的木卡姆广场的中心位置,是一座想象中的阿曼尼沙罕的雕塑。韩子勇说,十二木卡姆的特点,是编进去的古典诗歌特别多;在上世纪80年代搜集来散落在民间的“激动人心的乐章”中发现,里面的诗歌有92首,民歌只有20首。这些宫廷雅乐经过民间流传,依然保持了高贵的特征。
“据说阿曼尼沙罕的故乡流行的是刀郎木卡姆,也是木卡姆中最为野性的一种,那里也有很多古典诗歌吗?”其实,我的问题的背后意思是,不是都说刀郎木卡姆最野性十足?怎么到了阿曼尼沙罕这里,变成了华美的宫廷音乐?
所有人,面对我的这个问题,都是非常得意地一笑说,去看看就知道了。按照韩子勇的说法,刀郎木卡姆确实是木卡姆系统中最为野性的音乐,高音一直扶摇直上,冲破了旋律感,彼此的和声也是此起彼伏,互相竞赛一样,所以,他觉得那是“生命的呐喊”。
刀郎木卡姆流行于叶尔羌河流域,包括塔里木河两岸,我们去的喀什的麦盖提县,和阿曼尼沙罕的故乡喀拉苏乡非常接近,只有几十公里,两地都属于刀郎木卡姆的流行地区。有诗人说,这里是新疆最寂寞的乡村,“连阳光都寂寞”。绿洲虽然一直延续,但是因为人烟稀少,所以,看上去确实很荒凉。陪同我们的人说:“喀拉群乡的人相信,阿曼尼沙罕死后又运回了她的家乡,那里至今还有一个简陋的陵墓,旁边天然长着12棵沙枣树组成的树林。”
路上也安静得很,许多乡村在阳光下静静地睡着,无声无息。后来才知道,这天是赶集的日子,包括我们要去见的当地最著名的艾山和玉山兄弟俩都去了县城的巴扎,我们只是坐在他们家宽大的庭院里,静静地喝着奶茶说话,几名妇女带着孩子含笑看着我们,也不搭话。艾山和玉山是孪生兄弟,都已经70多岁了,没有分家,两家合住的大庭院里,几百棵杏树聚集成林,简直不能想象为什么这么开阔。平时,他们就坐在走廊里唱歌。
乡文化站站长和兄弟俩匆忙赶回来的时候,两个70岁的老人都很健康,头发花白了,走路却生机勃勃。艾山话多,告诉我他们刚从北京参加非物质文化遗产颁奖回来。“去了全世界那么多地方演出,还是喜欢北京,因为下面坐的都是自己人。”
平时乐队有10多人,今天都赶集去了,只有他们兄弟,加上站长。“你们不会后悔的。”果然,一唱起来,立刻就让我们震撼了。艾山和玉山,包括站长都在打手鼓,一开始就是高音往上飘忽,谁都不肯让谁。艾山后来告诉我,他们这里就流行用天赋的高声歌唱,高到了嘶喊的地步也不罢休。谁嗓子高,谁就是赢家,他和兄弟的天赋都好,唱到得意的地方,把手鼓抛到半空中,接住,抛得更高。不因为观众只有我们几个,演唱的兴致就有了减弱。
乐器也不一样,唱到一半,艾山英俊的儿子拿着艾杰克加入,当地是拿马鬃做琴弦的,和其他地区都不一样。包括他们的手鼓,用的是驴皮,鼓也比一般的鼓大很多,也和外地不一样。艾山的儿子向他父亲学了多年,嗓子同样出色,他们家族的木卡姆学自上辈,他从小耳濡目染,学会了父亲的很多打鼓技术,不过和父亲比,他还是不行。“他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我还不是。”
他一直在抱歉,说是人少了,正宗的刀郎木卡姆,至少有六七人,那时候我们才能欣赏到最厉害的“麦西莱甫”。新疆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院长张放告诉我,刀郎木卡姆之所以与新疆其他区域的木卡姆不尽相同,是因为这是绿洲文明向草原文化学习了很多东西。他们经研究,发现这片区域的木卡姆中掺杂了蒙古族的一些因素,游牧文明带给了绿洲文明一些新鲜点。
