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江峡谷遇险:难以规范的穿越行动
作者:丘濂(文 / 丘濂)
( 雅鲁藏布江河谷中一处山体滑坡,曾令江水断流数日 )
西兴拉雪山的诱惑
4月18日傍晚,刚刚成功走出雅江峡谷无人区的“上善若水”给派镇“兄弟客栈”的何姐(老板娘)打了个报平安的电话。“派镇是整个穿越线路的起点,我曾在那家旅舍住下,何姐人很热心。她告诉我,住店的两个河南驴友魏峰和孙会涛马上也要进峡谷。在电话里,我向他们介绍了路况,也提示了横切西兴拉雪山时要特别注意。4月12日那天,我们刚刚爬上最后一个山冈,背后的山沟就发生了雪崩。规模不算大,但也足以摧毁山谷中的一切。接着大家顺着山脊飞奔,队形都混乱了,有时候挤在一起也顾不得,就想快点脱离险境。”“上善若水”告诉本刊记者。
这样侥幸逃生的描述当然阻碍不了已经对各种险情有充分预计的魏峰和孙会涛。孙会涛告诉本刊记者,他们为了这次穿越,已经进行了两年多的准备。“横切雪山时发生滑坠,只是危险之一。”孙会涛说,“从我们收集的资料看,4月和10月都是较好的穿越时间,因为5月和9月之间是雨季,草木没顶,毒虫肆虐。11月至来年3月又会大雪封山。4月山上还有些积雪是肯定的,但应该是硬质雪面,我们都带了冰抓和冰镐来应对。西兴拉雪山海拔大约为3600米,有雪的地方是一块一块的,不像高海拔雪山,山顶是终年积雪。”
自从1998年中科院的科考队首次穿越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并正式提出“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命名后,成功的国内民间穿越屈指可数。除了“上善若水”这次的穿越,2007年4月,福建驴友“花雕”和新加坡人“hichoslew”连同6位当地协作,是第一支完整穿越核心无人区的民间队伍。2007年9月,上海驴友杨柳松和3位当地向导及背夫也顺利走过无人区全程,回来写了一本书《结,起点亦是终点》。魏峰在论坛中说过:“读完之后,这条线路就深深印在了心坎。”因为进入峡谷的季节一样,“花雕”和“hichoslew”当年留下的日志最具参考意义。
魏峰和孙会涛计划按照前辈留下的“派镇—直白村—加拉村(无人区起点)—白马狗熊—西兴拉雪山—藏布巴东瀑布—八玉—扎曲村(大拐弯,无人区终点)—帕隆藏布峡谷—排龙乡”这条经典路线来完成穿越。“hichoslew”曾经给路线上各个路段的难度来评级,“难度最高级是横切西兴拉,上下藏布巴东瀑布。我们是斜着向下横切西兴拉的,即使到了最后阶段没有积雪仍然算是最困难的一类,更不用说有雪的地方。不过,如果带了冰抓和冰镐,说不定倒愿意在大冬天横切。至于去看瀑布,路不是最难走的,但是行程长,海拔差距大,一路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补充水源,综合来看算最困难的。”“hichoslew”所懊悔的是当时并没有带冰抓等设备,所以从装备上看,魏峰和孙会涛吸取了前人的经验,没有问题。从经验上讲,魏峰在去年末和朋友刚去攀登了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也有征服雪山的经历。虽然本刊记者在采访过程中,一位民间救援队的队长说,经验更丰富的驴友在攀爬雪山的时候也许能做得更好:“这次是小型雪崩,不像高海拔雪山发生的大型雪崩,再怎样的保护都会被一起冲垮。其实可以先一个人过去,选择岩石或者坚硬的冰面打下锚点,然后连上路绳,队友都可以通过安全带和主锁连接在路绳上,即使发生雪崩,也最多滑下两三米就能控制住。”
( 滑坡令河谷形成巨石阵,行走起来异常艰难 )
