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修报恩寺

作者:葛维樱

(文 / 葛维樱)

大修报恩寺0( 万佛阁是报恩寺最高的建筑,形似微缩版天安门,顶部的楠木尤其是易损坏的四角已经全部更换新楠木 )

塑神师傅

沈信芝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儿子沈贵华的木雕店里安静端坐。他今年已经92岁,眼神发亮,眉毛头发还见着不少黑色,只是身体行动不便,需要拄着拐杖才能慢慢移动。上一次他给报恩寺修整泥塑菩萨,还是1993年的事情,那次的成果是山门口的金刚,大柱子上的盘龙。算上这一次整修报恩寺,沈信芝已经是第四次在报恩寺里施展泥塑技艺了。他是报恩寺后山上的城隍庙里的孤儿,8岁在城隍庙做了小道童,12岁开始跟着师傅学泥塑。

“原来城隍庙才是平武县最热闹的庙。”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位于汶川地震带上,从绵阳走完全是曲折的山路,沿路还看得到地震遗迹。平武下辖乡镇受灾惨重,报恩寺就在平武县城的中心地带,和周围山水相连,县城里只有两条丁字形的主街道依山势而建,震后整个县城修建了很多低矮整齐的新建筑,反倒衬托了报恩寺的旧。

“小时候是出家人,我觉得苦,以为当手艺人能自己吃碗饭,但是当徒弟,前多少年都是给师傅做饭铺床,一点也不教给我的。”沈信芝从小看着师傅们去川内各庙宇祠堂塑像,“看也看会了”。

那个年代能塑神像的工匠又是出家人,很受人尊重。“师傅年纪大了就渐渐喜欢听戏去了,苦活累活交给我,我干不好就丢他的人,要挨骂,所以我一点也不敢不操心。”沈信芝是道人和师姑带大的,从小听宗教故事多,他塑出的神像,连手臂上的血管都塑得极其细致。他说:“道教里的每个神仙都是由真人真事改编来的,所以他们的穿戴和神情动作都像人,人就有缺点,所以有时候反而要把这些道教神像做得稍微不那么完美。”

大修报恩寺1( 悬塑本来毫无支撑地塑在墙壁上,地震后尽管脱落了10厘米以上,却依然没有掉落 )

沈信芝的师傅们因为修建庙宇都置了土地房屋,解放后土改,都成了被打倒的对象。“我什么都没有,还是庙里的道人,就发去木材厂。”沈信芝擅长画画,小时候工笔底子好,画起工农兵和苏联式的宣传画,也很漂亮,于是专门做宣传的木雕和画板。“等到和苏联闹翻,我就因为画苏联人画得太像,都说我见过苏联人,里通外国。”沈信芝说,“我小时候是见过长鼻子的。很多人都见过。”

土改时沈信芝拒绝了政府分配的土地。“我过不惯乡下的日子。不会种田,只会画画。”因此留在县城,有什么宣传的活就干。“一点工资也没有,只可以吃个饭。”“文革”刚起,县文管所老所长想出个法子,在报恩寺里“把所有神像、转轮藏和庙子门全部用木板包起来,整个封住,在木板子上画毛主席的像,写满红色标语,这样谁要砸东西,要先砸坏毛主席像;报恩寺里一片红色海洋,地面垫高,白天跳舞唱歌,晚上做灯光球场,那些娃娃们天天在这喊口号,报恩寺里的东西就全保住了”。

大修报恩寺2( 11米高的楠木转轮藏重达5吨,历经500多年丝毫无损,现在仍然可以一个人一只手推动转圈  )

