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叶青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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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记不清三姐结婚后到底生了几个孩子。我们只知道从她17岁出嫁那年开始,她总是不停地怀孕,在20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几乎被三姐夫当做生育机器了。

三姐这些年从来没为自己活过,多次生育让她面容和身材都变得相当臃肿,看起来比同龄人大好几岁。现在留在她身边的还有三个女儿,两个已经长大成人,在父母若干年不管不顾的颠沛流离中,她们没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尽管长得很漂亮,但只能在服装厂或酒店里打零工;最小的女儿倒是喜欢读书,现在却寄养在长辈家上小学。其他的据说都送人了。

为了生儿子,他们卖掉了郧县老家的房子,因为当地政府不可能让他们再超生了。于是他们辗转到了荆门乡下,一边打工,一边买房置地,打算悄无声息地再生一次。

三姐一直在配合三姐夫生儿子的愿望,这些年他们夫妻俩吃了多少苦,旁人无法得知,只听说三姐夫因糜烂性胃炎做过一次手术,三姐去年做了剖宫产手术,还结扎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难受极了:一个女人必须要这样才能结束自己的生育史吗?未免太残酷,太血腥。屡次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转手送人,十月怀胎等来的都是同样的结局,想必三姐也厌恶了生育之苦。作为她的亲弟弟,我老公说:不送怎么办,也许送人对孩子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孩子们跟她们在一起能过得幸福吗?

我问三姐是否办过农村医保,她说他们的户口跟居住地不在一起,办起来太麻烦,自己以前也不知道农村合作医疗的作用在哪里。就这样,他们几年的积蓄全交给医院了。

最后他们终于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生了。他们把荆门的房子和土地一并卖掉了,其实他们的四合院坐落在城郊,十分宽敞,有自己的水井、菜园和打麦场,有充裕的土地,生活还算小康。可他们原本就不是真的想在异乡安家落户,只想在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生个男孩。当三姐怀孕后,村干部还是注意到了他们,他们只好想尽办法给村干部送礼,费了不少周折,可是梦想依旧落空,这对他们的打击是致命的。

他们的痛苦和流浪全因老家的风俗而起。在郧县深山的农村里,人们仍然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执念:没有儿子的家庭在别人眼里是抬不起头来的。这在我们看来就是无稽之谈,可是他们在人生最好的时光里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他们听到别人说“儿子”这个词,都会觉得敏感、刺耳。为这个执念受了这么多苦,他们并不打算再回去。

现在他们全家都没有根了,一家五口游走在城市边缘,怀揣着卖房卖地的十几万元打算到城里买房,家人间的爱才是唯一的依靠。由于以前没有切身地接触过城市的真相,他们不知道房价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原以为像以前在荆门农村买二手四合院一样,交了钱就能入住,可是现在买城乡结合部的小产权房也让他们觉得特别艰难,而且政府的严管让小产权房也不能随便交易了。他们只好先住在我家,将所有的行李也一并寄存下来。

接下来,他们开始四处打听工作。很多餐馆、酒店都想招女工,三姐找份工作很容易。可是三姐夫找工作却很难,很多地方都不需要一个身体并不强壮的男工,他不能在工地上干力气活了,也没有驾照或其他职业资格证书,只说自己会炒菜和做热干面。三姐很坚决地说:“在他还没找到工作前我是不会去上班的。”找了很多熟人,他俩终于在一个高校食堂安下身来,帮别人卖麻辣烫,全天候工作,一人一个月只能拿到1700元钱。

城市的季节总是变换得更快,我把自己以前宽大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找出来给三姐穿。有一次,她穿着我给她的毛衣和外套难为情地说:“你总是给我东西,我可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虽然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听到这些话,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闲谈时我忍不住问三姐:你以前有过其他选择吗?三姐说她17岁时什么都不懂,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按照当时农村的风俗,一家不能在同一年嫁两个女儿,刚好那一年是二姐出嫁,于是这个更好的年轻人便被三姐错过了,后来只好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三姐夫。她苦笑道:“我跟他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孩子也大了,后悔不后悔也就这样了。”

现在,房子成了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梦,哪怕是二手房,他们也负担不起。于是他们整日在食堂的工作间里忙碌,打算再攒钱买套房子。 执念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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