说到“野性”,张放说,根据他们近年的深入研究:“其实刀郎木卡姆是一种更复杂的游戏规则,要是有幸看见他们的舞蹈,就会发现他们的舞蹈套路更多,更繁杂,也更华丽。过去总说刀郎木卡姆野性十足,大概是中原文化中的舞蹈已经没有这些生机勃勃的东西了。”
合唱绵延不绝,艾山告诉我,很多歌词是他们创作的,约束不大,这点和十二木卡姆不太一样。不过,他很自豪:“阿曼尼沙罕当年不是也创作了很多?”另外的不同,就是我们反复提到的高音,张力和力度是一般歌唱演员控制不了的,只有当地人能唱,很多老人因为年轻时用力过度,老的时候得了疝气。
艾山突然告诉我,你们汉族的那个刀郎,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确实,刀郎木卡姆是荒野和绿洲音乐的最完美结合,当地人经常管唱木卡姆叫“喊巴野宛”,巴野宛就是戈壁荒野的意思。更多的表演场合不是在室内,而是在室外。
听到这样的演唱,有点明白为什么阿曼尼沙罕会生长在这里,音乐是他们的生命。阿曼尼沙罕就是从这样的荒野中走出去,走进了宫廷,将自己的天赋和16世纪时维吾尔地区的音乐文化系统结合起来,创造出了“十二木卡姆”。
晚上,正好在喀什的礼堂听到了正规的十二木卡姆演出,是喀什艺术学院的学生们精心的表演,乐队有几十人,扮演公主和王子的演员都非常出色,可是总觉得不及荒野里的音乐听得过瘾。
库车的铁匠歌手
从喀什去库车,一下飞机,就被介绍,这里的木卡姆与喀什的完全是两种感觉,让我们一定要去听。未去前,先去了新和县的乐器村加依村,这里是新疆最大的乐器村落,村里几乎105户都在制作乐器。艾依提家就在村口,这是一片装修齐整的维吾尔民居,属于浙江省的援建项目,打算把这里建设成集民俗旅游和制造乐器为一体的新旅游区。艾依提家附近的大厅里也确实摆满了各种卖给旅游者的乐器,有巨大的不能使用的都塔尔和热瓦甫。都塔尔以前是用羊肠做成,一般维吾尔族人都是自弹自唱时使用。这些都塔尔外表华丽,但艾依提都看不上眼,他把我们拉到他家里,看他手工制作的都塔尔,原来,差别巨大。
游客们买的都塔尔多数只是摆设,材料和工艺都不很讲究。艾依提做的都塔尔才是货真价实,他学这个手艺已经三代,整个村落做乐器已经有300年历史。他把桑树锯开烤干后,要耐心挖出里面多余的部分,形成一个好的共鸣箱。“60把琴里面才会有一把好琴。”
烤干桑树那些弯曲的地方也是一门手艺,不能贪急,他使用的是20年生长的大桑树,难怪很多乌鲁木齐的音乐家都找他订货。上面镶嵌的用蛇皮,不像是廉价的旅游产品用塑料片,这都会影响到乐器的声音。一把上好的弹拨尔要几个月的手工才能做好,价格可以到5000元。现在跟他学习的学生有30多人,可是没人学到他的手艺,不是他没认真教,而是一切靠天赋。艾依提敲敲自己的脑袋,他说自己的父亲是鞋匠,业余做乐器,可是做得同样是村里第一。“我的主业是种棉花,业余做乐器。”他边说边哈哈大笑。
整个乐器村都靠乐器制作增加家庭收入,乐器的年产值为150万元,确实是村里的好副业。
“弹拨尔是男人的乐器。”艾依提说,边说边拿起一把做好不久的琴弹起来,没有伴奏,就那么闲散地一唱,顿时就让我们惊奇,原来好乐手都藏在民间啊。
这种感觉,在加依村反复出现。去另一家制作热瓦甫的家庭,主人告诉我,他们四兄弟家家都做乐器,每人有擅长,他15岁和师傅学做乐器,白天给师傅放羊,晚上学,结果学会了做热瓦甫。“靠自己的手感越做越好。”他的手感不仅表现在制作上,还表现在弹琴上,一弹之下,邻居们蜂拥而来,几个小姑娘转眼在他的琴声伴奏下起舞。
