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第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法国作曲家丹第(Vincent D'Indy),出生于1851年3月27日,1931年12月2日病逝,今年是他逝世80周年纪念。
丹第是弗朗克(Cesar Auguste Frank,1822~1890)的学生,他1872年21岁起随弗朗克学对位、作曲与管风琴,是弗朗克最优秀的学生,也是弗朗克美学精神的捍卫与继承者。所以,体会他音乐的魅力,要先了解弗朗克。我们最熟知的弗朗克作品,就是他作于1886年的《小提琴奏鸣曲》,那是小提琴表达的顶峰,音色高贵至极,完全不涉人间烟火。弗朗克的重要性,一是让沉浸在喜歌剧趣味中的法国人重新关注器乐的魅力,二是把德国音乐中的复调精神移植到了法国,他晚年用近两年时间创作的唯一一首《D小调交响曲》(1886~1887),神圣、严谨而完美。弗朗克知名度高的学生,除了丹第,还有肖松。我们最熟知肖松的作品,是为小提琴与乐队而作的《音诗》。
丹第出生于贵族家庭,是一个傲慢的作曲家,他一生共创作了4首交响曲,但真正流传较广的、1886年为钢琴与乐队而作的《法国山歌交响曲》(或称《塞文山交响曲》),却未被列入交响曲的编号。这首交响曲与他老师弗朗克的《D小调交响曲》差不多同时创作,就依靠一首感人、深情如号角般的山间牧歌主题发展,25分钟左右的演奏时间,精致而凝练。它的三个乐章,前两个用以沉思,后一个用以表达欢欣。钢琴与乐队的关系,就像在表达山与水的关系——琴声就像山溪嬉戏,水的缠绕与歌唱衬托出山之神奥与雄峻。第一乐章,雾纱弥漫起伏,像被号角逐渐唤醒;第二乐章苏醒的山像尚在慵懒中,应和着呼唤,逐渐舒展开神秘的躯体;第三乐章,才开始生机勃勃翩翩起舞,轻快展示出风情万种。它喜气洋洋、兴高采烈,最后发展成狂欢与辉煌,又绝不喧闹,高贵都体现在对乐器性格的适度把控上。
丹第年轻时喜欢柏辽兹,崇拜瓦格纳,15岁时就自学了柏辽兹的《配器法》,他所作的第一首成熟作品,是在弗朗克指导下,根据席勒的剧作《华伦斯坦》第二部《皮柯罗米尼父子》中华伦斯坦的女儿泰克拉与勇士马克斯的爱情故事写成的一首序曲(1874),表现出出色的配器能力(他后来完成了《华伦斯坦》全部的三部曲)。他创作上真正成熟的标志,在我看是1878年所作的交响叙事曲《迷林》。这首叙事曲根据德国诗人乌兰德(Ludwig Uhland,1787~1862)的叙事诗《哈拉尔德》,叙述维京人的最后英雄哈拉尔德在月夜的丛林中遇到命运精灵,被蛊惑、俘获的故事。在篇幅仅十几分钟的这首作品中,神秘主义成为色彩表达的主体。它先描述月色中神秘的密林,英雄们的驰骋,似无数马蹄踢荡雪雾,使那些雪尘在月光下晶晶发光。随后,精灵宁静地出现在雪光中,舒展那美丽的蛊惑的翅膀,英雄的意志力随之就被消解。哈拉尔德夺路而走,精灵似乎就紧附着他的灵魂。最后,他来到岩边喝下清泉,像是命运的告别,把长眠在温柔乡中那种意境表达得特别完美。
我以为,丹第由此才追随弗朗克,摆脱了柏辽兹那种戏剧化的浓墨重彩,成为一个一流的音乐风景画家。他的另一首我极喜欢的作品,是《山中的夏天》(1905),一首半小时的交响诗,其实类同于交响曲。它根据法国诗人庞佩隆(Roger de Pampelonne)的同名散文诗,描述“黎明”、“松荫下的午后”与“傍晚”三个场景。第一乐章的开头还是神秘沉郁不开的感觉,替代《法国山歌交响曲》中的号角,沉重的雾霭中此起彼伏的鸟鸣,很令人想起他对梅西安的影响。然后,阳光如金线,霞彩开始四溅,太阳在云谲波诡中,如凯歌般喷薄而出。第二乐章,正午的阳光还是慵懒的,又令人想起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在松荫外,白云悠然飘过,这些白云慢慢堆积起白象似的群山,树荫下有欢欣的舞蹈。随之,风卷云驰,似暴雨即将降临,又瞬间风驱云散,草地重新沐浴在新鲜而安静的阳光里。最后一个乐章的傍晚是从类似进行曲开始的,夕照一片金黄那种感觉。随着归鸟噪林,似有风铃声过,光线是一点点暗淡的,在暗淡中有深情的黄昏的依恋。最后,夜潮袭来,慢慢沉厚地合围,只剩下风鸣声。
丹第的其他作品,名气很大的是演奏时间也仅15分钟左右的交响变奏曲《伊斯坦》,根据古巴比伦叙事诗,描述爱情与丰收之神伊斯坦为找回死去的爱人,经过地狱的七道门,分别被取走发饰、耳环、项链、宝石、腰带、环饰、衣服,最后成为裸体而与爱人重逢复生的故事。我却更喜欢为双簧管与乐队而作的《法国主题幻想曲》(1888),它充分发挥了双簧管的音色,将一个法国主题带向云蒸霞蔚、群山起伏的悠远深处,深情的白云深处是故乡,像是《法国山歌交响曲》的浓缩版。我还喜欢他为钢琴、长笛、大提琴与弦乐而作的协奏曲(1926),表达了他晚年云淡风轻的境界。
丹第追求的是“哥特式的精神”,在法国趣味的浪漫主义与后浪漫主义时代,这是一种过时的美学,也正因为此,他又成为一个生活在夹缝中的作曲家。他比弗雷(Gabriel Urbian Faure,1845~1924)小6岁,比德彪西大11岁,从弗雷到德彪西、拉威尔,是法国这一时期音乐的主潮,他就生存于弗雷与德彪西的夹缝中。他其实比德彪西还多活了十几年,但德彪西代表了崭新的20世纪,他则被冷落到了边缘,如今连法国乐队都很少演奏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