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飞行学校里的年轻人

作者:杨璐

(文 / 杨璐)

私人飞行学校里的年轻人0( 王宇出生于军人世家,从小有飞行的梦想,辗转波折之后终于在26岁时实现了梦想 )

飞行课

下午14点钟,虽然太阳像被厚厚的云雾层层包裹,徐州的气温还是上升到了一天中的最高值。飞行课准时开始,在从午休的办公室走向停机坪之前,王宇不顾下午的高温,穿着长袖制服衬衫,还拿出一大瓶SPF70的防晒乳液涂在脸上。在阳光里进行飞行训练已经让王宇的皮肤黑里泛红,他要把袖子一直翻到手臂最上方才能看到皮肤本来的颜色。跟他在同一架飞机进行飞行训练的同学沈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紫外线过敏但连防晒霜都没有用处,胳膊上已经晒出了奇痒的小疙瘩。

直升机依靠目测飞行,对天气依赖很大。前几天一直下雨停飞,这种出太阳的天气虽然晒热难忍却是训练的好时机。两名机务人员正在对飞机进行起飞前的检查,除了例行的项目,上午训练时沈超发现飞机的一个仪表的指针状态有些不同,报告给机务组弄清楚原因。严谨、仔细和按照规则行事是保证安全的基础。

飞行学校的教学基地在距离徐州沛县城30分钟车程的杨庙机场,这是一个为周边省市喷洒农药和杀虫剂用的农用机场,如今辟出一个停机仓库租给飞行学校作为飞行课堂。仓库里一共有6架直升机,MU269和R22两种机型,每架飞机共一个教练带两名学员。王宇和沈超驾驶的是R22直升机,它来自美国的罗宾逊直升机公司,只有两个座位,安上轮子后4个人就可以把它推走,非常轻巧。虽然在最近几年的奢侈品展上经常可以看到它参展的身影,可是200多万元的价格在直升机中只能算入门级训练机型。“它就相当于汽车里的桑塔纳2000。”沈超告诉本刊记者。

机务人员离开前卸掉了直升机机舱的两个门。沈超告诉本刊记者,R22机舱里没有空调,座椅还紧靠着发热的发动机,只能用这种方法在高空中获得对流风来降温。因为飞机轻巧,对飞行员的体重也有要求,沈超和王宇都是体型正常的成年人,但因为个子有点高超过了R22飞行员所要求的70公斤以下体重。目前两人都在节食,宿舍里已经不见了零食的踪迹,饿了就喝水充饥,每天训练回到宿舍,沈超和王宇还要跳绳和快步走两小时来消耗热量。

私人飞行学校里的年轻人1( 进入到商照阶段,学员们在教练的指导下精雕细琢飞行动作 )

除了身体上的准备,学习飞行是个庞大的课程,登上飞机直冲云霄只是最后一个步骤。通过9门课的理论考试,熟悉了即将飞行的机型数据,学习机场的跑道方向、经纬度、电台频率和起落航线后,真正的飞行学习才开始。“操纵飞机的动作不可能让你开着飞机在天上瞎练,每一型号的飞机都有专门的飞行教材,动作分析都是在地面上练好的。我们经常说地面苦练,空中精飞。”王宇告诉本刊记者。也许是长期练习的结果,也许是还没成为成熟的飞行员,王宇只要讲起开飞机就不由自主地进入到了模拟飞行,椅子仿佛变成了机舱,双手、双脚都虚拟着操控驾驶系统的姿势。直升机通过发动机驱动螺旋桨在空气中产生的升力把飞机托举起来,又依靠螺旋桨改变角度来完成悬停起落和前后左右飞行。飞行员的左手握着调节飞行高度的总距杆,右手握着驾驶杆,两只脚分别踩在左舵和右舵上,每一次飞行方向或者高度改变都需要四肢协调。

