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球星的传承
作者:苗炜(文 / 苗炜)
( 1979年,足球教练米歇尔斯指导洛杉矶阿兹台克队队员训练 )
你无法说,是谁“发明”了英格兰足球或是巴西足球,但你可以说,是谁“发明”了荷兰足球——克鲁伊夫和他的教练米歇尔斯。克鲁伊夫在战后的荷兰长大,杂货商父亲每天给他吃新鲜水果,坚信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会价值10万荷兰金币。克鲁伊夫12岁时,父亲去世,他没有看到儿子如日中天之时。
克鲁伊夫加盟阿贾克斯队时,所有队友都听说过这个天才小子,而初次登场的克鲁伊夫,对他的队友也不客气,他在场上总吆喝着同伴积极跑动。阿贾克斯当时还是个半职业俱乐部,在克鲁伊夫加盟两个月后,一个聋哑学校的体育教师,开着一辆二手斯柯达来到俱乐部,他叫米歇尔斯。这位新教练有一个疯狂的梦想,把阿贾克斯变成一个世界顶级的俱乐部。克鲁伊夫和新教练一样有野心,他们用了6年时间实现了这个梦想。他和米歇尔斯开创了“全攻全守”,英国人发明了这个名词,用以描述1970年前后阿贾克斯队和荷兰队的踢球方式,克鲁伊夫奠定了荷兰的足球哲学,他还奠定了如今的巴塞罗那队。
米歇尔斯让克鲁伊夫成为球场上的教练,“队友犯错误时,你必须提醒他”,克鲁伊夫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他强调“用脑子踢球”,他说:“我们要快速跑动,速度快是因为我们能预判比赛的发展。”“每个队员都要跑动,寻求空档。”“守门员是进攻的发起者,他只不过是戴着手套的球员,我们不能浪费一个球员。”他不停地思考足球,不停地谈论足球。在他职业生涯的最后阶段,里杰卡尔德曾经和他一起踢球,里杰卡尔德说,马拉多纳能一个人决定比赛的胜负,但克鲁伊夫能提升一支球队的实力。多年后,克鲁伊夫这样说:“思想层次比别人高是一件麻烦事,你要不停地和别人解释,你要纠正他们。”没人敢说,克鲁伊夫在吹牛,他的确拥有对足球更深刻的理解。1971到1973年,阿贾克斯获得三次欧洲冠军杯,他们的球场比英格兰二级球会的都要小很多。此后,克鲁伊夫转会巴塞罗那,价值500万荷兰金币。1974年,克鲁伊夫率领荷兰队杀进世界杯,在半决赛中战胜巴西。德国报纸由此发布一条新闻,题目是“克鲁伊夫,香槟,裸体女孩,泳池派对”,报道说,克鲁伊夫在酒店搞了个庆祝狂欢。于是,决赛前,克鲁伊夫不得不花时间打电话给妻子,向她解释,报纸上的一切都是胡说八道。结果,荷兰队在决赛中输给了德国,他们回国时受到欢迎,荷兰女王接见了他们,克鲁伊夫有机会对女王说,老百姓的赋税太重了,你应该减税。
接下来的4年,克鲁伊夫在巴塞罗那过得并不开心。“如果你不能享受足球的乐趣,你就承受不了足球带来的压力。”1978年,他因为“家庭原因”没有参加世界杯,31岁宣布退役。他在西班牙认识了一个花花公子,那家伙开着一辆租来的劳斯莱斯,鼓动克鲁伊夫投资养猪业,荷兰人对养猪业有特殊的感情,但克鲁伊夫损失了很多钱。1979年他去美国踢球,人们都说他要去捞钱了。洛杉矶队里全是英国人,教练也是英国人,每当教练布置完战术离开更衣室,克鲁伊夫就站起来说“我们当然不能像他说的那样踢球”,他重新布置一遍战术,队友们就用袜子捂住耳朵,最后他们达成协议,克鲁伊夫只管射门得分,剩下的事不用管。他在美国留下一个传奇,洛杉矶队去佛罗里达比赛,大巴司机在迈阿密迷路了,克鲁伊夫站到司机身后指路,他从没到过迈阿密,但司机在他的指挥下顺利找到了赛场。据说他多次在陌生城市里指挥出租车司机怎么开车,他也许是个话痨,也许拥有出色的直觉。
