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空间》:用纪录提供更广泛的真实

作者:李东然

(文 / 李东然)

《未完成的空间》:用纪录提供更广泛的真实0( 古巴艺术学院 )

古巴国家艺术学院建筑群,一片火红色建筑,嵌在浓绿之中。建筑用形态、高低错落的节奏,和着影片背景里自由奔放的拉丁音乐节拍,成为使人目眩神迷的景致。作为一部建筑纪录片,《未完成的空间》开场热情而动人。

“未完成的空间”指的就是这座修建于1959年的古巴国家艺术学院学校。1959年菲德尔·卡斯特罗胜利开进哈瓦那,他和他的同志们通过新游击战略推翻了巴蒂斯塔军事独裁政权,“那正是古巴真正荣誉的时刻”。

影片里的故事是从正在哈瓦那乡村俱乐部里打高尔夫球的卡斯特罗讲起,面对眼前广阔葱郁的球场,他突发灵感想在这里建造“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学院”,便当街边拦下了美丽的女建筑师,任命她去组织这项工程,罗伯特·高塔尔蒂(Roberto Gottardi)、里卡多·保罗(Ricardo Porro)和维克多·加拉蒂(Vittorio Garatti)最终成为工程的建筑设计师。

如影片导演本杰明·莫里(Benjamin Murray)感叹,国家艺术学院是初见使人惊为天外来物般恢弘优美的建筑。随导演的镜头游走其中,所见确使人瞠目结舌。排列出悠扬婉转有如高音谱号线条的音乐学院,充满跃动感而又简洁明了的现代舞学院,雕塑学院尤甚,用窄小的走廊连接豁然的小广场隐喻女性身体,房屋的圆顶建成乳房的形状,甚至在广场的入口处又建起一座喷泉,造形中的性寓意明确直白,而回廊上所有的门都拒绝了约定俗成的方向,只肆意地排布开来。

当年主持雕塑学院设计的建筑师保罗如今已年逾八十,但面对镜头的他至今昂扬而坚定。“对我来说,那是革命最浪漫的一刻,那就是那个时候我在这个国家的感受,我很骄傲表达这样的感受!雕塑学院便是表达这种最极致的美好和内心中隐隐的不安。”保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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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当苏维埃式的预制建筑在古巴不仅仅成为某种经济上的需求,更形成意识层面的意义时,切·格瓦拉最早开始对国家艺术学院的攻击,当时仅仅有两座学院完工,很快国家艺术学院的建筑被贴上了“颓废美学”的标签,不仅进行中的工程被紧急叫停,建造完工并且投入使用的部分也备受指摘、羞辱,艺术学院不再被作为艺术教育使用,甚至最大的广场沦为马戏表演场地。雕塑学院的建筑被批判得最为广泛,甚至文化部专门办了有关雕塑学院的批判会议,广场前那个曾让无数艺术乌托邦里的女孩感到“喜爱和自豪”的喷泉,被有的女官员严厉呵斥为“有伤风化,须即刻停止使用”。

一夜之间,昔日壮志豪情的年轻人与梦想失之交臂,保罗身无分文来到法国,客居异乡;而加拉蒂利用一场牢狱之灾返回了曾经工作生活过的米兰;只有高塔尔蒂为了这些未完成的建筑留在了在古巴,作为建筑师,他失去“建筑”的权力,成为大学里地位边缘的教师之一。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抢救和竣工国家艺术学院的呼声在古巴国内愈发高涨,旧日搭档们才重新聚在一起,虽已须发苍苍,但那个未完成的梦想并肩作战的斗志依旧昂扬。保罗在返回哈瓦那的第一堂课这样告诉古巴年轻的建筑师们:“里卡多·保罗是一直被人指摘的人物,但请你们不要担心别人的指摘,只有傻瓜才无人谈起,正是这些非议使我获得了自信和成就。”

事实上,拍摄这样一段古巴往事的导演本杰明·莫里和艾莉萨·纳米阿斯(Alysa Nahmias)都是出生成长在美国的年轻人,艾莉萨曾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建筑学硕士学位,一次考察性质的旅行使她面对了这庞然于历史尘埃中的存在,40多年的荒废,气候、水流以及繁茂热带植被的侵蚀,赋予这片建筑甚于年代的沧桑,但她仍顷刻被这片建筑的魅力倾倒,决定要为这片建筑做点什么,那时她与本杰明·莫里都是纽约大学电影专业的学生,很自然地,便想到要拍一部电影。

