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内观禅修课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吴苏媚)

我的内观禅修课程0( 一名瑜珈修行者在海拔4500米的恒河边冥思 )

内观(Vipassana)是印度最古老的自我观察技巧之一。内观的意思是如实观察如其本然的实相:透过观察自身来净化身心的一个过程。授课是免费的,事后随意捐赠。所有参加内观课程的人在课程进行期间必须严格遵守下列五戒:1.不杀害任何生命;2.不偷盗;3.不邪淫;4.不妄语;5.不服用所有的烟酒、毒品。学员必须遵守“神圣的静默”——身体、言语及意念的静默。学员之间禁止有任何形式上的沟通,不管是比手势、手语还是写便条等等都不被允许。

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禅修中心坐落在安静的郊区,同期的学员大概有200名左右,车子将所有人接到禅修中心后,就排队上缴了所有的身外物,护照、手机、钱包、MP3、相机……除了衣服和洗漱用品,再无身外之物了。很奇怪的,我第一次感到了某种异样的自由,觉得自己安全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男女分开,性别的意义也不存在了。

禅修中心呈现出静谧柔和的美,树影婆娑,花香弥漫,宛如植物园般。我住在一间被隔成三室的套房里,所有学员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叫Rain的中国姑娘,她刚刚从印度过来,我们匆匆交换了一下名字就擦身而过了。尼泊尔人中,则有很多是中老年,尼泊尔受印度文化影响很深,也把Vipassana当成重要之事。去大厅聆听完禅修戒律后,静默就开始了。

禅修中心的十天课程,前三天学习的是Anapana(观息法)的技巧,以此训练专注力和感受力,建立了一定的基础后,才开始传授Vipassna(内观法)。

对于初学者,每天静坐11个小时当然是件困难的事。早上4点起床也很难,4点半到6点半的这节课是我最为痛恨的,觉得简直是在培养自己坐着睡觉的本事。我都是常年睡到自然醒。4点起来,星辰犹在,每个人都像幽魂一样慢慢飘进了大厅。落座,开始观察呼吸——如果静下心来,去仔细观察自己的呼吸,确实像葛印卡老师说的,每次呼吸都不一样,长短深浅各有不同,有的急促,有的缓慢,有的温暖,有的微凉。只要这样坐下来,去观察呼吸,注意力就会高度集中。但这并不容易,事实上,相当无聊和枯燥。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心悄悄跑开了,心跑到哪里去了呢,不是过去就是未来,心不愿意停留在当下此时。

我的内观禅修课程1( 坐落在加德满都郊区的禅修中心 )

起初,由于我的懈怠,并没有进入到观呼吸的准确状态。大厅里播放的葛印卡老师的录音是印地语和英语。印地语完全不懂,英语也一知半解。所以索性不去听了,每每上课都盘着腿自己发呆,发呆是我最为擅长的事情。纵容自己闭着眼睛思绪飘飞,它飞得越来越远,竟然飞出了一部神奇的纪录片电影,播放的全是我曾经经历过的风景,不完全一样,但依稀能够辨识出原型是哪,记得最清的是新疆禾木,我一直很喜欢那里。微笑着看着脑海里美妙的画面,听任它们把我带回过去的美好时光。

傍晚,有一小时时间用来听葛印卡老师的开示。尼泊尔人在大厅听,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外国人就根据自己的母语前往其他禅房,有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汉语等。此后,我和Rain每天都会在禅房听汉语的开示。这也是我最为喜欢的时间,汉语翻译者声音温柔,葛印卡老师的开示内容又风趣生动,把深刻的佛理说得浅显易懂。即使像我这样很反感宣道的人,也每天都盼望着开示。

我的内观禅修课程2( 午休时间,在庭院里休息的学员 )

因为生性懒惰,所以我没有严格按照内观戒律,全程认真冥想,而是悄悄给自己定了另外一个时间表,每天只有大厅共修的三小时才认真打坐,其他的时间都用来胡思乱想或者观察别人。