1981年,34岁的克鲁伊夫回到阿贾克斯,他还在踢球,但更多时候是在谈论足球。“30岁之前,我踢球都是靠直觉,30岁以后,我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那样踢。”他说,“当局面不利时,你要做最简单的事情,控制住球,把球传给最靠近的队友,这样做几次,你就会更有信心,更好地控制局面。”他说:“足球有它的逻辑,你要遵循足球的逻辑。”他对任何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对一些伟大的高尔夫球手的挥杆动作有意见,他对阿姆斯特丹的红绿灯设置有意见,荷兰记者将他的言论编成了一本“克鲁伊夫语录”,名叫“射门,否则不能得分”。他的传记作者说:“克鲁伊夫经常胡扯,但他扯得有趣。他对足球也许比别人有更深的认识,可他觉得,他对任何事情都比别人有更深的认识。”他的足球语录含有哲学意味——“机会是逻辑造就的”;“意大利队赢不了我们,但是我们会输给他们”;“在我们犯这个错误之前,我们还没犯过这个错误”。
( 1978年,克鲁伊夫(左)与同在美国踢球的贝肯鲍尔交谈 )
在克鲁伊夫之后,荷兰涌现了一拨又一拨的球星,古力特、范·巴斯滕、博格坎普等等,他们都踢着漂亮的足球,拥有球场上绝佳的洞察力。《荷兰100球星》的作者说,唯一的例外是范尼,他不像克鲁伊夫及其后辈的荷兰球星那样自恋,他与来自阿根廷的巴蒂斯图塔更像,质朴,凶猛,渴望进球。范尼加盟曼联时,英国记者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你小时候支持哪一个俱乐部?荷兰球星对这样的问题没什么概念,他们是追随自己的偶像成长的,范尼当时回答说,我小时候支持范·巴斯滕。
中国球迷大多是从录像里看到克鲁伊夫踢球的,但1988年,我们看到了米歇尔斯率领荷兰队拿到欧洲冠军。老资格的球迷可以说,我们都看了30年的足球了。是的,我们非常幸运,看到了现代足球,数据显示,目前的足球比赛,球员平均跑动距离是30年前的3倍,贝利代表的足球已经属于“古典派”了,贝肯鲍尔和克鲁伊夫开创了现代足球。我们还看到了英超的诞生,看到了足球的扩张,世界杯从16支球队扩展到24支、32支,看到欧洲杯从8支球队扩展到16支,下一届会是24支,看到了欧洲冠军联赛的改制。有些球迷迷恋利物浦,有些球迷迷恋AC米兰,曼联和阿森纳有各自的阵营,巴萨有疯狂的支持者,欧洲一直是足球的中心地带,扩张其影响力的,是一个个豪门俱乐部,是一代又一代的球星。我们还会支持某个欧洲的国家队,熟悉其传承。在贝肯鲍尔麾下,马特乌斯是一员大将,他在德国队的地位叫“头领”,英国记者讽刺他有“恺撒情结”,总愿意谈论他怎样给球队带来战斗精神。马特乌斯说:“1986年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教练让我盯着马拉多纳,等我们两球落后时,我把马拉多纳交给了别人,更多地参与进攻,这样我们很快就把比分扳平了,最后时刻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后来的德国队,沃勒尔、克林斯曼都有取代马特乌斯成为“头领”的意图,有意思的是,沃勒尔和克林斯曼都曾执教德国队。现在德国队的教练勒夫曾经是克林斯曼的助理,他们打造了这支德国队。