始料未及的是这片建筑背后往事之深邃。因为除去在艺术学院等机构申请小额奖项,其余绝大部分费用都是由两个年轻人自己负担的,所以他们选择了颇为特别的工作方式,攒够3周拍摄的费用,去古巴拍摄,回到美国便继续工作直到积攒够下一次拍摄的费用,因此他们总共去过古巴5次,并前往米兰和巴黎拍摄,总素材达300小时。

这也意味这整个纪录片拍摄周期有10年之久。但莫里并不情愿把漫长的拍摄周期看做完全受制于金钱的无奈。“那些建筑师开始并不信任我们。确实,我们的年龄、国籍确实都说明不了我们的诚意和决心,但一年又一年他们看到我们所做的事情,感叹这就像他们年轻时建造这座学校一样,是用年轻的经验挑战庞大而复杂的工程,于是我们获得了宝贵的情感基础,成为真正的朋友,也得到了帮助和信任,在10年的拍摄过程中,有8年时间我们甚至从没有给他们看过素材,但他们一直以开放和慷慨的态度与我们分享。甚至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找到越来越多的珍贵的影像资料,古巴革命的未公开的彩色影片资料,国家艺术学院60年代被使用时的黑白影片资料,这无疑是纪录片最珍贵的存在。”

10年时间也使他们得以完成所谓庞大和复杂的挑战,本杰明·莫里笑言几乎可以再拍出一部时长6小时的纪录片,名为“历史资料搜集准备”:“猪湾事件、导弹危机、与莫斯科的复交直到苏联解体、古巴始终面对的禁运政策等等,很难说其中的哪一件事与这座艺术学院的兴衰存亡完全无关,但我们决定搞明白基本的事实便让故事来指引我们拍摄采访,然后回到家中,仔细观看,发现哪些是伟大的时刻,把它们组织起来。这就好像设计出一些拼图,当我们得到拼图之后,就想着如何把它们拼到一起。素材达到300小时的时候,我们觉得可以找出与这故事相关的内容,并以一种让人们感兴趣的方式讲述出来。”

本杰明·莫里并不讳言,在美国,人们至今对古巴怀有非常强烈的看法,很多人痛恨卡斯特罗和古巴体制,因为在革命发生的时候,这些美国人失去了在那里占有的东西,他们对古巴发生的一切很厌恶,也是贸易禁令的最大支持者。然而有另一些人,他们热爱卡斯特罗、热爱切·格瓦拉,他们的对于古巴有美好的想象,觉得是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于是,争论长久不息,这也使得古巴成为创作者最难以达成政治正确的危险题目之一。

“我不想考虑那些所谓的(政治)正确,事实上我尝试让这部电影做到的是,令观众能够通过它来了解我们在古巴面对这群建筑时感受到的一切。因为那样的建筑确实帮助我们意识到那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存在,而是极其微妙,富于人性的,讲述灰色地带,我们可以同时与黑白双方交流,艺术、建筑作品以及建筑师提供了这样的空间。我讲述建筑和人的故事。”

而所谓“广泛的真实”是比“正确”更令本杰明·莫里欣赏的价值,除了古巴人讲述的古巴,在故事主人公之外呈现更为广阔的背景信息以及为数众多的声音也是至关重要的。“事实上我们获得了足够多的不同观点,这可以说就是更广泛的真实,我们讲述了两方的不同态度,为争议的黑白双方同时呈现一些真相。作为导演,我们始终明确自己的态度,这些建筑的故事并不简单只是建筑的故事。”

“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和罕见飓风灾难再次使得古巴政府削减了拨给修复重建国家艺术学院的款项。”这是影片留在银幕上的最后一行字幕,“未完成”终于成了影片里的艺术学院的结局,三段人生故事结局,意外的是,并没有给人更多的失落,淡淡惆怅中却隐隐有希冀萌生。

“这个学校从建造之日开始就被使用,它已是古巴艺术教学的最高殿堂。从某种意义上说,学校已经被充分利用,每一年我都能在这里看到新鲜的面孔练习音乐、素描,获得艺术灵感,我甚至已经爱上他们的学习环境,因为学校本身正在被丛林占据,从而产生某种危险的美感。这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未尝不是好事,学生们可以去教室学习,同时也可以接近自然。至于未来,如同这座建筑一样,未完成与未知对每个生命个体、每个族群、每个国家都是公正平等的状态。” 提供完成真实纪录空间艺术广泛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