即使这样偷工减料,也很快就得到了收获——有一次注意力集中在鼻尖以下、嘴唇以上的三角区域,惊讶地发现这一部分的肌肉在神奇地跳动,就像小时候吃跳跳糖似的。这个从未经历过的生理现象一下子激起了我对禅修的兴趣。渐渐地,感到自己越来越敏感,当不说不看不读不写不听后,另一些感觉突显了,比如嗅觉。素食加上过午不食的饮食调理,也使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发现自己竟然不再便秘了,每天下午准时往卫生间里跑,而一进卫生间就觉得臭。奇怪,内观中心的卫生间因为有义工每天打扫,极其洁净,怎么可能还会有秽味?唯一的解释是,我的嗅觉比以前敏感了。

我的内观禅修课程3( 美国马赫西中学的学生正在练习超觉静坐。教授者说,通过冥想,可以轻松而自然地获得内心的宁静,从而激活大脑相关的功能 )

冥想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标准答案是,什么都不想。盘腿静坐,你会发现,什么都不想非常困难。观呼吸的时候,没几秒时间,心就像拴不住的野马一样自己撒腿欢跑了,要过了好一会儿你才会意识到它已经跑开,抓回来,继续观呼吸。循环反复地,慢慢练习“定”。

我四肢柔软,很适合禅修,天生就可以轻易地“莲花双盘”。也惊讶地发现,有些欧美裔的女人连单盘都做不到。比如坐在我前面的美国姑娘从始至终都没有盘过腿,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倾斜妹”,因为她总是左手撑在身后,用倾斜的姿势发呆。她几乎从来没有好好禅修过,我玩的时候她也在玩,我冥想一小时后睁开眼,她还在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感冒,十天来她身边堆了一圈的卫生纸,像小雪球似的。我不明白她既然不愿意禅修,为什么要来受这些苦。

好像是为了提供明显反证似的,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神奇的日本女人,她把头发高高盘起,像个木偶似的,十天来从来没有动弹过。我搞不懂倾斜妹的倦怠,更搞不懂木偶妹的老僧入定。我像跳蚤一样,左右摇摆,姿势换来换去都不满意。可她却纹丝不动,不仅比前面两排的老学员还要有定力,简直可以和坐在大厅中央的两位老师有得一比了。每次葛印卡老师的声音响起,表示一堂课结束,我都如蒙大赦,周围人也三三两两站起来往外走,这个木偶妹却意犹未尽,岿然不动。十天来她对于我一直是个谜,我们都坐在第三排,所以她也一定是新学员,新学员就应该和我一样浮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才对,怎么可能像定海神针似的,除非她练过瑜伽。我反复地破译着原因,深感困扰。每回余光掠到完全静默的她,内心都会升起一种想要一把推倒她的冲动。

坐在我身后的是日本长发妹,她五官有韵味,耐看。总是把手表放在身前,这个小小的细节羡慕死我了,我没有想到手表对于禅修初级生会这么重要,无数次感到时间太过漫长时,都想回头看一看长发妹的手表。坐在长发妹右边的是俄罗斯妹,她一头嬉皮式的爆炸麻花辫,总是穿一条灰格子长裤。长相有点像俄罗斯版的黄奕,流露着一种明朗爽利之美。上缴贵重物品时我们交换过名字,她叫索菲娅。

班上还有两个白人尼姑,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唇红齿白肤若凝脂,看得我大加感慨,怎么舍得放下红尘?可是越来越不对劲了,这个艳尼经常迟到早退,即使打坐也摇曳生姿的,把浑身的衣服脱了又穿,穿了又脱,简直就是春心荡漾想要唱《思凡》的样子。禅修课结束后,我和Rain交换想法,说起这个艳尼,Rain说她并不是真正的尼姑,另外一个倒是真的出家了,打坐打得四平八稳的。Rain说:“艳尼就坐在我前面,我本来想着这下子可有榜样了,结果每回睁开眼睛,她都不见了,跑回宿舍睡觉去了。而且她没有遵守老学员不吃下午茶的戒律,像新学员那样吃午茶了。”