登上飞机的第一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发动机带着旋翼一开始工作,飞机就一直晃,在空中感觉就要晃散了一样,我一点儿都不敢往下面看。”沈超告诉本刊记者。教练员带着在空中飞一圈体验后,学员们就真正开始学习驾驶飞机。“在空中悬停是直升机的一大特点,悬停也是我们学习的最基本的动作。虽然在地上我们已经练过多次动作了,真的在空中想把飞机停稳却不容易。我因为紧张,把驾驶杆握得死死的,它微微一动,飞机都有很大的动作,有半个多小时,飞机都像炒菜一样前后左右地摇摆。”王宇说。谢华杰告诉本刊记者,最开始学习飞行的40个小时,要注意四肢的动作,还要分配注意力到机舱外的环境和机舱里的仪表上,浑身都是紧张的,每飞半小时都累得不行。

私人飞行学校里的年轻人2( 上训练课时,两名飞行员跟一名教练分为一组,其他时候同学们也会一起交流学习心得 )

熬过了40小时的飞行时间,王宇和同学们都取得了私用飞机驾驶执照,留在基地继续飞行攒够商用飞机驾驶执照的时间。“私照只要能安全把飞机开走、降落就可以了,商照要求动作精准。比如说降落的时候,商照就得能准确降落到停机坪上标注的圆圈正中,私照没有这样的要求。”王宇说。

精雕细琢飞行动作是一件折磨人的事,直升机无法跳伞,如果发动机失灵,要瞬间依靠还在旋转中的螺旋桨产生的动能跟驾驶杆、总距杆和舵的操作配合,紧急着陆。这是遇到意外情况的救命方法,平时练得也很多。“你要反应快,四肢协调,还得分配精力在观察环境上。”谢华杰说。谢华杰生于1991年,是徐州基地最年轻的学生,他练习了一上午这个动作,始终不满意,郁闷得一支接一支抽烟。学习分配注意力也是商照阶段教练们反复强调的事情,谢华杰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平时要练习头每转十度,停一秒上下看一眼。在天上飞的时候,教练也会找话题跟你聊天。“无论什么干扰都得注意驾驶的动作和飞机姿态,就算是超人在你旁边飞,你也不能直直看过去,让飞机翻了。”

重拾梦想

谈论起飞行,“菜鸟”飞行员们口中的传奇是四川广汉的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这所1956年创建的学校为中国的民用航空领域输送了90%的飞行员,也就是说,考上了广汉飞行学院就意味着未来有一个高薪和体面的工作。除了这个途径,有飞行梦想的年轻人还可以参加军队飞行员的招考,可是无论哪种选拔都是难度重重,能够选上的并不多。王宇对自己在高中时没有当上飞行员一直很遗憾。

王宇从小喜欢飞机,他至今记得上小学第一次看到飞机的情形:“全都是铝色哑光的飞机排了100多米长。”电视和杂志上只要有飞机图像出现,他就要认真看,平时也爱搜集关于飞机的信息。“国庆阅兵时,所有机型我都说得出来,我还能说出来波音和空客的机型特点。”

王宇的言谈举止总是很规范,不像其他同学那么放松随意。他来自一个军人世家,祖父和外公、父母亲都是军人,他从小就是在干休所里长大的,父亲更是在空军服役。可是到了王宇要决定未来的时候,家人都不同意他子承父业。“我爸觉得这个时代已经跟他那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经济发展,年轻人有许多条出路,不仅只有当兵一条路,上大学后选择的面更宽一些。”王宇说,母亲的反对理由更直接,家里只有一个孩子,不能去从事危险的工作。

为了说服父母,王宇说他跟父亲还进行过一场“男人的谈话”。“我爸让我想清楚,当飞行员给家属造成的精神压力。飞行员是个危险的职业,每次飞行训练结束落地后,飞行员们都习惯给家属打个电话报平安,如果晚了一两个小时,家属的心情可想而知。”“高三”时王宇还没有想到组建家庭那么遥远的事情,他重申自己飞行的理想,为了说服父亲还找到了一个更严肃郑重的理由,他想捍卫祖国的领空。这次谈话,父亲从反对到中立,他还得想办法说服母亲。这一关,他失败了。他通过了严格的体检,可是由于家长反对,失去了到部队当飞行员的机会。

