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罪潜逃8年:陈建学一家的命运

作者:吴丽玮

(文 / 吴丽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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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后的自首

11月8日,陈建学选择在自己的家乡好龙村自首。他的妻子邓青妹告诉本刊记者,虽然家人与陈建学已经多年未见,但痛哭中他们还是很快叫来了警察。“那天见面时间很短,都顾不上说什么话。他老了很多。”

陈建学曾经担任中国农业银行临高县支行副行长,2003年,农行海南省分行在临高县支行加来营业所进行常规检查,发现在陈建学担任该所主任期间,涉嫌贪污、挪用公款超过2300万元,这时陈建学已经不见踪影。2005年,公安部发布B级通缉令,悬赏10万元。

“公安局的确经常来村里搜捕。”好龙村村长陈永会告诉本刊记者,“有时也来上百号人,但他们带着警犬就在村子附近搜一搜。”陈建学一家很早就离开了村里,搬到了加来镇上,好龙村现在只剩十几户人家。村庄淹没在国道海榆西线公路边的一片橡胶林里,周围用繁茂的菠萝树围拢着。沿着橡胶林里的一条土路,颠簸着几百米方可到达。陈永会说:“这条路还是陈建学在银行当了领导后给村里修的,还有那个1米宽的石桥,以前我们都是用木板搭在上面才能过。”陈永会承认,这几年来,村民们听说过陈建学藏在村子附近的传闻,也的确感觉到他的存在,但没人愿意为难自己的同村人。离村子最近的一大片橡胶林属于陈永会,原本遮蔽着的林子,因为政府开垦新的林地,砍掉了包裹在外侧的一大片杂树而显露出来。陈永会指着一片低矮的杂草告诉本刊记者,3年前,他在这里栽橡胶树时,发现地上莫名其妙有个大洞,1.5米深,开口有四五平方米。“现在想想,这可能就是陈建学所说的,为了藏身挖的洞。”

不过,陈永会说他始终并未看到过陈建学本人。“后面的橡胶林有1000多亩,里面还有两条河,距离近的水深也有1米左右,距离远的那条有六七米宽,一般人都不容易过去,躲在里面根本就发现不了。可能有时候他也会悄悄回到村里,有些村民会发现家里的饭突然少了一些,村民还在村口发现了烧过的蚊香,还以为是小偷想作案,晚上还在村口蹲点。”

海南省人民检察院新闻宣传处向本刊记者提供了一份陈建学自首后的自述,在老家附近的山林深处,一条较大的小溪旁有一处很隐蔽的小洞,陈建学就躲在那里。“生活就像老鼠一样,尤其是下雨的时候,浑身被淋湿,黑灯瞎火,一个人在漆黑的洞里任由蚊虫叮咬。饿了就偷偷钻出来,到山上挖红薯,渴了就地喝小溪的水解渴。冬天一个月不洗澡,夏天就到河里洗澡。”陈建学当过兵,警惕性比较强,在8年里,他为了有利于隐蔽,只穿过一双解放鞋和4套迷彩服,两套夏天穿,两套冬天穿。他怕搜捕,一般都是凌晨两三点才敢睡,早晨6点就起床,他说:“甚至听到村里的狗叫,晚上看到汽车灯亮都让我惊恐无比。”“我跳到山里的小河,钻进河边的洞,用大树叶盖住脸。有的警察端着枪,有的拿着警棍,慢慢走过来,警犬在呼哧呼哧地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天气炎热时,山区蛇虫多。陈建学很多次遇到毒蛇,但因为怕暴露行踪,他不敢驱赶,只能硬着头皮一动不动,让毒蛇静静地从身边爬过。8年里陈建学一共挖了3个藏身处。“能从里面看到外面,但从外面很难发现这个洞,警犬一般也到不了。后来为了更保险,我还挖了个地道。一感觉到村里有风吹草动,我就躲进去藏起来。地道里空气不好,我有鼻炎,如果长时间藏在地道里,万一警察搜山,打起喷嚏出响声就糟了。”

“尤其是晚上下雨的时候,全身淋湿,睡的地方也潮湿,加上心里紧张、害怕,我整夜睡不着觉。如果我当时有把手枪的话,会扣动扳机自杀的。”