1979年沈信芝带着儿子沈贵华第一次被县政府邀请,在报恩寺里开一个四川省工艺美术师的培训课,“给全省各地来的做木工、佛像、绘画的手工艺人讲课”。那也是“文革”后第一次把报恩寺的红色木板全部拆除。“过去的老东西,一个都没少,千手观音的1000只手还是那样的。”那次的报恩寺重放光彩,沈信芝和沈贵华父子,在省内同行们到来前,给报恩寺进行过一些补塑。“比如烂掉的莲花或祥云底座,还有脚下踩的小妖。”这些1979年第一次进行的修补,到现在还依然是整个报恩寺里显得最新但又很生动的部分。“如果报恩寺都能重见天日的话,那么我们这行真的就有饭吃了。”沈家人这次工作得到了1000元左右的报偿,这也使几个爱画画的沈家儿孙看到了希望。现在四川省内的名刹里都有沈家人的作品。“神像都是人家让我塑的。”沈信芝说,“工匠不能在神像上留名字,我自己的名字也最好不留,神本来就是完美的,离人很遥远的,造完只是完成这段工作。”

州府与王权想象

大修报恩寺3( 报恩寺地处深山,自奉旨造寺至今500多年,这是第一次大修 )

“从1979到1993年,报恩寺进行过三次小规模修整,那时候我们找不到楠木,只好给一些毁坏的部位换上松木。”报恩寺的老馆长冯安贵,现在是第四次大修的现场甲方代表。他在任的年代正是20年前。“整个报恩寺全部由楠木做成,不仅是大殿,这个寺院原来找不到一根不是楠木的木头。”当时总共换了不到5方的松木,这些年就成了冯安贵的心病,他说:“我总想着找到楠木,还要把这些松木换下来。”

报恩寺从1955年就得到了国家拨款2万元用于修缮,80年代已经是国家级重点文保单位。但是因为交通不便,到现在只能作为100多公里外九寨沟的一个附属旅游项目,平均一年的门票收入只有百万元左右。冯安贵80年代末想过请几个和尚来寺内,“可是那时候假和尚太多了,影响很不好,所以上级部门没有批准在这里组织宗教事务”。当地也就老老实实,还把学校、文化馆和文保局设在寺里。“门票很便宜,几块钱,本地老百姓随便来玩,就是个休闲的地方。”虽然人多,报恩寺的8米高的楠木千手观音、明代壁画和5吨重的11米高巨大楠木可转动的藏经阁,没有一丝一毫的破坏。“在很多当地人印象里,这里还是王家的东西,王家在本地也是子孙众多。”

大修报恩寺4( 92岁的沈信芝是最有代表性的四川神像泥塑师傅 )

平武县所在的龙州府,过去管辖远达松潘,近至江油,从南宋起一直由驻守的汉人官僚承袭土司官职。修建报恩寺的土司王玺,在当地土司里名列第三,他之上还有薛、李两大家族,因为地处偏远,很少有机会和中央互通消息。王玺在1428年进京,得到明宣宗的许可,以“祝延圣寿”为名,自己拿出因军功被奖励的3万两白银,1440年从北京请来了21名工匠,自己建了6年,儿子王俭又建了14年,1460年才彻底完工。这三个家族到1953年当地土改才彻底丧失了权势地位,沦为平民,但是对于当地人,“换皇上不换土司”的南宋至解放前的稳固统治,“没有人会去报恩寺里造次”。沈信芝说:“王、薛两家后人很多现在还生活在这里。”

“报恩寺的建筑外观介于宫殿和庙宇之间,因为地处偏远,用了很多违制的建筑方法,比如三重檐、繁复的斗拱、全楠木结构。”以报恩寺作为博士论文的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曾穷石是本地人。沈信芝说:“虽然说叫报恩寺,但是没有和尚。我们看着华丽得像宫殿一样,虽然占地很大,却是土司的家庙,大雄宝殿里,供奉的是皇上御赐的木牌牌。”宫殿式庙宇给报恩寺和王家带来了许多传说和争议,至今仍然有王玺起了谋反之心又怕灾祸,将原本的华丽宫殿改为庙宇以报皇恩的故事。曾穷石认为:“这是一个偏远州府的汉族官僚政权对于中央皇权的想象和模仿。”