北京的沈超也是从小有飞行梦想,小时候经常去北京西三旗的航空博物馆玩,还喜欢玩关于飞机的电脑游戏。“大二”的时候,四川广汉飞行学院来学校招收一批改专业的飞行员。“报名的男生特别多,但是选拔太严了,一个哥们儿因为脸上痘痘长得太严重,一面试就下来了,说是形象不好。”沈超当时长得太胖,也属一点机会都没有的类型。

王宇和沈超就像大多数男生一样,读完大学,找工作了。王宇在上海一家为直升机提供配套零件的公司工作,他说:“我们属于供货方,所以我还是能接触到飞机,看见飞行员开飞机,心里一直有个遗憾。”也许因为一丝不苟,王宇把质量监控工作做得很好,受到老板的重用,是公司里最年轻的中层领导。“我辞职前已经开始轮岗了,在公司的每个部门待上半年到一年,这是公司要提拔人的信号。老板也曾经跟我说过,要我好好干,未来很有前途。”但是王宇父亲的一次朋友聚会改变了他的人生。“我爸的一个朋友来上海工作,我和我爸去看他,他说他在一家通用航空公司工作,公司里有这么一个飞行学校。”王宇说,他立刻就起了辞职学开直升机的念头,从知道这个学校到辞职报名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沈超大学毕业后换过好几个工作,都不很让他满意,也是父母的朋友知道有这样的飞机学校,可以拿到商业驾照当飞行员。沈超家里先出了私用驾照和商用驾照两个阶段的学费,后来沈超又找到了北京的一家通用航空公司,公司愿意签约沈超为飞行员,只要沈超拿到商用驾照,他们就负责沈超商业驾照部分的学费。

王宇的学费来自他工作的积蓄和父母的赞助,虽然飞行学校的经理和教官对他很认可,他可以像沈超一样用签约公司来分担一部分昂贵的学费,但他有自己的规划。他告诉本刊记者,通用航空领域目前还是一个冷门,大家都在等待国家低空开放的政策,那时候这个领域的市场就太大了。他27岁才改行来学飞行员,目的并不是飞一辈子,他希望进入到通航企业的管理领域。“每一个通航公司的高层里必然要有一个有飞行经验的,我希望自己在积攒到足够多的小时数后,能够转到管理领域。”王宇说,飞行员的资历全靠飞行小时数的硬指标。

冷门行业和空白市场

徐州基地的石经理今年50多岁,曾经在空军空管部门工作了23年。2003年,石经理从部队转业,并没有像许多转业干部一样选择到政府部门做公务员。“我回来的时候,县里各局单位的副局长位置只要有空缺,我是可以随便挑的,但是小县城里关系网错综复杂,我在部队待久了,不是很习惯。”石经理于是自主择业,到上海一家通用航空公司工作。

通用航空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在我国通用航空指除了军事、警务、海关缉私飞行和公共航空运输飞行以外的航空活动,比如海上石油服务、人工降雨、航空拍摄、播种撒药、旅游观光、商务旅行等等。长期以来80%的通用航空集中在工农业和公共服务这样狭窄的领域,而普通大众可以接触到的旅游观光、商务旅行都没有发展起来。虽然从上世纪50年代就有了通航,但一直是个飞行圈里的名词。王宇告诉本刊记者,他第一次跟周围朋友说起自己要做通用航空领域的飞行员时,朋友们还以为是美国的通用公司在中国新开了航空公司。

