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掰个尖儿

作者:殳俏

(文 / 殳俏)

来,掰个尖儿0

下午三四点,香槟小镇兰斯的一家面包店——Le four a bois,小小的店堂里人声鼎沸。木头架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编织篮,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硬质面包。玻璃冷柜里则是模样弱不禁风却又娇艳欲滴的各色甜点。小孩子看着果酱满溢的起酥发呆,姑娘想要尝尝某种核桃仁红酒口味的新品,带着狗的干瘦老太太态度坚毅地指向一个龟背一般的巨大乡村面包,对店员说:“给我切成两半。”可是,一旦绕过模样古老的面包烤炉,后面则是另一番风景:一个被日光灯照射得荧亮通透的大房间,看上去既死板,又不近人情,活脱脱一间乏味的“操作室”。一袋袋50公斤量级的面粉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地上,婴儿游泳池大小的和面盆子沾满了白色,看上去让人联想到水泥缸。钢制的工作桌上规规矩矩地排列着圆形面团的矩阵。跟让人眼花缭乱的前面的店堂比起来,这里是多么的枯燥无趣!

“你得明白,在制作面包的地方,一切都是以面包为出发点的,所以其他多余的东西,一概没有。”年轻的面包师傅微笑着说道,对我挥挥他沾满了面粉的胖手。“如果只能选择一种面包,演示制作给不会做面包的人看,你选什么?”我问。他不假思索地就给出了答案:“那当然是法棍。那是所有法国人用来喂饱灵魂的食物,也是法国面包制作行业的最大骄傲。何况,一根新鲜的法棍,保持其美味的时间只有4个钟头,所以我们一天要做好几次法棍,来满足人们早、中、晚三餐对法棍的需求。比如今天,你看到的就是我们在制作人们晚餐时要来买的法棍。而我们最早的一轮法棍是凌晨4点开始做的,我打赌那种时候你们都起不来。”

那他可大错特错了,我还真的在凌晨五六点(好吧,比4点稍微晚点)的巴黎小面包房迷离过,发呆过,捧着一杯热水看年轻的面包师们,穿着短裤,在10月份的巴黎,在我感受已经冷到有点刺骨的清晨里干活。每个法棍的面团都被事先称好重量,大约是250克一个。年轻师傅们开着玩笑,打闹着,但这一点儿都不耽误他们把这些面团拿在手里又揉又捏又挤又压,末了还要拧它们一下,这个动作让我想到小时候被妈妈逮到做坏事,便是揪起你的皮肉,出其不意地拧一下子。这跟打孩子不太一样,这个动作包含了“你又调皮了”的责备、心疼、无奈、气愤和爱,不伤皮肉,但真的很疼。所以,当我看到面包师傅也对法棍面团做出这个动作时,我禁不住笑起来。要知道,我宁可这么理解:最后拧成尖儿的这个部分,包含了面包师傅最多的爱与无奈在里头,烤出来也是最为香脆好吃的部分。

已经忘了是谁说过,调皮的法国小孩领父母之命出门买法棍,回来之后,妈妈要先验看那两条法棍的4个尖儿是否还安然无恙,因为小孩一般都会禁不住诱惑,途中不知不觉自己就先把尖儿给掰了吃掉了。又联想到某上海女友谈论其法国男友,看着是挺完美的一个人,但数次早餐与其分食法棍,则发觉了最要不得的情况,这位先生是那种一上来就自己先把尖儿给吃掉的类型。所谓小孩子气十足的自私,从掰不掰尖儿这件事上,可见一斑。

“但是没关系啊,下次如果你们改吃油条豆浆,你也可以先把油条的那两个尖掰掉吃了,你们不就扯平了?”我们跟女友调笑道。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童年跟法国人的童年颇有共鸣。每次早餐受了大人嘱托去买油条回家,妈妈也是先要检验那4根油条的8个尖儿是否安好,若不完璧,接下来便是一顿“生活”了。“你们都不明白,其实好吃的东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想要自己吃掉的。所以法棍也好,油条也好,不存在文化差异,只存在人品差异。”女友说。于是这当儿,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么一幅场景:一个巴黎小男孩,歪戴着帽子,腋下夹着装有两根法棍的纸袋;一个上海小姑娘,梳着小辫,手里提着装了4根油条的塑料袋。他们在街口相遇,各自掰了两个尖儿,交换给对方尝尝,然后继续各回各家。纵然是注定各走各的路,却也尝过了对方世界中的美好,这样的尖儿,掰下来也是值的。 尖儿掰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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