Rain也是江南人氏,我苏州,她无锡,偌大一个中国,我们这两个比邻而居的家伙却相逢在尼泊尔的禅修中心。我不像Rain那样对Vipassana有强烈的归属感,比起Vipassana本身来说,我更享受禅修中心其他的事,比如静默的气氛,小憩的美好,就餐时人人独坐的酷劲儿,把别人当成空气而不会被认为是无礼。如果外面的世界也如此运行,我想我会对这个世界多爱几分。一个没有废话也用不着虚伪的世界。在语言被削减到最低程度的环境里,我感觉到了一种怀揣隐身草的自由。语言使人分出派系,很多时候语言都是负面的,诽谤、流言、词不达意。沉默的世界没有纷争,也不存在人际关系,没有目光需要回应,每个人都像菩萨一样低着眉,不需要处理“关系”的时候,你才可能拥有更多的自由,也更为诚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

每天下午都有老师答疑的时间,每次叫上去4个人,团团围坐在老师的跟前,老师轻声询问每个人的感受。我更喜欢晚上下课后,单独去跟老师交流。女老师是印度人,约莫40岁,一身洁白纱丽。

我第一次去请教她时,因为冥想时产生了一个可怕感受,突然间觉得自己坐在了很高的地方打坐,周围是一片阴寒之地,如果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老师,怎么办?”我趋身向前,迫切地问。

“仔细观察这个感受,如果实在太害怕,就睁开眼睛看看。”她温柔地说。

观息法的第三天,细微的感受越来越多,眼皮啪啪地跳,甚至影响到睡觉了。

“老师,怎么才可以让眼皮不跳呢?”我苦恼地问。

“这是自然啊,它一直是跳的,只是你冥想了才能够感觉到它的跳动。”她笑。

三天的观息法后,进入了正式的内观法,练习内观的初始,将注意力慢慢推及全身上下,我确实感受到了禅修的喜悦,一股热流从头顶开始,流淌到全身每一个细胞,犹如福泽遍洒大地。观察头部,头部消失,观察手,手消失,观察全身,全身都消融不见,被这样的消失感引发的自由深深吸引了。作为身体的我已经不见了,只有“观照”存在着。类似这样的愉悦感受总是层出不穷地出现,好像身体充满了无缘无故的惊喜,然而刻意去寻找的话又是错误的追求,只能够听任它自然发生。发生是一件美好的事,就像花朵以它自己的意志注定要绽放。我脚步轻盈,志得意满,心想自己走在一条光明大道上,从此后可以轻飘飘地对他人云,禅修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总是产生了一种幻觉,我的心变成了一个小玩偶,趴在我肩上,娇滴滴地拍着马屁说:“主人啊,禅修一点都不好玩,我们逃走吧。”然后我就幻想自己和它对话:“忍耐一下!”隐隐意识到,这样的对话有分裂之感,也好像在慢慢把真实的自己从以往的桎梏里剥离出来。

我最喜欢午休时间,大家都在花香浮动的庭院里休息,经常觉得这场景就像是色情电影刚刚拍完似的,疲倦地躺在青草地上,以四叉八仰的姿势充分迎接阳光的恩泽,仪态全都忘记了,反正也没有异性,只要舒服就好。有时候也像是误入了天堂中的圣女院,人人都衣着飘逸,神情恍惚得有脱俗之感。尼泊尔人穿印度纱丽,外国人穿嬉皮式的低裆裤——穿起来就像一片挥洒自如的云。我喜欢睡在紫云木下的冰凉的石板上,因此也偶尔会想起史湘云来。尼泊尔随处可见这种高大芬芳淡紫色的树。

这样安静甜美的生活在禅修的第六天发生了剧变。我们被带到山坡上的单人禅房去禅修,一小间一小间排列得就像蜂巢般,似乎蕴藏着某种奇怪的能量。我走进属于我的那间房,把门锁上,黑暗,绝对的黑,我从来没有见过空间能够黑成这样的,仿佛钻进了山洞般,浑身觉得阴冷。

在彻底的黑暗中进入冥想状态很容易,没多长时间我就有了新奇的感受,发现自己不能自制地唇角上扬,微笑了。好像有什么力量在驱动着微笑的发生,但处于“观照”状态中的自己觉得这样也很好,于是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静静地保持着微笑。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一个义工,她轻声说不能把门从里面关死。我想这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在这样死一般的静寂里发生意外状况吧。没有想到,发生意外状况的那个人,是我。