一位雨季时横切过西兴拉山的驴友告诉本刊记者,因为西兴拉山是石灰岩的结构,山体表面比较酥松,有很多碎石,“所以反倒是表面有一层冻雪,比裸露的岩石通过性更强。否则有可能踩在一块松动的碎石上,人就被带了下去”。在“hichoslew”等人2007年横切雪山的时候,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而今年无论是“上善若水”还是魏峰和孙会涛,同在4月份先后进山,他们碰到的最大敌人都是下新雪。“山脚下雨,越往上走就变成了飘雪。雪裹着浓雾,让我们一度迷失了方向,幸亏刮了一阵风,将雾吹散了,我们发现错过了三个山头,才及时调整了路线。”“上善若水”告诉本刊记者,“新雪没有黏着力,第一道山坡又是超过50度的角度。还要翻过一块和路面几乎垂直,高度在3米左右的巨石。我走的时候心惊肉跳,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队伍成员保持距离,以尽量减少单位雪面上所受的压力。”“上善若水”恰好错过了雪崩发生的时刻,而魏峰和孙会涛的队伍就没有那么幸运。
孙会涛向本刊记者回忆,4月28日他和魏峰一行七人到达了西兴拉雪山下,也是在“上善若水”一行人曾经休息的宿营地来休整。4月29日一早,天空下起了小雨,即便是已经料想到峡谷中几乎是以分钟来计算的天气,却并没有打算放弃当天的登山计划。快到第一道山顶时,小雨变成了大雪,很快就没过了膝盖有1米多深,前方的能见度也很差。于是队伍商量了一下,决定后撤。雪崩是在下撤了几十米的时候发生的。孙会涛向下滚落有200多米,停住后只是受了些轻伤。魏峰手里抓着大雪覆盖下的杜鹃林的枝条,没有继续坠落,但是伤情严重,左脚筋骨折断,肋骨也断了几根。两名背夫——来自派镇格嘎村的扎西次仁和四村的不琼撞在岩石上当场遇难。派镇加拉村村民、在穿越中担任向导的达瓦次仁和达林村背夫扎西受了轻伤,派镇加拉村背夫次成大腿骨折,是重伤。
( 4月12日,“上善若水”一行7人开始穿越西兴拉雪山,尽管带了简易冰爪,但对于近1米深的积雪并无多大作用 )
艰难推进的救援
将重伤的魏峰和次成包扎妥当,安置在附近安全地带的帐篷里后,孙会涛和扎西决定出外求救。“我留下火腿、风干肉、牛肉干、巧克力、糖果等能够维持10天左右的食品和生火用具。”孙会涛说。一位民间救援队队长向本刊记者讲解,并不是在发生雪崩后,附近的区域就都存在二次雪崩的危险。“能发生雪崩的地方山坡倾斜度在25度和60度之间,超过60度雪根本就积存不住。雪覆盖的地方如果植被茂盛,也能阻碍积雪的垮塌。”“上善若水”后来根据孙会涛描述的位置推测出了具体的经纬度,大概在第一个雪坡一半的位置。“我比较担心他们如何取暖。一般取暖会在宿营地附近找些油松,作为引燃物。他们离前一天晚上营地还有距离。夜间山上温度会下降到零下12摄氏度左右,是漫长的煎熬。”这也是孙会涛的忧虑,带着求救的使命,孙会涛和次成减轻了负重,日夜兼程,走得很快。他们进来时走了11天的路,这次只走了五天四夜。
( 越往上爬,坡度越大。爬上约3/4路段,坡度一度接近70度左右,这种坡度就是在没有雪的情况下也很难站稳 )
5月4日16点左右,孙会涛用加拉村的卫星电话先向河南民间救援队告知了山难信息,由他们联系米林县政府。米林县政府反应非常迅速。救援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接到电话后,由副县长杨波任指挥长,指挥部马上成立,并决定采取梯队式救援的方式开展工作。“当天20点就进山的先遣队17人,包括有当地最有名的村民向导西绕和紧急医护人员。接着5日和6日又分别派了第二批27人和第三批22人进山。后两批人员有卫星电话,按道理讲应该能和指挥部保持联系。但实际上第二批打过一个电话说到了路程的一半,之后就没有消息。第三批打过电话来说,还没有走到一半物资出了问题,需要后方补给,并且随队的两名从林芝地区人民医院专门赶过来的一位骨科和一位内科医生,由于都是广东援藏过来的,在峡谷中出现了体能不支的状况。在接到了这个电话后,指挥中心在5月12日早晨派出了第四批补给队伍。”在5月12日18时左右,一名从西兴拉雪山出事现场返回来报信的巴旦告诉了好消息,三名伤者都没有生命危险。第一批队员实际经过三天两夜的急行军赶到,第二梯队两天后和他们会合。第二梯队携带的卫星电话没电了,只能靠人走出来报信。指挥部做出了让三、四梯队撤回的决定。
