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奉献于土地的园丁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罗伯特·波格·哈里森 罗苏薇)
( 卡雷尔·恰佩克 )
卡雷尔·恰佩克(Karel Capek)1929年写下《园丁的一年》这本小书。这位光彩焕发的捷克作家活跃于20世纪上半叶,是个狂热的业余园艺家。他写这本书是为了见证园丁对自己耕种的一方土地的倾心奉献。这本小书从1月份写起,记录了园丁一年中的所思所想(他的心绪几乎片刻不离他那一小方园地)。园丁的养育之劳贯穿一年四季。哪怕在冬天,手头闲了下来,他就“培养天气”:雪下得太多,他会苦恼;下得太少,他也会着急;寒风和暗霜使他忧心忡忡;阳光普照的日子呢,他又担心灌木会过早萌芽。天公总不作美。“下雨了,他就替他的那些山花发愁;天气一干燥,他就为杜鹃和马醉木感到揪心。”
假如这招管用,园丁每天都会屈膝祈祷,祷文如下:“主啊,应许我每天都下场雨吧,约莫从午夜开始,凌晨3点结束,不过,您知道,这可得是场暖融融的细雨才会让土地吸收啊,请别让雨水落到剪秋罗、庭荠、半日花、薰衣草,还有其他喜旱植物身上——智慧无穷的您一定知道哪些花草是喜旱的,不过要是您乐意,我这就把它们的名字给您写在小纸条上;应许我让太阳整日高照吧,可是别对每处都一视同仁(比方说,别让它照到绣线菊、龙胆、玉簪花,还有杜鹃身上),也别让阳光太强烈了;应许我充足的露水吧,少刮风;赐给我足够的蚯蚓,但别让蚜虫、蜗牛和霉菌来造访啊;还有,每周一次,让鸟粪和薄薄的液肥从天而降吧。阿门。”伊甸园可不就是这样?要不然,芳草何以那么鲜美?(58~59页)
英文词“Human”与“Humility”共有同一个拉丁文词根——“humus”,意为土地。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园丁,“必须拥有某种成熟,或者说父性”。一个年轻人就像乐园里的亚当,“从未耕耘,却尽享生命的果实”,他以为一朵花“是插在扣眼里的装饰,或是送给某个女孩的礼物”。与此相反,在园丁看来,“一株花得冬眠,要松土、施肥、浇灌、移植、分株、修剪和拴系,还得替它除去杂草、虫卵、枯叶、蚜虫和霉点”。园丁的世界与非园丁的世界无一共同之处。泥土成就了亚当之身,园丁就是一位重新投身于泥土的亚当:
从前,我只是个远远的旁观者,心不在焉地张望着颇具匠心的花园。那时的我,以为园丁是一类别有诗情、温文尔雅的生灵,一边聆听小鸟唱歌,一边调理着各种花香。如今细察此事,我才发现一个真正的园丁培育的并不是花卉,而是土壤。他把地面上的东西留给我们这等闲人,让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自己呢,却直往土里钻。他把自己埋在地里过日子,在堆肥里给自己树纪念碑。假使来到伊甸园,他会兴冲冲地嗅着园中的空气,脱口而出道:“天哪,多好的土啊!”依我看,他会忘了品尝辨别善恶之树的果实:他宁可环顾四周,瞧瞧有什么法子从上帝这乐园里拉走满满几车沃土。或许他会发现辨别善恶之树周围缺了一圈像样的土床,于是他会埋头拨弄起泥土来,全不知头顶上悬挂着何种果实。“亚当,你在哪儿啊?”上帝问道。“一会儿就来。”园丁扭头答道:“我正忙着呢。”说着,他会继续做他的土床。(恰佩克:《The Gardener's Year》,23页)
若要获得恰佩克所说的父性,得把关注的焦点从生命的果实转向果实萌生的土壤。园丁与土壤的关系始于自己不懈耕种、日渐熟悉的那方园地,并由此延及整个大地。一如石榴之于夏娃,园艺会引发感知上的转化,使人观看世界的目光产生根本的嬗变——可称之为“对现象根源的皈依”。从此,目光不再滞留于大自然生命形态的浅表,而是潜入事物谋求生命、并由此发生成形、彰显于世的幽幽深处。一旦身为园丁,目光建立了新的根基,美就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本源特质——可称之为“美的泥土之胚”。恰佩克这样描述园丁那独特的心态:
( 上世纪温室大棚里种植棉花的园丁 )
