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牛农园和小镇嘉泽的棋局

作者:杨璐

(文 / 杨璐)

大水牛农园和小镇嘉泽的棋局0( 大水牛农园采取当地农民与志愿者结合的方式经营,农民熟悉当地的气候、土壤条件和饮食习惯,能够让农园适合常州市民的要求 )

从北京搬来的大水牛

从星期六早上常州就开始下雨,气温从几天来的20多摄氏度直降到要穿羊毛外套御寒,对正在招募会员的大水牛农园来说这不是好事情,一早上都冷冷清清直到快午饭时间才有市民上门参观。常州新北区一所幼儿园小班的家长把周末的家委会活动选在了这里。刚下车,家长们就发现这与他们认为的农家乐相差很大。农场还没有完工,地里虽然种着各种蔬菜,但是另一边还堆着砖块和土堆,生态养猪的发酵床还没有铺上,养鸡的地也没用土垫好,更没有吃农家菜的餐馆,同开车不远处的恐龙乐园相比实在太简陋了。直到农场种植部的工作人员把家委会带进地里,失望的情绪才烟消云散。年轻的家长和孩子对农业都很陌生,他们不断问地里长出来的各种叶子都是什么,还站在大棚门口体验着外面和里面温度的明显差异,更对施过有机肥的地里长出白茸茸的菌丝感到惊讶。同一线城市的情况一样,愿意开很远的车到地里参观的家庭都是有亲近自然的愿望,也对农业有兴趣,而经过规划的农场和专业的讲解刚好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农场的另一班人马在常州市内一个成熟小区做推广。活动地点选择了人流量最集中的喷泉广场。展板上展示着化肥的危害,常规水稻打农药的次数,列出因为容易生虫害而打农药多的蔬菜名称,酱油、火腿和腌制食品添加剂表格等普通人关心的食品安全知识。临时搭建的活动棚里放着绿豆、黑豆、油菜和一种可以作为有机肥料的红草的种子,还有几个小木箱种着豌豆苗、萝卜、雪菜、油麦菜,让居民免费用小花盆移苗带回家,喜欢画画的小朋友可以把想象中的农村画出来挂在棚子里,所有参与的居民都可以得到一张农场的免费采摘券。大水牛农场的负责人程存旺告诉本刊记者,走进社区的活动其实是一种全新的摸索,没有先例可借鉴,但是关系到大水牛农园是否可以顺利开张。

程存旺正在读农业方面的博士二年级,是北京小毛驴市民农园的创办人之一。他本科时学的是热门的工程管理和房地产专业,一个偶然机会看到一本农村调查的书之后,对“三农”问题产生了兴趣。“也可以说生出了一种责任感,那年暑假我参加了农村发展人才培养计划,上农业知识,农村经济理论的课程,还到河北、河南的农村做入户调查搜集基本资料。”他还是学校一个理论社团的负责人,以后的每年暑假都带着社团成员到农村做调研。考硕士研究生的时候,程存旺顺理成章地转向了农业领域,从海南到黑龙江的农村跑了很多。“我在黎族村子住过半个月研究乡村冲突,在农村帮助组建过合作社,还调查过氮肥的使用,当时做了很多方面的课题。后来听了导师关于生态农业的讲座,才把方向定在了搞有机农业方面。”程存旺告诉本刊记者。“我当时很笼统地就想种有机蔬菜,导师能帮我们联系土地,但是用什么方式卖,怎么运作都不知道。这时候石嫣从美国回来了,她说在美国实习的农场有一种配送方式,我们觉得可以用;又跑到香港看了一种租地耕种的方式,也学过来,把两种方法结合就是小毛驴的配送份额和劳动份额。”小毛驴团队的创始人里只有当时硕士二年级的程存旺课程最紧张,为了专心做农场甚至休学一年。

小毛驴市民农园的经营顺利得超过创办团队的想象,它在北京高校云集的海淀区,是中国人民大学的产学研基地,招募会员得到了大学老师、高级工程师这样受教育程度高、收入高的知识分子支持,根据小毛驴的调查问卷,配送份额的会员里“本科生占46%,硕士以上占40%,家庭月收入高于2万元的占总体样本的1/3”。小毛驴的营销只做了一个社区,会员就招满了,在这之后,每年的会员招募也是早早就能完成计划。“小毛驴只有一个,它的成功不能复制。”程存旺说。从北京海淀区搬来常州的大水牛农园,只能从一个一个的社区开始打江山,推广农场,得到信任最终招募到会员。