不可否认,欧洲是足球的中心地带。德国队中有土耳其后裔、有波兰移民,法国的头号球星来自阿尔及利亚。日本、韩国球星都以加入欧洲豪门为极大荣耀,非洲球员给欧洲联赛提供源源不断的生力军。德罗巴5岁那年离开科特迪瓦,在他的自传的扉页,有一张照片,小黑孩子站在一大堆行李和焦虑的父母之间,那是在阿比让机场,他要飞往法国,和叔叔一起生活。德罗巴的叔叔是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在法国转战,为多个俱乐部效力。每一年,德罗巴都在一个新学校上学,常常是班上唯一的黑孩子。直到23岁,德罗巴还是兰斯队的替补,3年后转会切尔西,这让他回想起童年的放逐。他说:“我觉得我不被英国人接受,在更衣室里,特里和兰帕德坐在一起,非洲人有自己的角落,这也很自然,黑人总是找黑人聊天,葡萄牙人总是找葡萄牙人聊。”德罗巴说他从没想过要为切尔西踢球,他只是愿意为穆里尼奥效力。他们两个算是一见钟情,第一次碰面是在欧冠赛场上,马赛队对战波尔图,半场休息时,穆里尼奥问当时效力于马赛的德罗巴:“你在科特迪瓦还有兄弟或表亲吗?我买不起你,但我想把他们买到波尔图来。”两个人终于在切尔西会面了,穆里尼奥告诉他的队员:“我刚拿到了欧洲冠军杯,而你们还什么都没有赢取。”这位伟大的教练每次比赛都向球员提供许多个页码的对手分析,即使对手是个不起眼的小球会。德罗巴佩服他,“在替补席上,我听过他预言比赛的走势,有时真让人害怕,他好像能看见未来”。
今年5月19日夜里,德罗巴和他的切尔西队友,还有俄罗斯大富翁阿布,终于拿到了期盼已久的欧洲冠军杯。在早先结束的英超联赛上,阿拉伯大富翁入主曼城之后,也拿到了英超冠军。我们听到了金钱的声响,我们似乎处在中国足球又一轮的“黄金期”——足协有了金主,大手笔给卡马乔买单,俱乐部不计成本,请来了名帅里皮。我们本土的豪门球队,也有阿内尔卡这样的大牌,德罗巴也许会去上海呢。然而,阿内尔卡这样的球星到来,究竟是让我们离欧洲足球更近了,还是提醒我们,这之间的距离更遥远?
2008年,阿内尔卡还是切尔西队中一员,他参加一个时装拍摄活动,足球运动员的健美身形历来为时尚品牌所钟爱,有记者问他,是否对自己1.87米高、腰围34英寸的身材满意。阿内尔卡回答道,这是我练出来的,我刚开始踢球时又瘦又小。他和维埃拉、亨利从小在一起踢球,亨利如此评价他:“在足球领域,不断有人跟你唠叨,没有别人的帮助你将一事无成,可事实上,你只能靠你自己,阿内尔卡最理解这一点。”阿森纳的教练温格在他17岁的时候用50万英镑的价格将他购入,1999年,阿内尔卡离开阿森纳加盟皇家马德里,转会费达2200万英镑。在那个时装拍摄活动中,有记者问他,许多年轻球员都从温格那里学习,形成自己的足球观念,你从温格身上学到了什么。阿内尔卡一边摆着造型一边回答:“我是从我自己身上学的,足球比赛可不是教练完成的,我效力曼城时,从基冈那里学的东西最多,他曾经是个好球员。”记者记下这个说法——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一个球员说,他从基冈身上学到的东西比从温格身上学到的多。
阿内尔卡第一次进入皇马更衣室时,没有人上来给他引荐,队中有埃托奥、劳尔、雷东多、罗伯特·卡洛斯,个个都是大腕儿,他跟随皇家马德里获得了欧洲冠军杯,2000年作为法国队一员获得欧洲杯,20岁出头就有多项荣誉,可后来的10年里,他只为自己增添了一项冠军,在土耳其联赛中为费内巴切拿到冠军。2006年他未能入选法国国家队,2010年他在南非赛场上辱骂法国队教练,被国家队开除。不过他保持着一项纪录,截至2008年,他转会9次,总转会金额达到1.317亿欧元,位列世界第一。有记者问他,你为此感到自豪吗?阿内尔卡回答,不,这些钱花在我身上,但只有外人才会在意。记者接着问,为什么你不能效忠一家大俱乐部呢?这实际上是许多球迷的期盼,如果他一直留在阿森纳,他可能会有更好的职业生涯。不过阿内尔卡说,我在哪个地方踢球都觉得快乐,不断转会更多是性格原因而不是足球。