事实上“青春年少的时候”,我们不在意脚下踏的是什么;我们兴高采烈,东奔西跑,顶多只会留意空中的云朵多么壮美,地平线上的远景多么诱人,湛蓝的群山多么秀丽;我们不会低头留心脚下的土地,赞叹泥土多么可爱。要知道脚下踏的是什么,你必须有个园子,哪怕它不过手帕那么大,你得至少有一个花床。那时,朋友,你就会明白哪怕天上的云彩也不如你脚下的土壤来得优美、多变、令人生畏。你会知道土壤可以是酸的、韧的、烂的、冷冰冰的、黏糊糊的、硬邦邦的;你会发现腐叶土像糕点一般蓬松,像面包一般温暖、轻巧、新鲜,你会说这才是美丽的,就像你赞美女人或云彩那样。当你把手杖插入疏松的泥土一米来深,或是当你用手指碾碎泥块,去品尝它那轻飘飘的暖意,你会感受到一种奇特的、肉感的快意。(87~88页)
园艺打开了通往重重世界的一扇扇门户,世界之中,尚有世界,而一切都从园丁脚下的世界开始。欲知足下为何物,唯有潜入那根脉纵横的地府,去切身体验土壤拥有着何种助长生命的潜能。
假如你对这奇特的美无动于衷,那么,愿命运赐予你一块10米见方的黏土地——铅一般沉重、嘎吱作响、渗着寒意的原始黏土。你用铲子去挖,它就变得像口香糖般柔韧,太阳一晒,就把它烘干了,在荫蔽处呢,它又变得酸溜溜的;它毛毛糙糙,不听使唤,油腻腻的,又像熟石膏般黏糊糊的;像蛇那么滑溜,又似砖头一般干燥,像锡一样滴水不进,又如铅一般沉重。好吧,试着用镐把它砸破,用铲把它切开,用锤子把它敲碎,把土翻过来,就这么苦干下去,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哀叹不绝。
那时,你才会领悟到不毛之地曾经——而且仍然——带着何等的冷酷和敌意一再拒绝变成生命的沃土;那时,你才会意识到生命准是经历了何等艰巨的拼搏,才生根于大地,无论这生命属于花草还是属于人。(88页)
如果说恰佩克的这本书里“隐埋”着一个寓意,那就是园艺是一个教育过程,它意味着潜入自然演化历程的深处,追回生命浩然初放于地球的一刻,在那一原始氛围中流连。从事园艺,就是潜入深处、逐步领悟生命得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在冥顽不化的黏土中给自己挣得一方立足之地。
《园丁的一年》远非一则道德寓言——它讲述的是园丁与大地的热恋——不过,恰佩克从园艺中悟出了一个基本的、普适的道德准则:“你给予土地的必得超出你索取的。”(88页)给和取之间的不平衡首先是一个生命的原则——哪里给予多于索取,哪里才有生命——而这也是人类文化的原则(“Culture”这个词本身就植根泥土,并非偶然)。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当朱庇特将灵魂送入人的身躯,激起生命,塑成其身的黏土就变成了本质上兼有灵性与物性的有机体。拥有形体与生命的人从此适于耕作养育。恰佩克比谁都明白,耕作土壤和养育心灵这两种活动不仅彼此类似,它们乃同源同质。适用于泥土的准则——“你给予的必得超出你索取的”——也同样适用于民族、国家、传统、婚姻、友谊、教育,总之,适用于整个人类文化。唯有耕者无条件地奉献,文化才能诞生和延续。
我们应当注意,恰佩克用以著述的捷克语在方方面面都是个经过驯养的产物。这位作家敏锐地认识到,在他出生前大约一个世纪,捷克语还只是一块粗陋的黏土地,亟待“驯化”,成为民族文学的土壤。直至19世纪,基本上只有乡村的农民阶层才讲捷克语(城市居民大都操德语,贵族说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教士则用德语和拉丁文)。19世纪的捷克作家、诗人、翻译家以及“民族先驱”纷纷投入了完善民族语言的事业中。他们拓展了捷克语的表现力,使之更具现代性;扩充了语汇,给语义和韵律增添了可塑性。总之,用伊万·克利马的话说,他们使捷克语得以表达“各种新的人生体验和人际关系,以及观照生活的一个新视角”。到了20世纪初,也就是恰佩克加入现代捷克作家的行列之际,上述一系列努力已结出了昌硕的果实,令他受益甚多。一如自己的前辈,恰佩克继续培育民族语言,丰富其文学表现形式。他将现代法国诗歌译成捷克文,这组译作给20世纪捷克语诗歌打下了基础。他在诸多文体中都做出了尝试、创新或完善,从剧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时政短评、政论、报刊专栏,直到像《园丁的一年》这样难以归类的自述。
(摘自 《花园:谈人之为人》,三联书店2011年11月出版) 园丁黏土土地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