坐牢的妻子与吸毒的儿子

加来镇距离临高县城有50多分钟车程,镇上的繁华处不过是一条几百米长的小街。临街摆摊卖私彩的和街口蒙着围巾拉三轮的大多都是妇女。“这里有严重的社会病,男人都不做事,每天都是喝茶聊天晒太阳,这里的人都没有奋斗的动力,闲得无聊就去拉帮结派,街上拿刀砍人并不罕见,在街上追着跑,所有人都看得到。再一个就是吸毒的人多,街上任意一个三轮车夫都知道哪有卖毒品的,吸毒的人都是坐着三轮车去买。”镇上一个外地来做生意的服装店老板告诉本刊记者。

“他最大的失败是两个孩子沾上了毒品。”陈建学的姑父黄乃光对本刊记者说。陈建学东窗事发之后,最初竟躲在加来镇一个亲戚家里,不久后就被人举报,妻子邓青妹和母亲李赛莲均因包庇罪入狱,母亲入狱半年,妻子入狱3年。陈建学的大儿子小军(化名)回忆当时的情景:“那时我才上小学四年级,别人跟我说,你家来了好多警察。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爸出差了。我妈被抓走后,谁在背后说我爸是贪污犯,我就去打人家,有时候晚上都不想回家,爷爷奶奶管我也不听。”父母对两个孩子的亏欠,让全家人不知该如何来弥补。小军说:“奶奶特别宠我,大舅有一次打了我,奶奶还骂了他。那时奶奶很辛苦,酿地瓜酒、种树、养鸡,晚上20点都不回家吃饭的。镇上的人都知道我爸,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别人都以为我们家很有钱,一些社会上的人就来找我,开始是送给我吸海洛因,后来上瘾了就要买了。20块钱一小管,没钱买毒品,我还把奶奶卖猪的3000块钱偷了,奶奶也没说什么。”陈建学的两个儿子初中毕业后双双辍学,小儿子也学着别人的模样打K粉玩,去年因为一场误会,被镇上的小混混连砍了数刀,差点砍断了左臂。

邓青妹出狱后,家里人一直隐瞒着小军吸毒的事。邓青妹告诉本刊记者:“我出来后,发现小军变了,什么都不跟我说。过了一年多才知道他吸毒。”得知真相后的邓青妹说她感情复杂。“他爸爸的事给他打击很大,我又3年没有尽到做母亲的义务,我觉得对两个孩子都需要补偿,我不想用那种严厉的方式对待他们,我怕他们会恨我。我希望能用母爱来慢慢感化他们,毕竟人心是肉长的,不是木头做的。”她帮助小军戒毒,曾经戒了四五次,但总是失败。小军说:“朋友在一起就有种诱惑,好像是心魔,没过多久又吸上了。妈妈虽然生气,但也没有骂我。”为了让小军脱离环境,邓青妹把他送到广东上技校,但去了半年,小军觉得难以忍受,还是回了家。小军本性并不坏,他知道母亲的苦心:“为了让我戒毒,妈妈哪都不去,天天陪着我,我想吃什么就去给我买,怕我在家无聊,妈妈和奶奶还给我买了电脑让我在家上网。”爸爸投案自首后,全家人都长出一口气,仿佛迎来了一件喜事,小军说,那天和爸爸见面,爸爸哭着揪住他的耳朵,让他一定要戒掉毒品。“前几天妈妈和奶奶带着我去牧师家里,牧师给我改了名字,我向上帝发誓,一定会重新做人。”“我现在记性不好,等戒掉了毒瘾,我打算去考驾照,学会了开车自己做生意,等着我爸出来给他养老。”

一提起陈建学,全家人总会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陈建学出事后,他爸爸陈永道得了老年痴呆症。陈建学的大姐陈娇玲告诉本刊记者,虽然老爸已经谁都不认识了,但那天陈建学自首时,他还是认出了儿子,当时几乎哭昏了,这几天在报纸上看到儿子的照片都会哇哇大哭。

陈建学自首后,全家人的生活似乎有了新的希望。“以前过年过节,看着别人一家团圆,心里都十分凄凉,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现在自首了,最起码有个盼头,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心里有这个希望。”

从机灵小摊贩到荒唐副行长

陈家人告诉本刊记者,初中还未毕业,陈建学就去湖南参军,退伍后回到加来镇,很快就做起了买卖。邓青妹和陈建学是中学同届的同学,陈建学退伍后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那时邓青妹在临高县上的纤维厂当出纳,“很重感情”的陈建学总是风雨无阻地接送她上下班。“那时他还没有工作,只是做一点小生意。我爸很喜欢他,说他有经济头脑,看得出是个能干的人。”邓青妹说,加来镇上的录像厅、歌舞厅、游艺厅等等,所有的新鲜玩意儿全是陈建学第一个搞起来的。陈建学还从外地引进了第一台赛马机,增加了小镇上的赌博花样。