有意思的是,今天看报恩寺的几个大殿,还是会被建筑形制所惊异。看到屋檐下繁复的斗拱,尤其是第三进最高的建筑万佛阁,外观颇似缩小的天安门。报恩寺千手千眼观音自然是寺内第一宝,沈信芝说:“以前观音背后的壁上还有很多神像,被国民党关壮丁的时候掰坏了。这是唯一的大损坏,补救不了,其他的都相对完好,观音的手我只对局部几个脱落毁坏的地方做过修补,都没有拆过。”而大殿背面有一堵极高的墙,墙上是悬塑的神像。这些神像是立体的,用泥巴塑在墙上,大部分没有承重的感觉,好像飘浮在空中。只有三尊较大的神像用木棍横抵住。“2008年大地震,木棍被震掉了下来,神像已经离开墙面有10厘米,但尚未完全脱离也没有掉下来,我们才看见木棍和神像之间掉出一块红布,写着康熙某年架棍于此。”现任文保所所长苏洪礼说。

首次大修

报恩寺得到5712万元国家拨款,并不是只要修复神像就完工了。汶川地震后,国家文物局先请清华大学古建专家组做出了详细的方案,然后将报恩寺大修项目公开投标,最终由具有文保和古建双资质的北京城建一家专修古建的公司竞得,其中报恩寺的维修基金拿到3712万元,剩余2000万元则用于修缮平武县其他文保地点。“清华大学的专家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建筑的表面损坏。”苏洪礼说,“要揭开大殿的屋顶才知道,里面已经损坏到了什么样子。”

起顶是几乎所有报恩寺内建筑的必然做法。“一个月前看着大顶放落下来,我才算安心。”冯安贵说。500多年没有经过大修的明代楠木寺院,揭开大顶,尤其是二、三层的重檐结构,“那些细小的楠木梁枋,斗拱还能不能插回去?这些结构彼此拉连,是报恩寺存在几个世纪的关键。只要有一个木质零件不能回到原位,这个巨大的庙堂就算毁了,再也复原不了”。这就好像把一个巨大的积木,局部细细拆掉。“600年了,木头也有弹性,一旦受力不均衡了,建筑就会全部变形。”

古建是脆弱的,然而又是不可思议的坚强。历史上平武县还经历过三次地震,报恩寺损毁得并不严重。冯安贵解释:“重檐是一种弹簧式的结构,正是因为穿插复杂,受力点比较多,底部有厚达1.7米的石阶,所以几经地震,报恩寺的损坏都不算大。起顶之前的加固,要配合起顶后的承重柱子不断校正,全木结构的殿堂,只要把大柱子下面的根基找平找准。但其中一个殿堂的下半部分是砖墙砌起的,而且呈梯形下宽上窄,无法挪动,所以我们必须重新寻找一个平面,在底层之上重新加一个木方子,才能让所有的东西回到一个水平高度。”不这么做就无法真正修到位。除了大雄宝殿,所有的建筑四角的木头已经朽坏,到现在爬在脚手架上观看一片片大楠木板彼此以极轻微的角度翘起穿插在屋檐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报恩寺提出的新课题是原材料,然而楠木的来源就成了问题,迄今为止已经使用了超过400方楠木,都是小叶品种。“一开始我们去重庆、云南买,就算这些地方有,也不能砍伐了,楠木是珍贵木材,我们只能搜集旧木料,哪里有允许买卖的就去哪里。就算有了国家文物局的批准,拿不到国家林业局的批准也不可能砍伐楠木,运输还要各部门协调,这个在前一段时间里问题特别大,因为最早广西楠木比较多,价格还是1万多元1立方米,后来一炒作,木材商人就囤起来,我们现在买都是2万多1立方米,还只能去缅甸买。”