从加拉村到出事地点两点间的直线距离只有30多公里,但实际上却行走超过100多公里的距离。整条峡谷路线的穿越难点都会聚在这两点之间。这段路让“上善若水”印象深刻,其中有一进入无人区第二天马上就要翻的一座海拔3683米的山峰,还有离开白马狗熊不久后需要攀岩的江边一面300多米的岩壁,“有80多度的陡坡,需要抓住灌木或者草根呈‘之’字形向上爬,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一种叫做‘火麻’的毒草蛰伤”。在接近西兴拉雪山前又有一段难缠的杜鹃树林,“宽大厚实的叶子挤在一起,只能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寻找空隙钻来钻去”。由此不难推断救援队伍推进的艰难,尤其是还混有体力相对较弱的乡镇干部和医务人员。
( 浓雾中的西兴拉雪山显得神秘莫测 )
难以规范的穿越:背包客、向导和背夫
虽然分析这次事故,一定可以得出供驴友们认真吸取的经验教训,减少将来横切雪山因选择时机不当、安全措施不足所带来的伤亡,但是并不能因此指责他们属于行事鲁莽的背包客。这次穿越,是魏峰和孙会涛两人的个人行为。魏峰平时又是河南乐游户外运动俱乐部的理事长,经常会以俱乐部名义组织成员进行活动。一位会员就告诉本刊记者,魏峰是个很认真负责的领队。“他平时脾气好,也很幽默。不过要是在户外穿越,他让你靠边走,你往外多踏出一点,他都会大声训斥你。他最在乎的就是每位队员的安全。”其实从魏峰和孙会涛出事的位置就可以推断,他们的能力已经在许多资深驴友之上。从白马狗熊到西兴拉,在“hichoslew”的难度评级上,属于第二档,因为“从白马狗熊后面第三天开始使用绳子搭路,一直用到看完藏布巴东瀑布。白马狗熊之后三天有个地方居然需要在没什么东西抓的峭壁上跳一下,下面50米就是奔腾的雅江”。曾经很多穿越失败的驴友走到白马狗熊就折返了。并且,魏峰能在寒冷、饥饿与伤痛中坚持等来救援人员,也是长年野外生存练就的良好心理素质的体现。
( 7位穿越者在雪雾中接踵慢行 )
河南省社会体育管理中心一部主任、河南省登山协会秘书长徐洪波告诉本刊记者,的确有一些户外事故是由论坛上一些没有资质的驴友召集,在没有任何安全保证的状况下发生的,但这次的事故不属于这类。“魏峰参加过体育管理中心开办的培训班,考取了初级社会体育指导员山地户外专业的资格,还具有户外红十字急救员的证书,户外经验没有问题。人在自然面前,总是渺小的。能面临挑战,去突破极限,是户外运动的魅力,去接受和它相伴的风险,也是户外运动者应当具备的勇气。因为一次自然灾难引起的事故,就否定这样的穿越行动,也并不利于人们去探索自然的精神。”
但是,在驴友资质没有问题的情况下,在穿越地点的选择上,是否存在禁区?在米林县政府官员接受采访时,谈到了适用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的《自然保护区管理条例》。它的第18条这样规定:自然保护区内保存完好的天然状态的生态系统以及珍稀、濒危动植物的集中分布地,应当划为核心区,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进入。核心区外围可以划定一定面积的缓冲区,只准进入从事科学研究观测活动。缓冲区外围划为实验区,可以进入从事科学试验、教学实习、参观考察、旅游以及驯化、繁殖珍稀、濒危野生动植物等活动。第27条又针对特殊情况:因科学研究的需要,必须进入核心区从事科学研究观测、调查活动的,应当事先向自然保护区管理机构提交申请和活动计划,并经省级以上人民政府有关自然保护区行政主管部门批准;其中,进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的,必须经国务院有关自然保护区行政主管部门批准。在魏峰和孙会涛遭遇雪崩的位置,已经属于核心区,他们不曾办过任何手续。
( “上善若水”一行人正穿行在原始森林中 )