没人怀疑他的能力,但他的性格太过独特,阿内尔卡崇拜的运动员是马拉多纳、坎通纳、泰森,这三位都是极富个性的球员,但马拉多纳为阿根廷、坎通纳为曼联做出的贡献是独一无二的。阿内尔卡说他休息的时候绝少看足球比赛,因为对他来说,足球只是一项工作。他现在加入上海申花队,的确是退休前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人们希望一个球星做到更好。阿内尔卡说他不在乎荣誉,“我早就拿过所有冠军了,除了世界杯,世界杯也就是那么回事”。他或许真的这样想,但球迷们会对这个漂泊的球星有另外的看法,一个大球星要为一个俱乐部赢得冠军,还要帮助国家队取得好成绩。阿内尔卡将外界的批评视为苛责:“如果你23岁的时候就什么都有了,开着一辆法拉利,那必然会招人嫉恨,我一直在努力工作,可球迷总希望一个球员每场比赛都踢得好,总是能获胜,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大俱乐部里踢球的队员会有多难,不知道一个球员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内尔卡这番话有他的道理,可我们看到,33岁的他来到上海,获赠一辆路虎作为座驾,他的年薪可能比梅西还多。
阿瑟·霍普克拉夫特,1932年出生于英格兰埃克塞斯郡,17岁给当地报纸写了篇足球报道,然后到曼彻斯特为《每日镜报》做记者,然后是《卫报》,1968年他出了一本书叫《足球人》,而后他进入电视行当,1979年他把《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改编成电视剧,后来他一直做电视编剧。他当年这样写,我一说“乔治”,球迷就知道这说的是乔治·贝斯特;一说“马特”,就知道是巴斯比爵士;一说“丹尼斯”,大家就知道说的是丹尼斯·劳。这说明在足球领域,球迷对球星相当熟悉,熟知语境及上下文。1966年英格兰队在本土获得世界杯冠军,夺冠那天的新闻已经赶不上报纸的星期日刊,等到周一的时候,英国各报纸才做出反应。那支球队大部分成员每年的薪水是1.2万到1.5万英镑,拿到冠军后,队员每人得到1000英镑的奖金。球员以经营酒吧、修车厂或者打零工贴补家用,他们还请人写了部传记,稿费是几百英镑,都给了记者。
如今,足球越来越热,曼城队会给球员开出20万英镑的周薪,甚至是25万英镑的周薪,足球明星像摇滚明星一样受万众膜拜,围绕足球的议论越来越多,却大多是捕风捉影。比如鲁尼曾经和埃弗顿队的主教练莫耶斯一起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他打开桌上的一瓶矿泉水喝,莫耶斯提醒他,“用杯子喝”,鲁尼看了他一眼,接着用瓶子喝水。据说这就是鲁尼离开埃弗顿的前兆。西蒙·库珀,英格兰又一位足球记者,去年出了本书也叫《足球人》,他说他16岁开始写足球,给地方报纸写了篇古力特的特写,不过后来再也没兴趣写球星专访了。他说,我得忍受那些经纪人推三阻四,好不容易预约上一个球星,他坐在你面前也说不出什么来。有关足球,温格或许能说出一些让你受益的东西,但一个球星说不出什么来。
并不是每个球星都像克鲁伊夫那样有一套哲学,足球是踢出来的,又不是说出来的,我们观看欧洲杯,看那些熟悉的球星,也看那些即将在欧洲赛场上扬名立万的年轻人。我们夜晚盯着闪烁的电视屏幕,就像原始人围着一圈篝火,时不时为之欢呼。这是一种单纯的快乐,而那些有着精彩表现的球星,向我们一再展示,欧洲足球的文化与传承。 国际足球英超西甲传承克鲁伊夫球星足球精神阿内尔卡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