义工离开后,我继续打坐,然后不知道脑子哪里搭错了,突然出现了画面感。最先,我看到的是一个印度中年女人,她面无表情地坐在一间茅草屋前,嘴唇厚厚的。后来又看到在非洲草原上转过头来的小男孩,他眉清目秀,站在风中。每个画面只持续数秒就稍纵即逝,镜头立刻毫无预兆地切换成另外一个时空。接着,我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白色长袍的老人,胸腔中插着长枪。又看到我在爬山,和几个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原始土著……我被这些蒙太奇手法的镜头晃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些脸,我从来没有见过,电视、电影、旅行中,从来没有。而且我竟然知道小男孩是在非洲的草原,风吹过,草丛在摇摆。

我被这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残片横七竖八地乱劈着,它们如此迫切,争先恐后要从哪里跑出来似的。全都只是瞬间片断,穿越着不同的时空。

接着,事情发生了骤变。竟然翻天覆地涌来了无数的蛇。惊呆片刻后,我用意识跟蛇群对抗,意识变成了枪,拼命地朝那些纷至沓来的蛇开火。嘣,嘣,嘣……死去的蛇潜进泥土里,消失,然后又不断涌来新的蛇,我只能加大火力,步枪换成了机关枪。在黑屋子里的遭遇着实把我吓了个半死,钟声响起后,跌跌撞撞地逃出来,魂不守舍地想,也许只是黑屋子的能量不适合我。

下午回到禅修大厅,蛇群越来越汹涌了,我简直无法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睛,它们就漫山遍野,把我吓得屁滚尿流,什么时候经历过这么恐怖的事情啊!以前只要有一条蛇我就晕过去了,现在却有成千上万,要不是禅修有禁语的规定,我早就放声大哭了。

再也不敢闭眼睛了,牢牢地瞪着眼睛,对于自己的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搞不清楚。

苦苦熬到了晚上,别人都回房休息去了,我像一个行将溺毙的人似的跪在老师面前,强行忍住哭腔,把关于黑屋子里蛇的意象告诉她。

“你真的看见蛇了吗?”她其实是要指引我,那不是真的蛇,只是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看见了。”我的意思是,画面感实在太过逼真,完全跟真实的蛇没有差别。它们还每一条都有不同的颜色和长度。

“蛇,就是你的习性反应。”

她让我继续保持观察:“观察这个感受就好,不要去反应,你越害怕,它只会越来越强大。你所要做的就是保持觉知和平等心。”

之后的几天,事态愈来愈严重。出现的已经不仅仅是蛇了,所有我害怕的蠕虫动物像被打开潘多拉盒子一样,全都跑出来了,毛毛虫、青虫、蚕宝宝……所有我害怕的,全齐了,甚至还有蛆。已经不仅仅是脑海里被这些疯狂的意念所压迫了,生理上也出现了相应的反应。我的心脏开始承受不了这样的负荷,剧烈地跳动着,喉咙也不对劲了,一阵阵地反胃,恶心,呼吸困难。呕吐,一边吐一边流眼泪。还不能哭出声,因为别人都睡梦静好。

然而白天阳光灿烂的时候,又没有那么害怕了,也能够气定神闲地享用食物,午休时间时,脸上蒙着轻纱围巾,肆意地凝视着不远处的索菲娅。索菲娅真美丽啊,噢,我的索菲娅。一举一动都如此美好,禅修课一开始,我又像趴在战壕里的战士一样,全身都戒备着,不敢松懈,生怕眼皮稍一倦怠,又会被拉回到地狱里去。眼下我还有一个盼望,葛印卡老师在开示课里说,Vipassana就是给内心做开刀手术,是会有伤口被翻出来的,而最后一天会传授我们一个类似于膏药的东西,那就是慈悲心。

去找Rain诉苦,跟老师用英文诉苦太麻烦了。Rain已经是Vipassana的老手了,肯定见过不少世面。但Rain听完我的描述后,惊讶极了,她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有这么大的反应。我自己在禅修时遇到的障碍是,经常会不自觉地左右摇晃身体。不过现在也已经好了。”Rain给我提供参考建议:“出现了蛇,你不要去管它,不要重视它,否则就是在认同它,不要去认同它!”

我不可能不重视它,它就在我眼前。

Rain好奇地问:“蛇,很清楚吗?”

