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究竟什么意思

（文 / 池莉）

近切观看男人凶猛打架，且是与我有关的，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一天，散会后，我步行至停车场，刚上车，甫坐定，后面迅疾逼近一辆车。车内壮年男子对我老司机大喊大叫：“让下让下！”这就不明白了：我车原本就停着，他车原本可以不紧逼，他自己稍微摆摆就过去了。我老司机对壮男讲了这个理，壮男不听，依然叫嚷让下让下！老司机自然也不再理睬壮男并给了他一个评语：胚！“胚”字被武汉人赋予深意，是坏了胚胎的意思。因胚胎涉及母体，就有转弯抹角蔑视母亲之嫌了。总之一般说来，武汉人是不能容忍这个评语的。壮男闻言，气势汹汹地冲出他的驾驶室，跑来寻衅了。老司机看上去老，骨子里却不老，典型的汉口老男孩，自幼呼啸于大街小巷，斗武打架争强好胜到性命都可以泼出去，且多年如一日地锻炼身体，功夫不减当年。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劝阻，老司机已经闪电般地出去迎战。壮男太不明白了：你见他一个白发老人，首先就不应欺老，自己得主动撤；再说，你见一个白发老人既敢迎战，那身手绝非等闲。遗憾！壮男的确太不明白，红着眼睛骂骂咧咧扑将过来揪住老司机衣领。老司机只一个用力，就把壮男掀翻在地。壮年还不知轻重，拼命挣扎反攻，老司机索性把他摔在一只货筐上，货筐嘎吱作响顿时压瘪，筐内的建筑垃圾和玻璃瓶之类直直地戳着那人后背。我怕再打下去闹出人命，赶紧叫人，终止了这场战斗。假如这次壮男送命，其实就送在了做人不明白上头。

前不久去南京开会，十几年没去夫子庙，兴致一来，就去走走。季节当令，夫子庙到处有糖炒板栗，就想买一点吃吃。糖炒板栗的买卖生意，是客人可以先取一粒尝尝，正如法国餐厅要先请客人品品他们提供的干红。这也都是千百年来做生意客主双方慢慢形成的默契、意趣和讨喜。不料，我正要取栗，摊主板着面孔喝道：“不许尝！”这就是不明白了。邻近秦淮河一家国营老字号传统小吃店，我们坐下来，说吃臭豆腐干，人家也是十分冷冰并条款霸王，说：“就吃几块臭豆腐不能坐，要坐桌子至少要点一整套小吃套餐！”这又是不明白了。想秦淮河夫子庙，早在1800多年前就商业繁茂，生意人们通情达理，温暖体贴，吸引天下游客慕名云集，怎么却在当前，变得如此不明白了。

很怪异，不明白的人事近年日益增多。几友人好不容易聚会一次，是你再三邀约人家过来，可你又在整个饭局过程中不断打手机发短信心不在焉，这真是不明白。当代社会分工细密，大家协作做的事情多了起来。可是，协商好的事情，你总忘掉履行；决议不做的事情，你偏偏又做下，并且一次又一次，这真是不明白。

还是俗话说得准确：不明白是给好不知好。不明白是给脸不要脸。不明白是人叫不动鬼叫飞跑。不明白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明白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不明白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不明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明白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不明白是你有来我无往，求人时，一天N个电话短信，践诺时，人就不见了影子。这不是俗话了，俗话还来不及归纳，这是正在进行时，是当下许多浮躁忙碌之人惯常状态。

反之，就是明白。

明白是心里知道并依循生活的基本逻辑。明白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明白是点到即止见好就收。明白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明白是不过高估计自己。明白是不强人所难。明白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明白是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不能搞错的是：明白的反义词不是糊涂。糊涂只与聪明对应。糊涂是那些绝顶聪明或者自诩聪明的人，遭遇人生不得意时候的假想性换位。他们用“难得糊涂”的意念把自己调配到另外一个相对超脱的位置上，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而生来糊涂的人，哪里会要求自己去修炼什么“难得糊涂”呢。“难得糊涂”太抽象太玄妙，明白则不抽象不玄妙。明白很具体。明白就事论事。明白就是我们在对待每一个人、处理每一件事情的时候，力争清醒、公平、合情、合理、恭敬、尊重；同时也是人生的一份暗暗期盼和终极目标，即：经由自己的言行举止来获得世人的同等对待。人生一辈子，如果被人评价为一个“明白人”，那自然就蕴含了极其厚重的道德嘉许。

这里要顺便提一提周杰伦。他一个台湾小子，在泡泡浴和奶昔的生活中长大，却在还没有流行泡泡浴和奶昔的大陆忽然蹿红，此后一直人气兴旺。我想并非我大陆青少年都对泡泡浴和奶昔有共鸣，这世上也并非稀罕到只有小周一个人唱歌吐词不清，显而易见的是，小周的年少轻狂中有一种不可多得的明白。他写的歌词说：“每天都决斗观众也累了英雄也累了。”他会对这个社会说：“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牛仔很忙》我只偶然听过一次，却后来我不幸遭逢不明白之人的时候，听觉中真还响起过这歌词——“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没想到，还管用，不恼火了，不论理了，放下，丢开，连“再见”都懒得说了；又联想到鲁迅说的“最高的轻蔑是连眼珠都不转过”，只不过鲁迅是昂扬而紧张，小周是松弛而嘻哈，风格迥异，骨子里头有同样一种质地：明白。■ 意思明白什么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