大水牛农园和小镇嘉泽的棋局1( 大水牛市民农园的前身是一块荒地,为了提高效率,一边已经开始种植,另一边还在进行基础设施建设 )

小镇嘉泽的困境

在大水牛市民农园播种之前,农业镇嘉泽已经有20多年没有种过蔬菜和粮食了。嘉泽镇是花木之乡,镇上的夏溪花木市场是全国最大的花木交易中心,嘉泽镇的党委副书记路锦告诉本刊记者,嘉泽镇的花木销售遍布除了西藏以外的各个省市自治区,园林绿化生意也做到这些地方,包括北京奥运会和上海世博会这样的大项目都有嘉泽人的绿化工程。汽车进入嘉泽镇境内,无论大片的农田还是农民房前屋后的自留地,全是培育的各种苗木。土生土长的嘉泽人路锦告诉本刊记者,一块餐桌那么大的地每年种苗木的经济收益就有几千块,土地的产值太高了,每一寸都精心利用上。

大水牛农园和小镇嘉泽的棋局2( 程存旺与和他一起创业的员工们每天吃住在一起 )

全镇种苗木的开端众说纷纭,镇上最早搞苗木种植的跃进村村民蒋海云告诉本刊记者,上世纪70年代末,镇上有两个农民在外面工厂做木工,厂里刚好搞绿化,就问他俩南方老家有没有小柏树,这两个人就回来收购苗木卖给厂里赚了许多钱。这消息瞒不住,开始有社员在自留地上种小柏树增加收入。“小柏树一种出来就能卖到1毛钱一棵,在生产队做一天工才挣1毛钱。那时候柏树也很好销,挑到镇上的市场就全能卖掉。”蒋海云说。

集体苗木生意充满种种纠结,到分产到户,农民们终于有了自主权。“最开始因为担心交公粮的任务,我们还留一部分种稻子,两三年之后胆子大的人就全都种上了苗木。”跃进村书记张建龙告诉本刊记者。蒋云林是胆子大的能人,他在镇上的农科所跑外勤,专门到苏州、南京等地的苗圃引进种子。他告诉本刊记者,十几年前他和南京人合伙试种红叶石楠,6亩地切插了100多万棵,出芽后每棵卖了1块钱。

大水牛农园和小镇嘉泽的棋局3( 书吧是镇上最具现代感的地方。图中的年轻人从城里来到小镇兴办书吧 )

苗木的巨大利润不但驱逐了水稻和蔬菜,嘉泽镇的工业也逐渐走了下坡路。“我们镇上在80年代中期有轧辊、冶炼这样在武进不错的工业,但是做工厂你要生产产品、设备折旧,要管理,种树苗简单,赚钱快。小工厂发展不起来全都转做树苗了,大厂在90年代后期转制后有些也不做了。嘉泽镇周围全都发展工业,我们却始终是个农业镇。”路锦说。专心发展农业也能致富,蒋海云住在村里一栋普通的旧房子里,房前屋后种了一些紫薇,他说,按照今年的价格,超过15厘米的紫薇没有1万块钱他是不会卖的,而10厘米上下的紫薇他种了100棵,小紫薇有400棵,这是他承包的100亩地里的一个品种。即便是种植最普通的品种,每亩地每年也有2万~4万元的收入。

但是农业对镇里的财政没有贡献,嘉泽镇的财政收入多年排在常州市的最后一名。在镇书记吴小琴和副书记路锦看来,这不仅是长三角地区工业镇的阔绰从业绩上给他们的压力,政府没钱就无法提供满意的公共产品,教育、医院、公路都很破旧。“镇里有一所小学除了手电筒没有一样电器,学校的树都是老师从家里移植过去的,连统一的绿化都没有。上级领导2009年来调研的时候都很吃惊,在长三角地区这是难以想象的。”吴小琴说。因为工业很弱,没什么就业机会,本地读过书的年轻人和正值壮年的劳动力都离开了家乡,也没有成规模的外来人口,虽然嘉泽镇很富裕但是和全国大部分农业镇一样萧条、冷清。“如果办工厂他还要来跟政府打交道,种苗木不交税也不用什么手续,农民就很松散。”吴小琴说。