“就是真的。”我悲哀极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扪心自问,却也不觉得自己坏到什么地步。我尚如此,真正的罪人情何以堪?我的内心真有那么多的痛楚、恐惧、绝望吗?即使如此,我仍然存活着,说明我能够承受这些啊。早知道Vipassana会让我直面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我绝对不会来的,我双手抱着头想,我已经习惯于和这些痛苦生长在一起了,我能够把它们压下去,蛇群才是我最无法面对的恐惧。

回到宿舍,别人都在交流自己的禅修体会。法国女人说她看到了蜘蛛:“白天的时候我在草地上看到了一只蜘蛛,出于无聊就多看了它几眼,然后禅修时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就出现了,蜘蛛!”

我说我看到了蛇,我最害怕蛇了。

一个娇俏的西班牙姑娘笑着挥了挥手说:“我最喜欢蛇了,经常把蛇盘在手上玩。”

问了一圈,周围并没有人像我这么恐惧蛇的。

“总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吧?”我迷惑地问。

她们笑着摇头。她们禅修的痛苦大多数都表现在身体上,腰酸背痛,双腿麻木,也有奇痒无比的。而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酸痛什么的生理反应也完全没有。每个人的禅修反应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累积的习性反应不一样,情绪越多越敏感,习性反应就更严重。而习性反应不仅仅是此生的问题,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谁都不知道你前生做了些什么。

回到加德满都泰米尔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药店买安眠药。药店老板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担心,只卖给我两颗。捏着这两颗药,暗暗发誓,要尽量用观息法去入睡,药物只是一个心理安慰。

在加德满都一住就是半个月,沉甸甸的日子。开始看每个人都不对劲,觉得人人都眼神诡异,倒是满大街的狗越看越亲切。飘在街上,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看着某样东西,叫不出它的名字。陌生人跟我说话,也会被惊到,好像自己是这个时空最突兀的存在,强烈地置疑起此时此刻的真实性,一切就像梦一样。刚刚离开禅修中心,犹如新生婴儿般,感官上非常脆弱,外界的喧嚣深深地刺痛着耳膜。晚上使用观息法培养睡意,蛇群还是存在,还出现了非常清楚的幻听,脑海里会出现陌生人的身影,他们在说话,说的还正是我感兴趣的内容,比如有人会说:“你现在处于很可怜的状况,对不对?”

我得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再度跑到禅修中心的办公室,想报名参加下一期的Vipassana。工作人员拒绝了我,说两次禅修要间隔半年才可以,至少也要间隔三个月。老师温柔地说,这里也有冥想厅,你随时可以过来自己修。不要想着一次性去解决掉业力,你只要保持每天两小时的禅修就可以了。其他的,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禅修是生活的艺术。当你掌握了正确的禅修技巧,保持一颗平等心,蛇的幻象,必然会越来越淡,越来越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半年后再来参加闭关式禅修。

于是我按照老师的指点,去办公室的冥想大厅,那是一间地下室,非常暗沉,很适合冥想。我每天都去那里打一会儿坐,有时候是我一个人,有时候黑暗中也有别人,能感受到这里流动着一种和谐的能量。虽然脑海里仍然充满污秽,但似乎正像老师说的,那个力量在渐渐退去,有时候蠕虫长出了翅膀变成了蛾子,也会变成鱼,总之,会变形成我不害怕的东西。同时,我自己的心脏也变得更强了,它找回了以前的频率,不再噼里啪啦地乱跳一通。

我在一个全新的经验里穿梭行走,试探推敲未知的门。像我的朋友Summer所说的——当我知道那些可怕的东西是从我心里而来时,我就不能够去害怕了。它们并不是从外面而来的,让它们留在我心里,最受伤害的只有自己。

某一天早上,坐在床上打坐的时候,突然脑子里清静一片,蛇不见了,犹如光明突降。意识到自己最难的关口可能已过去了,于是睁开眼睛,号啕大哭。我哭,并不全然是为了自己终于走过了最阴暗的深谷,而是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不曾有的慈悲感。首先是对自己的慈悲,然后从自己身上推想世间的所有人。我们的心,在不知不觉中被污染到了什么程度。我们本来可以很快乐的,可是,因为沉溺于贪嗔痴,而失去了心的平衡。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多过你自己狂乱的心,没有什么能帮助你多过你自己平稳平衡的心。