工程在前期进展较慢,也是因为料不到位,“拆一点,等料来了,修好,再拆另外的”。木材的问题解决后,报恩寺又面临很多明代工艺复原的问题。“原材料和原工艺都是大费周章。”平武县城原来有明代城墙,这些拆除掉的明砖被一块块搜集来用。“还有明代烧制的琉璃,这些脊和屋顶上的琉璃极其精致,我们怕一动就会损坏了,只好先加固,再拆除,要不然一碰就碎。”原来所有烧制琉璃的土都是产自平武一处山凹里的高岭土,但是几百年过去,“本地一点高岭土都找不到了,只好去外地找,但还是放在现在四川省彭州桂花镇唯一能烧制出明代这种蓝绿色琉璃的小厂子去烧,用柴火而不是天然气,烧500件瓦才能用不到100件”。明砖的花纹按照原来的样子,由老艺人手雕,一块块安装回那些因为地震损毁的墙面。漆面用漆树的生漆,颜色用矿物粉银朱等颜料,而整体结构拆卸只是对已经朽坏的局部进行修补,结构材料完好的部分尤其是有雕刻印花的部分,完全不动,漆和胶、色彩都不用,连灰尘都在。

手艺与信仰

平武县虽然地处深山,100多公里的山路现在汽车也要开4小时,却是个历史悠久的小城。古称龙州,是氐羌的聚居地,现在叫白马藏族,还有不少头上插着一根白色羽毛的老年白马人。“你说地震给报恩寺带来了多大损害,这些照片上都有记录。5月12日地震,15日手机信号能通的时候,我就拍照发给了国家文物局,希望尽快得到保护修缮。”苏洪礼说,“但是实际上的修复计划是从2005年就提出来的。”有清华大学最先进的文物保护技术支持,给苏洪礼带来了信心。“我们每个最小的部件,换不换,怎么换,都必须和设计方商量,由他们通过,把图纸传过来,我们再按照这个改,好在现在上网很方便。”大部分震后修复都要求在2至3年内完成,但苏洪礼拒绝了这个做法。“一个600年的庙子,先保护加固,再整体大修,现在看已经修得很快了,但是慢工出细活,这比重新建一个庙难太多了。”

最幸运的是,报恩寺大修集中了除沈信芝以外其他几位年纪超过60岁的老手艺人。“年轻人不知道怎么整楠木,楠木和楠木也不一样,砍下来要等半年一年才能用。”陆以仁67岁,是来自四川江油的老木艺师。“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多楠木了。”这些大料都是直径1米以上,珍稀昂贵,专门给原来用了大料的大雄宝殿预备的。“大雄宝殿是唯一没有任何修缮的主殿,但是柱子、地基已经歪斜了。我也是修好了山门、长廊之后,现在才渐渐敢说,修大雄宝殿应该没问题。”

“四川没有这样建制的东西,我们都知道报恩寺是个宝,但是能亲自来修,却做梦也没想过。”陆以仁说。他蹲在最高的万佛阁的大殿顶端感慨:“尤其是千手观音和11米高的转轮藏,那是古代木工的登峰造极之作。”到现在一个人还能推动这个5吨重的转轮,并且每一层窗子都能打开,上面站着可以探身而出的神仙,和随着转动上下起伏的云彩,全部都是楠木做的。“平武这个地方偏僻,就把这些都留下来了,我们没准备动这些大家伙。”

承建方的杨云魏说:“从技术发展角度,我们现在是有最先进的文物保护意识和手段了,但是一揭顶,一落架,风险还是太大,从工程开始我们就天天盯在报恩寺里。这和修故宫不一样,关于这个建筑群的式样图一点也没有,明朝那时建好就立一个碑,后来的研究资料也非常稀少。平武就是个山沟,不像陕西、山西等中原地带的建筑群被研究得很透了,这里基本上知名度还很低。”报恩寺里光斗拱的式样就有几十种,“都是拆了才知道这是什么,好在现在还没有什么不能破解的技术,可是真正能做出那种精细的手工活的手艺师傅确实越来越少了。比如补琉璃,新的蓝绿色和旧的蓝绿色怎么融合,这都靠经验,现在的技师没有这样的经验,我们得到全国去找。哪里的砖最像明砖,哪里的刻工、雕工、泥塑工最可能复原报恩寺本来的样子,好在老艺人们也不是为了钱,都是为了把这个庙给整好了,这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古建修复觉得最幸运的”。杨云魏说。 报恩寺大报恩寺楠木大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