除了经济原因,石经理告诉本刊记者,航空管制制度也让通用航空发展速度很慢。在我国,民航可以使用航线、航路和民航机场附近的空域,其他空域由军队统一管理,包括通用航空所需的低空域。“每次飞行的前一天必须向军队报计划,批准后才能飞。我在部队就是管这个的。”石经理说。选择通航行业工作是因为作为专业人士,石经理看到了通用航空领域即将发生变化。“现在经济发展了,旅游观光、商务旅行和私人飞机的需求很迫切,一架直升机几千万元,江浙一带买得起的人太多了。国家在东北地区开始试点开放低空领域,低空一开放,中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石经理的老板也在等待低空开放。他是福建人,只身在上海打拼多年,通过房地产生意积累了财富,组建了一个投资集团。他也是一个航空“发烧友”,拥有一架价值300万元的施瓦策300和一架2000多万元的麦道600直升机。在庞大的投资集团里组建通航公司最早的目的主要是为老板的飞行爱好服务的。“他想自己开飞机,报了一个飞机驾校,还没把私照考下来学校就倒闭了。他就想办一个学校,自己作为第一批学员,拿到飞机驾照。”石经理告诉本刊记者。这个误打误撞的投资让老板发现了行业的巨大商机,低空开放临近,大量资本进入到通航领域组建通航公司,可是国家规定必须具备两个飞行员和一架直升机才能注册公司,市场上直升机飞行员奇缺,有的公司为了注册先去租飞行员和飞机。

对于公司的发展来说也急需一个稳定的经营项目。石经理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公司在开展培训业务前承接的大项目是浙江卫视和中央电视台专题片的航拍业务。虽然收入不错,可是在老板看来,航拍业务不是经常都有,属于零散单子,公司想持续经营必须找到一个稳定的收益来源,通航飞行员培训是能看到的一个前景很好的方向。

公司最开始在泰州找了一个基地,但是因为面积小、没有跑道,并没有申请下来。这是华东地区的第一家民办直升机培训机构,有关方面很慎重。在这之后,他们分别在千岛湖和徐州找到两个条件合格的机场,开始了私用飞机驾照和商用飞机驾照的培训。石经理告诉本刊记者,飞行学校最早是满足公司的飞行员需求的。“我们公司最多时候有19架飞机,按照飞机和飞行员1比1.5的比例,飞行员的数量太少了。”前面几期拿到商用驾照的学员无论飞得如何几乎是不经考察就都签在了基地所在的通航公司。“空域飞得好的,继续培养以后可以执行航拍这样的任务,只能飞本场的就让老教员带一带,继续考教员资格在基地教学生。”石经理说。截至正在培训的谢华杰这一期,公司一共签了30多个飞行员,这才算是满足了机组配备。

飞行学校里除了这些想以飞行员为职业的年轻人,也招收老板学员。“我们公司会照顾老板学员的时间,到家里去上课,所以这个费用要比职业飞行员们高一些。”石经理说,已经有老板学员从千岛湖基地拿到私用飞机驾驶执照了,还有的老板考虑连带从基地买一架3000万元的二手飞机。徐州基地也招了一个老板学员,专门买了一架R22直升机来学习,平时跟基地的训练机停放在一起,由基地的机务人员维护保养。

“老板们想低空开放后,能带着朋友开飞机转转,接客户、开会方便。但是,低空开放是不是就能随便飞,现在还不一定。”石经理说,即使政策放开,通用航空的硬件设施现在也跟不上,通航机场就不多见。最近基地的曲教官要到福建执行任务,飞机要从浙江用车拖到厦门,而不是飞去,因为中途没有加油的通航机场。“我们投资集团组建了机场公司,在福建省每个地级市都计划建一个通航机场。”石经理说,现在的政策环境里,除了大国企,能赚钱的通航公司不多,都处于刚刚进入这个行业,往里面投钱支持运转的阶段,包括飞行学校,虽然学费昂贵但是运营成本也高得吓人。无论通航公司还是刚刚拿到商用执照的“菜鸟”飞行员,都在等待低空开放的那一天,全速发展。

(实习生苏梦迪对本文亦有贡献) 直升机学校飞行中国航空直升机停机坪私人通用航空王宇年轻人飞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