吴小琴和路锦想在任期里有所作为。周围的乡镇都在进行工业产业的升级,嘉泽镇在工业化的一轮缺失了,现在也几乎没有发展的可能。苗木的巨大利润抬升了嘉泽镇的地租,张建龙告诉本刊记者,临大路的地方因为吊车可以通过,就被用来种大树,每棵大树价值几十万元,这样的地每亩就要租8000元到1万元,而普通的地也要3000元到5000元一亩,办工厂的成本太高了。路锦想寻找适合嘉泽的发展方向,全国流行农家乐旅游的时候,他到四川转了一圈,觉得这也不适合嘉泽。“农家乐一定要依托一个名牌的自然景观,嘉泽周边没有。而且,这利润有限、操作麻烦,吸引不了人来做。”

双赢的合作

嘉泽镇的新班子到处寻求帮助他们走出困境的智力支持。吴小琴告诉本刊记者,要跟人打交道总需要一个柔和的媒介,所以她上任的第一件事情是做了精美的嘉泽画册。她在课间休息时间把画册送给了“三农”专家温铁军。“我们当时谈的都是一些宏观的问题和我在基层工作的困惑和思考。”吴小琴说。为理论而去,他们却得到了实质的收获,从温铁军那里相中了社区支持农业的项目。

“我们回来后就委托常州当地的机构从常州居民的学历、收入、对食品安全的看法、对有机蔬菜的消费意愿和拥有菜园的意愿做了问卷调查。”路锦说。他们邀请程存旺和石嫣到嘉泽镇考察。“我们的态度很积极,调查数据也符合开设农场的经济条件,其实即便不具备开农场的条件,我们也会想办法在数据上让它具备。”吴小琴说。程存旺和石嫣在经营小毛驴市民农园时候做过CSA农场同中产阶级关系的课题,CSA农场的发展必须抓住中产阶级的客户群。“常州市民每天的食物消费是100元,我觉得拿出20元钱购买有机蔬菜应该没有问题。”程存旺说。小毛驴市民农园当时也正需要一些变化,经过3年的发展,管理团队已经成熟,经营上能够自我运转,还在北京影响了一批有机农业项目。程存旺和石嫣办农场并不仅仅把它当做一个生意。“既然小毛驴的试验证明这是一个可操作的商业模式,那么我们想开设新的农场,只有这样才能扩大CSA模式的影响。”程存旺说。

嘉泽镇刚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施展的平台。不但给程存旺流转了300亩连片的荒地,还承担了全部的农场启动资金。这块地低洼,雨季有一个多月泡在水里,所以农民们撂荒了七八年。程存旺从荒地上因地制宜地规划农场。“小毛驴起步的时候,基础设施建设都是做好的,这次建农场全部都是从头开始。”程存旺告诉本刊记者,他保留鱼塘,在湿地上间种水稻和养鱼,再把一部分低地垫高来养鸡,其余的大部分要开荒和修排水渠。

与小毛驴市民农园情况不同的还有,作为一种试验,当初赢利不是一个紧迫的事情。而嘉泽镇政府真金白银地拿出了300万元,希望“大水牛”能够在5年内实现自我运转。程存旺的每一笔钱都需要精打细算。“虽然是荒地,每亩地每年也要给村委会1500元的租金,小毛驴的地租只要800元到1000元。300亩中,道路、沼泽、鱼塘、猪圈等设施要占去一半,有效种植面积只有150亩。修理排水渠每米成本是200块钱,整个农场要修2400米到2500米,预算就要50万元。用拖拉机和挖掘机开荒的费用,每亩地也要300元到500元。这些基础费用不算,更大的成本是劳动力成本。进行有机种植,除草、浇水、病虫害监控都需要亲力亲为,一个熟练的农民可以照顾两亩大田或者一个大棚,如果雇佣70岁以上的农民每天的费用是90块钱,如果是五六十岁这样年轻一些的每天要120元到150元。”程存旺一笔一笔算下来,“大水牛”的成本要比北京高许多。每年的农资、水电、劳务费用需要180万元,按照一个配送份额6000元一年的标准,他要招到300户会员才能支撑起农场的经营。

大水牛的团队已经在3个社区进行了推广,发出去300多张采摘体验券,程存旺决定下周先休息一下,总结经验并且从这300多户市民中培养客户。路锦也帮着农场出主意,打电话营销要安排容易沟通的女孩子,要把精力放在说服家庭里小孩子的父母而不是精打细算的爷爷奶奶。路锦告诉本刊记者,如果嘉泽镇政府出面帮忙,300户会员很快就可以招满。但是,这种方法既不是要真刀真枪进行商业运作的程存旺所希望的,也不符合嘉泽镇招来这个项目的初衷,农场一定要自负盈亏,但是赚钱不是唯一的目的。