陈建学退伍后第一个生意是卖私彩,这在加来镇非常流行。黄乃光说,陈建学的爸爸当时是加来分理处的会计,别人觉得家里人在银行工作比较有保证,都喜欢到他这儿来买彩票,觉得中了奖不会赖账。那时一等奖奖金不过两三千块钱,开了私彩摊,只要准备一两万元的本金就行,如果胆子大运气好,没有本钱也照样能赚钱。邓青妹说,他们的私彩摊,每期买的人都不少,“2块钱一张,每期很容易就能卖够3000块,所以即使有人中头奖也稳赚”。赚钱后陈建学又陆续开了茶艺厅、舞厅、赌博机,还开超市、卖啤酒,后来还学着别人去做房地产生意,在一两年之间,就赚钱盖了楼房,还买了一辆北京吉普,在镇上十分风光。

邓青妹说,陈建学刚退伍的时候,因为是农行职工子女,本来是有指标可以进农业银行的,但他把指标让给了姐姐陈娇玲,等着过几年的下一轮新指标。1995年,他进入农行,先后在农行加来镇机场分理处、南宝营业所当营业员。1997年调回加来镇营业所工作。

陈建学在加来镇营业所做营业员不到1年时间,就被提拔为营业所主任。黄乃光说,陈建学在加来镇营业所时,所里的存款超过了1亿元,他本人连续几年被评为劳模和先进。“他熟悉民情,经常搞木偶戏到乡下义演,做广告让大家来存钱。”陈建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告诉本刊记者,加来镇是临高最大的瓜菜收购集散地,每天往来的资金量很大,他亲自上门服务,为收购商换零钱,赢得了瓜农和收购商的信赖,他们都愿意把钱存在农行。临高县农行的一位老干部告诉本刊,在一次临高农行系统的干部退休会议上,当时的临高县农行行长曾说,全县农行吃饭就靠加来,可见对陈建学工作能力的肯定。

陈建学虽然能干,但初中都未毕业,他自己曾说过,他的自考大专文凭是花钱找人替考来的,每科2500元。他以前的同事也曾表示,陈建学连字都认不全,讲话稿总是念得结结巴巴的,讲起金融产品,更是半天也讲不清楚。

“我告诫过他很多次,每一笔钱都应该有个来龙去脉,签发的贷款要有完善的手续。他总是乱来,从他手上拿走的钱没有任何凭证,以后别人不认账了怎么办?”黄乃光说,陈建学是个讲义气的人,如果朋友找他借钱,他就把银行当成自己的,直接让营业员拿钱出来借给朋友。黄乃光说:“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曾经找他拿了4万块钱,后来再也没还。”海南省人民检察院调查认定,犯罪嫌疑人陈建学在任中国农业银行临高县支行加来分理处主任期间,利用支行管理松懈的漏洞,操纵营业所相关人员采取直接盗支企事业单位存款、虚增存款、发放虚假贷款和虚假挂失、提前支取储户存款等手段贪污挪用公款。该案件形成的风险资金总额达3000余万元。

“几乎所有已知的金融犯罪手段都能在此案中找到。”海南省人民检察院一名知情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陈建学案在涉案金额方面并未创下纪录,但作案手段多达十余种,而这些手段的技术含量其实并不高。陈建学作案方式主要是两种:一种是通过质押虚假定期存单;一种是虚开客户支票,挪用客户资金。质押定期虚假存单首先是私刻公章,制造虚假存单,然后通过信贷员资信调查,陈本人签字审批同意,再由会计出账转到客户账户。而利用虚假支票挪用客户资金,主要是利用银行留有客户印鉴便利,私刻客户公章、法人代表章,制造客户的虚假支票,然后由陈审批,会计做账、记账员记账、再由出纳将钱转出。

在陈建学的事情之后,农行加强了对基层营业所的监控。现任加来营业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主任告诉本刊记者,以前主任也是操作员,拥有操作员号码,现在编号被收回,不允许主任参与前台的任何操作。两个会计主管也只能在后台审批、授权,不能接触到钱。5万元以上的业务,必须经过主管审批。加来营业所发生的每一笔钱存取款业务,都受到省农行的直接监控。“有摄像头对准客户,有摄像头对准身份证号和银行卡号,通过摄像头,省农行能够看到来办业务的是不是证件上本人,柜员的操作完全是在省农行的监控之下的。5万元以上的业务必须经过这道手续才可被批准,否则前台柜员无法操作。”■

(实习记者王珑锟对本文亦有贡献) 小军一家陈建畏罪潜逃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