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叶青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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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还记得姑父为了做小生意,到我工作的城市四处勘察的情形。那天我刚下课,远远地看到他背着一个大包向我招手,有一种怯怯的亲热,是我最熟悉的老家外出务工者的样子。由于心切,他在外面把房子都租好了,可是我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工作也忙,一直没能在学校为他谋一个稳定的摊位做小吃,最后他放弃了。

他常常跟我讲,打工不可能打一辈子,现在公司里好多“80后”都是领导,被他们训斥特别难受。他想把年轻时学的红、白案手艺用上,自己做点养家糊口的小吃生意。

令我难过的是,一年多后他自杀了。

他比我大13岁,虽是姑侄关系,他嘻嘻哈哈的性格很容易跟我们这些晚辈打成一片,背地里我们都直呼他的名字。

去年在上海他发现自己总是呕吐,吃不下饭,身体无力,只好回到老家医院检查,没想到竟是肝癌晚期。发病了半个月后,他选择了放弃,悄悄扯断电线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医生刚开始没有告诉他真相,正值壮年的他相信自己是可以治好的,每天坚持喝点牛奶,还想吃黄颡鱼补一补。可是小姑在乡下一时哪能为他弄到黄颡鱼?只好买了几条泥鳅给他炖汤。尽管办了农村医保,他的医药费还是让亲戚们觉得可怕;而且大家都考虑的是,一旦他这个主要劳动力不在了,剩下的母女三人该怎么生活?左思右想,大家把真相告诉了他父亲,老父亲尽管心如刀绞,还是劝他,别治了。

晚春时节,他回到了自己攒钱盖起的两层小楼里,门前是大片的麦田和油菜花,不知那时他心里可曾有过片刻宁静?医生给他开了吗啡针,说是疼得厉害就到卫生院去打一针。

姑父每年春节回家都穿得非常讲究,牛仔裤、皮夹克、鞋子差不多都是名牌。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他小时候得过淋巴癌,怕复发,从不吃公鸡、牛肉一类的发物,生活得相当节制。

他喜欢唱歌,总是一个人快乐地哼着情歌,让我们觉得他永远年轻。长辈们认为他得过绝症,都不同意他和小姑的婚事。我还清楚地记得他24岁提亲时在街上买来明信片笼络侄女们,他很权威地告诉我们:潘美辰比叶子楣好看多了。他娶小姑那天喝醉了,回门时睡到了田沟里……女亲戚们总夸他“乖”,嘴甜,会处理人际关系。

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做得一手好菜,后来改行做服装。刚开始时的确不精通,给我们做的萝卜裤十分蹩脚,后来跟亲戚去上海打工,很快学会了裁剪、画版、做业务,几乎样样精通。据说他一个月早就能拿3000多元了。他把钱借给弟弟在昆山买了一套房子,这可能是他最好的一次投资。他经常把钱借给亲戚们,代价是亲戚们帮他照看女儿。

表妹瑶瑶是个典型的留守儿童,每次看到她都让我心痛,尽管我总是调侃她的头发长得很茂盛。有一次她跟我睡时,我发现她的脚趾甲长得惊人,于是帮她剪了。在别人眼里,她坏习惯多多:贪吃零食,丢三落四,不懂礼貌,特别犟,动不动跟父母闹别扭……哪怕父母回来时给她买最时髦的衣服,还是不能让她开心。姑父一度曾怀疑她有精神疾病或智商问题,带到上海检查过,医生都说她是正常的。15岁时她辍学了,可能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跟男孩子的关系。得知父母打算再生一个时,她闹别扭的频率更高了,说的话也像刀子一样,句句直戳小姑的心。

姑父告诉我,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陪着小女儿长大,不能再让她当留守儿童。可是小女儿还不到5岁的时候,姑父决定寻短见了。

小姑哭得昏死过去几次。他们婚后孩子还小时,我去小姑家玩,她正准备给姑父寄信,自言自语地问我:“你说我跟你姑父能不能过到头啊?”我当时什么都不懂,隐约听说姑父在外面有绯闻,于是宽慰了她几句。后来小姑把孩子托付给年迈的母亲,从此跟随姑父去上海打工。他们的感情生活还算美满,有了小女儿之后,小姑一直像个最本色的农村妇女一样在家带孩子、种地,姑父仍然在上海打工,过得不比周遭的人差。日子看起来还是有希望的。

可惜人生无常。姑父去世后亲戚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能挣钱的晚辈们每人都送了几百帛金,他的弟弟心肠还好,把在昆山的房子让给小姑一间,让她收房租,多少能补贴一下她们母女三人。

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给小姑物色对象了,她心里还是念念不忘姑父,但一个40多岁的女人带两个孩子实在是艰难。每次想到姑父,我只能默然长叹,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应该是最好的纪念。 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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