核心保护区域禁止入内的概念不是不够深入人心。本刊记者了解到,由西藏旅游股份有限公司进行开发的雅江峡谷景区南端的收费入口在派镇,北端的界限在派镇的直白村。“继续往北,虽然没有任何阻拦或者标语提示,但是前面也没有旅游基础设施的铺设,柏油路只是到直白村为止,再往前只是土路。所以抱着旅游观光目的来此的游客,因前方无路可走,基本上不会有‘误入’核心区的可能。”对于资深驴友“不知道进入核心区需要办手续”的解释也难以成立。就在那本吸引魏峰来做峡谷探险的书《结,起点亦是重点》中,开篇一章作者便写道:“我只(对客栈的其他游客)说去大峡谷的直白村看看,不敢坦言什么雄心抱负。一来,目前仅仅只是一个入魔大梦,吹破了牛皮不好看,即便彼此是生命中的一次过客;二来大峡谷核心地带是国家自然保护区,加上路途凶险和政治敏感性,没有特殊批文不允许进入。我没有能力弄到这些合法手续,过于炫耀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些愿意承担协作任务的村民更是知晓政府在这方面的禁令。一位曾经成功穿越峡谷的驴友告诉本刊,穿越前,村民提出了要签相互免责的协议,因为很担心如果他在里面发生不测,政府会追究他们的责任。“其实这种协议也是对我的保护。一个游客一般需要两个背夫和一个向导来走完全程,他们的人数越多,出现意外的概率也就越大。”魏峰和孙会涛在这次的穿越探险前,也是有签署这样的协议。
从旅游收益的角度,理解当地村民“禁区”意识的淡漠其实很简单。从派镇沿着雅江一路往核心区方向的村庄中,村民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药材交易,如山中挖出来的虫草。靠近派镇的村子因为处于雅江景区,和深处接近保护区核心区的村子相比,来自旅游的收入多,却也没有超过出售药材所得。两处的村庄尽管地理位置不同,发展旅游的便利程度不同,但对开展旅游业来发展经济的期盼同样热烈。“但遗憾的是,旅游公司对该区域进行开发,没有大幅度提高村民的收入,反而造成了村民和公司间的矛盾。我曾经访问过的直白村的村民就反映,由于游客乘坐公司提供的大巴,在景区内当日游览后并不过夜,村民经营的客栈就流失了财源。”一位在当地考察过村民收入结构的人类学者这样向本刊记者介绍。这样一来,村民在景区内寻觅不到就业机会,就会把目光转向了驴友们热衷穿越的户外路线。
( 图中红线部分系“上善若水”一行7人自直白至排龙乡的整个穿越路线。其中加拉到钢郎(之前)为无人区 )
那位有峡谷穿越经历的驴友告诉本刊记者,1998年中科院的科考队和2006年中国水利局成都分院的科考队在进入峡谷考察前,都在派镇附近的村子招来了几十位民工,为后来驴友民间的穿越活动,培养了向导人才。帮助驴友完成一次峡谷穿越,村民的收入也是丰厚的。来自尼丁村的西绕就是当地最有名的向导,1998和2006年两次“国”字队穿越峡谷他都参加了,还有2002年的西班牙探险队和2007年“花雕”他们的民间首次穿越。可以说是走过大峡谷核心无人区最多的人。“他现在是旅游公司的员工,在景区内南迦巴瓦峰观景台担任导游,一个月的收入是1100元。像我此次穿越前请他,20天左右的行程,5000至6000元的报酬,他欣然同意,只是上级领导认为雪山有危险,没有放行。”“上善若水”对本刊记者说。
从保护区管理体制看,驴友去备案申请穿越,政府又不可能同意。“这种体制是‘一刀切’的,把民间人士在核心区活动完全排除在外。如果是因为顾及驴友安全,那有没有可能应用个分级管理,让达到某种级别的驴友在一个相对应的范围内活动?尼泊尔的博卡拉地区就设计有不同的徒步线路,游客可以根据自己的水平选择相匹配的难度,但是只能在这个线路上活动。有清晰的规定和划分后,对环境的影响反而是微小的。”这位国内自然保护区管理的研究者向本刊记者建议应平衡保护与开发之间的关系。
不过,在雅江峡谷保护区投入大量成本去为旅游做穿越设施的建设是否必要?即使有这样的徒步线路,保证你能欣赏到罕见的自然奇观,总会有一小部分人就是要看别人没看见过的风景,并不断把自己置于险境,以突破自己的极限。在他们身上就会发生小概率危险事件。关键是这样的驴友能够承担冒险行为的代价,也能对动用大量人力、物力来救援自己的政府或者民间组织有所交代。本刊记者接触的几位民间户外救援队队长都这样感叹,能有勇气和自信选择雅江峡谷穿越的驴友就很少,能够执著向前一直走到西兴拉雪山下的就更少。他们说:“这次的事故只是个案。” 穿越规范行动雅江峡谷驴友遇险难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