嘉泽镇的棋局

“每一个遇到我们的人都劝我们改种苗木。”程存旺告诉本刊记者,当地农民直到现在也不理解他们要做的事情,300亩地每年种苗木的产值保守估计也要400万~500万元,这个利润不是有机蔬菜可以比拟的。大水牛农园的年轻人为了推广CSA模式而来,而嘉泽镇政府当初相中的其实是这个模式同市民对接的那部分。路锦告诉本刊记者,大水牛市民农园如果在常州运转起来,就能把中产阶级市民吸引到嘉泽镇上来。聚拢人气和扩大名气是嘉泽镇这一轮产业升级的要素。2009年,嘉泽镇成立了农博园,这是一个类似工业开发区形式的农业区域,目标是从原来的第一产业升级为生态旅游、科普教育、生产销售、科技研发的农业生态基地。

对于长三角的小镇来说,生态基地的硬件建设没有难度。2010年吴小琴和路锦把市委书记请到嘉泽镇汇报工作,提议常州申办花博会并且把会场放在嘉泽。“举办花博会能提高常州的知名度,放在嘉泽镇可以带动滆湖周边的地产板块,那是区里的重点项目。”路锦的理由说服了领导,在报名截止前一个半月常州提出了申请。“其实我们在向市委书记汇报之前,就已经请设计迪拜七星级帆船酒店的阿特金斯公司设计了花博会的展区规划报告。”路锦说。后来居上的常州最终战胜许昌、昆明和唐山获得了2013年花博会的举办权,花博会的场馆建设和吸引来的项目投资让嘉泽镇大变样,吴小琴告诉本刊记者,在未来的3年将有100亿元的资金投到这个小镇上。

吸引人气、把人留住则需要精心谋划和长期的培育。在大水牛市民农园之前,吴小琴和路锦在镇上开了一间书吧,招聘刚毕业的大学生村官仲贞做老板。书吧参考了北京最时髦路段的文艺书店的装潢,又请专业设计师加入花木之乡的元素。路锦找到国家图书馆合作,每年赠送给书吧一部分设计类、时尚类杂志的过刊,还订阅几乎全部主流新闻类、生活类的杂志供客人阅读。在书架上除了各种排行榜上的新书,还能看到港版、台版和日本的设计书籍。“许多嘉泽人都开园林绿化公司,我希望他们提升文化素养,最好能从这里获得灵感。”路锦说。但是目前只有2000人常住的小镇上空空荡荡,平时书吧里鲜有客人,周末来的都是孩子,在书架之间追逐嬉戏。路锦对这个有些滑稽的场面不着急。他说,如果嘉泽镇是一个公司,书吧就是公司的会客室,它并不需要每天有客人,但是要让客人在这里觉得眼前一亮。在他的布局里,书吧要在花博会时候才能发挥作用,而如果镇上有人效仿开了第二家,这家书吧的任务就结束了。

在同大水牛市民农园谈合作的同时,嘉泽镇还引进了同大水牛有渊源的另一个团队,希望能在人民大学乡建中心的帮助下建设农村社区文化。他们把镇上荒废已久的老电影院重新装修,一部分给乡建中心在镇上成立的姬山书院做乡村图书馆和各种农业技术、法律知识的培训场地,另一部分重新开张放映电影。姬山书院乡村建设的专业人员则分驻到各村落,帮助组织社区活动,常规项目是每天晚饭后的广场舞,还给村里的文艺能人建立档案,在各种节庆时候办晚会,还刚刚开过村里有史以来第一次运动会。除了这些普及型的文化活动,嘉泽全镇海选了一批年轻的农村妇女送到音乐院校系统培训,组成花农妈妈乐队。路锦还正在与国内一个有影响的原创音乐节谈合作,希望他们能够在嘉泽设立一个分会场。

这些看不见实际利润增长的项目在吴小琴和路锦看来,是农业生态基地的软件。“我们发展到最后是要跟城市争人口,他们为什么要从城里搬到小镇上来?除了生态好、设施好交通方便以外,成熟的社区文化是打动城里人来定居的竞争力。”路锦告诉本刊记者。硬件建设和花博会是目前看得见的运作,打出嘉泽的名气。“大水牛农场是嘉泽镇发展的第三步,5年之后实现自我运转的农场能够每周持续稳定地为镇上带来市民,社区文化可能需要10年的时间培育,那时候嘉泽镇的硬件和软件就都准备好了。”路锦说。■

(实习生董淼对本文亦有贡献) 大水牛农园嘉泽小镇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