我过去全然不知道,自己心里是这样的黑暗污秽,终于明白自己反社会的人格是从哪里来的了。我从前持有一个错误的观点,认为有才华的人,狂狷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善良这种东西是平庸的头脑才会有的。要是有人说我是个“好人”,我就愤愤不平当是被骂了。从来不觉得做个坏脾气的人有什么问题,就算是伤害了别人,也觉得:“对方应该好好反省自己的抗击打能力啦!你看看我,我就是在命运的击打下茁壮成长的啊!”还总是觉得自己聪明伶俐理性十足,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导致我发疯——这么狂傲,只是因为肤浅和愚蠢。

我想我确实是幸运的,在32岁的时候,能有幸被Vipassana动摇了错误的人生观。改变一个人不容易,人们总是难免会用刚愎自用的粗浅认知来保护自己。就像一只皮蛋一样,在Vipassana的帮助下,我慢慢脱掉了外面那层灰色的泥土。

我无比地想念我的家人,对他们充满了深深的歉意,在过去的岁月里,由于我扭曲的性格,伤害最多的当然是身边亲近的人。也忽然领会到,以前爱过我的人是多么的了不起,我一直都不喜欢自己,连我都不愿意和自己待在一起,他们能够忍耐我,还试图去爱我,真是太贤良淑德了。我从来不曾以正确的方式去爱过别人,都是用暴力、任性、疯狂把别人吓得半死。过去,我不曾控制过自己的暴戾之气,经常莫名其妙地翻脸比翻书还要快。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把一切搞砸后又自怨自艾。

虽然脑海里仍有蛇的隐约残片,但已经在我能够从容应对的程度了。于是决定第四次前往印度。离开尼泊尔之前,去桃太郎吃饭。在那里竟然邂逅了日本木偶妹,她叫山口美智子。她与在禅修中心时不一样了,化了精致的妆,打扮起来也是个美女。她搬过来与我同坐。

难免的,我们要把话题聚焦在禅修上。我好奇地问:“告诉我,为什么十天来你都可以把背挺得那么直?总是纹丝不动的,你知道吗?我有很多次想把你推倒试试看。”

她笑:“我练了八年瑜伽了,静坐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平静,脑子里也翻山倒海呢,想起前男友,真是可怕的回忆。”

可怕?前男友又不会咬你!又不会组合成密集排列的方式来吓唬你。我把自己遇到的障碍和盘托出。

美智子说:“和你说一说我的故事吧,关于我的背。我小时候脊椎有问题,看遍了全日本最好的医生,医生给我下判决书,说我永远也无法直起背了。我不相信,也不愿意就这样驼着背过一生。我开始练瑜伽,一练,就是八年。你看到的背,就是我苦练八年的结果。现在,我是瑜伽老师。”她温柔地看着我,“你想要治好你内心的恐惧吗?我再和你说说蛇的事情吧。其实我以前也有些怕蛇的。前年我在南印度旅行的时候,独自去山里徒步,只带了一个瑜伽垫。晚上看着月亮,想着就在这里睡下吧,然后我看到了一条蛇。第一反应当然是逃走,可我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融入自然,我不要去对抗它,我要和它和平共处。于是我静静地坐着,看着月光下的那条蛇。噢,天哪,它是那样的美丽。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动物。后来,它游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蛇了。”

美智子真是一个不凡的姑娘。我真高兴能在离开禅修中心后与她有这样的长谈,更加了解了这个与我相邻而坐十天的姑娘。

我们没有留彼此的联系方式,在泰米尔的夜街挥手道别了。美智子明天飞往波兰,而我前往印度。经年累月的旅行已经使我习惯了这样洒脱的挥别。没有再见,也不期望。一切都交给自然的旨意去安排。生命中会遇到许多生动有趣的人,往往彼此只存有一个交汇点,在照面的时候,知道有那样美好的人在其他的空间存在着,即使这样想想,也觉得温暖与光明。她把她内心的故事告诉你,只是想给你片刻慰藉的力量。我知道我会永远记得美智子的。 瑜伽冥想训练课程内观观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