在新和加依村,这些乐器制作人的音乐天赋,还是让我们相信,音乐就是维吾尔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生活在音乐里。
去了拜城的赛里木镇,这里有一个赛里木镇民间歌舞团,当地一位叫阿克木的退休老师花了几年时间,走访了附近几个乡的老艺人,把他们传统的“赛乃姆”搜集整理成了一本200多页的书。阿克木已经65岁了,他的最大长处,还不在搜集整理,而是自己创造。他编写了一套新的赛乃姆,歌词都是写当地人生活的,内容包括结婚、赶集和发家致富。因为写得有趣,所以镇上喜欢唱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挑选了最出色的30多人组成了镇上的歌舞团。
“你一定要看看我们的歌舞团。”阿克木说。他骑着摩托车,跑遍镇子把歌舞团召集起来,陆续来了10多个团员,他们有各自的生活,因为事先没有准备,所以都是便装,非常随意。10多个人围坐成半圈,前面的位置,谁要表演就上前,歌舞团没有固定主角,这是我们到库车后被反复灌输的观念:“因为人人都出色。”
果然,一位匆忙赶到的50岁妇女开了头。她穿得异常简单,像个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之类,可是拿起都塔尔一开头,瞬间我们都安静了下来。她唱得句子不知道意思,可是忧伤和快乐并存,是非常极端的情绪,后面的手鼓群并不干扰她,每句结束后,他们会一顿,加重了歌曲中的情感。然后换上了阿克木老团长,他拿的是弹拨尔,旁边的中年人用热瓦甫伴奏,两人就构成了一个小乐队。
音乐学院的张放院长向我介绍,库车就是“龟兹古国”所在地,当年这里的古乐盛极一时,对中原音乐也有很多影响,现在我们只能从壁画中依稀看到。可是,他们觉得,古乐并没有完全死亡。虽然没有直接的音乐作品为证据,证明消失了的西域古乐和木卡姆的直接联系,可是这里的历史告诉我们,在维吾尔族逐渐西迁的过程中,西域大曲的形态和木卡姆的很多东西杂交到一起,通过新的乐器重新生长下来。也许,这个能解释,为什么在库车,村落里的维吾尔人随手拿起乐器就能弹奏出美好的声音。
到了最后一个表演者,他手里拿着两块铁皮,沉默地看着我们微笑,笑容有点像布拉德·皮特,众乐队成员也高兴地看着我们,显然,他是乐队的压台人物。这是艾克木·阿克木,我们这才明白,神秘是为什么,原来,他的嘴里还有一片树叶,随意一吹,就是一首乐曲,加上手里自己打的两片铁器,一个人就是一个乐队。
47岁的艾克木显得很年轻。他12岁起随母亲学习打手鼓,据说母亲是个忧郁的女歌手,只有唱歌的时候,表情才欢乐,只要一加入到赛乃姆中,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母亲对他的影响很深,他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各种乐器,包括几百首赛乃姆歌曲,他现在唱的就是母亲教他的歌,深情而悠远。
为什么用铁板?因为手鼓太容易了,也太单调。艾克木说,他是农民,也是铁匠,本来是用石头代替手鼓发声的,可是石头容易碎,后来就用了铁板,合着音乐的旋律能发出极响亮的声音。每次聚会,艾克木都是最引人瞩目的歌手,只要赶集,就会有姑娘要求嫁给他。这点让他的妻子特别生气,不过,镇上的人纷纷以艾克木为骄傲,他边敲铁板边跳舞的技术,在镇上人的嘴里越传越神奇。
艾克木的好看,是在动作上,在苍凉的歌声里,他手拿铁板旋转着,动作异常潇洒。
尾声:繁复的吐鲁番木卡姆
新疆的三大盆地中,吐鲁番盆地最像盆地,主要是因为地势低,使这里格外炎热,站在鄯善县吐克沁镇的木卡姆中心,热得我们一阵心慌。这是个幽雅而华丽的建筑,10多根柱子撑起的穹顶非常开阔,能让我们迎接外面的风。
吐鲁番木卡姆与别的地区不太一样,处在南疆、北疆和东疆的交汇处,广积博收,据说是保存民间风味最多的。韩子勇告诉我们,一定要去听他们的民间性,因为不像有的地区的木卡姆修饰过多,他们的演唱中充满了各种幽默、滑稽、热烈的感觉。
文化站站长木合买提告诉我,这里保存的木卡姆种类多,十二木卡姆中有的,他们都会,还有没有的,他们也会。“‘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这里的木卡姆也流传下来了,我们用老的曲调,歌颂人民公社什么的,结果不许我们唱。”当时的新疆还用木卡姆曲调改编过《红灯记》,不过现在没什么人会唱了。
木合买提1993年才系统地开始学木卡姆,他很自豪自己能唱得很多。“我的节奏感特别好。”他告诉我。和别人的认识不一样,他觉得,真正能掌握节奏的人才是最好的木卡姆演唱者,嗓子是第二位的。“整个吐鲁番有60万人,可是真正唱得好的,只有10多个人,为什么?因为这需要有天生的节奏感,之外还得刻苦学习。”木合买提说,他曾经被新疆广播电台选去录制木卡姆,不停顿地录了一整天,唱了9部,每部唱完休息一小会儿,可是他照样完整无缺地唱下来,这就因为他对音乐的感觉“非常对”。
怎么感觉对?“我自己唱,中间还换乐器伴奏,一会儿用手鼓,一会儿用热瓦甫,可是一点都不会乱。”木合买提告诉我,他不是记旋律,而是记歌词,一想起歌词,就把旋律想起来了。“因为歌词都是我们维吾尔著名诗人乌外达和巴巴热依木的作品,我们从小就会背诵。”
明亮的散板敲起来了,我们看到乐队中,除了常见乐器,还有类似于唢呐的乐器,因此声音也格外响亮,几个大鼓和几个小鼓都在敲击,不断地增加响声。吐鲁番木卡姆的前面部分,和十二木卡姆中的第一部分雅乐很相像,只是更多了自己的乐器,歌词也以情歌为主。随着鼓声越来越激越,人们也开始进入圈子里舞蹈,但乐队里的女人不参加有些段落的舞蹈。“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木合买提告诉我。
第一段乐声结束后,进入纳孜库木阶段。这是一种特别欢乐的舞蹈,欢乐得有点滑稽,一个刚刚弹着冬不拉的乐队成员跳进场子,弯下腰,脚步也变得蹒跚,原来在模仿鸭子行走,这是吐鲁番木卡姆的与众不同之处。这场舞蹈,人们模仿各种动物,有鸭,有山羊,还有鹅,男演员虽然很胖,可是动作灵活之极,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动作和周围乐队的节奏紧密配合,乐声越响亮,他的动作越快,女人之所以不跳,是因为女人不该做这些滑稽动作。
这是我们看到的最快乐的一场木卡姆。这么多天的木卡姆看下来,有的自由,有的虔诚,有的优雅,加上这个,才能明白,为什么木卡姆那么难以靠语言描绘清晰。(文 / 王恺) 木卡姆刀郎阿曼乐器制作绿洲南疆喀什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