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虎:黑龙江完达山生态调查
作者:葛维樱(文 / 葛维樱)
( 曾经是打猎好手的董红雨,官方身份是林业局监督巡视特派员 )
死亡11天
东北虎在水库边上死亡之前,已经至少在一个三角形水域中游荡了11天。10月17日早上6点半,韩富贵在自家地里捆玉米秆,远远的看见两三百米外,一个“东西”在水里趴着。65岁的韩富贵对于老虎非常陌生,只在电视和画上见过老虎。“那天夜里风特别大,早上就没有雾,能看得远,特别冷。”他以为是谁家的牛,叫旁边一起干活的邻居张友诚一起过来认。“牛也会下下水,但是看不真,又觉得可能是马鹿。”他住在富源乡最深入水库中间的民富村,是一个略微探入湖内的半岛。自家房子后面就是他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水库边上。
6点来钟对于黑龙江密山县的农户来说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因为一吃完中午饭,这一天已经基本意味结束,天光短得一过13点钟,村民们就开始以“下半夜、后半夜”形容,到了16点基本全黑,成了“老后半夜”。韩富贵见过最大的动物是野猪,都是在半山坡上的位置。“我从2岁就跟着母亲,从山东搬到了这里。八九十岁的老人说,这里有过老虎,但是100年往上到200年,也数不出来一只。”平坦的农田,缓缓地已经被开垦种植庄稼的坡地,延伸到两处后山,有四五个小山丘连成一片,高度不过百米,是老百姓自家的地,树林稀疏,偶尔出现野猪、马鹿和灰松鼠,青年水库所在的富源乡很少有外来人口,虽然大片农田,却交通不便,很多村子要走一个来小时才能遇到车辆。
韩富贵和张友诚直走到离动物约50来米的岸边,水里的动物主动游上岸来,抬起了头。“老虎!”韩富贵和张友诚立刻拉扯着往家的方向奔跑,“一刻也不敢回头看”。水边农田湿滑,他跌了一跤起来,看见老虎已经慢腾腾上了岸。“我赶紧回家给110打电话。”7点多离村子最近处的派出所赶到。其间韩富贵找到张友诚,两个人到处去向周围邻居报信。“它走的是猫步,很慢,也就在岸边上,没有再往前。”韩富贵找了把砍刀,他说,“当时路面上没几个人”,110的警车刚一进村就拉响了警报器。“我以为他们把车要停在村里走过去,但他们把车开到岸边去了,就两个人,车都没下。”警车还在石滩上开,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老虎已经慢吞吞地返回水中。“我想着它不会再回来了。车啊警报啊,把它给撵走了。”
韩富贵看着老虎消失在水面上,却有点不甘心。“警察什么也没干,就是让我们小心它。可是那只老虎看着已经没什么精神了,蔫头耷脑的,我以为警察是要来把它带走的。可是他们啥也没带,还从我家借了盆,把老虎的爪印扣住了,说保护现场。”看见活老虎的就两个人,这让村里人的兴奋没了出口。“有些人看过老虎,是在北京动物园看的,自己家门口从来没看过。”村里人一开始还有些害怕,晚上睡觉都把门顶住,牲畜入院关好,但是虎再没出现,让他们又觉得可惜。“咱们这东北虎不是说快灭绝了吗?政府啊啥咋不来管管,给保护保护。”他们对于保护的主意是善良的,比如给附近放一些鸡,把老虎引出来再带到专家那里去。“可是没人来。”水库边的村子恢复了平静,直到10月27日。
( 我们到达山顶时,距老虎照片拍摄时间尚不满48小时,这就意味着东北虎极有可能就在周围活动,工作人员重新架设好相机后迅速撤离 )
16点过,天色已晚,富源乡三队的张雨田看见自己所在的湖对面,几公里以外的岸边有一辆面包车,围着很多人。“听说有一只死老虎!”从一个村到对岸看起来相隔咫尺,到冬天湖水冻住1.5米以上才能走过去。陆路要开车至少半个小时,但张雨田有一条船。他给渔业公司承包这个水库的老板打工,专门负责水面巡查。青年水库渔业资源丰富,到这个季节还有鱼儿自己跳出水面,夏季水鸟成群,但是和老百姓毫无关系。水库有水务局管理,任何私人船只不得打捞,张雨田的特权是可以在水面行驶,他说:“我一看白瞎了,这么大的一只老虎。和我在动物园、电视上、画上看的完全不一样。”毛色黄得很淡,斑纹是灰色,对比度不高,也没有光泽,但是身量长达四五米。“一只耳朵挨在水里,背朝着水面,一个大头,身子、四蹄,都已经在岸上了,也没有湿。”
张雨田的推论比很多人都更有道理。“11天的时间好多人说老虎已经淹死了,是尸体漂上去的。还有说被老百姓看死的,都没道理。”老虎死亡处在湖心岛西北的岸边,但最早发现它却在湖心岛的东南边,于是村民猜测老虎被警车逼得下了水,游到湖心岛待了几天,没有吃的,再下水就淹死了。“我觉得老虎应该是挣扎着倒在岸边才死的。”张雨田说,那一夜头半晌刮东南风,后半夜改成了西北风,自己晚上要在水面巡逻,“虽然有风,但是我们这个湖到了岸边是一点浪都没有的”。守水库多年,“光淹死的人我就见过50多次,牛啊什么的更多了,那只老虎四五百斤的重量,浑身都是干的,没有大浪怎么把它打上来,它应该是在水里漂着没劲了,顺着水到了岸边,再也走不动一步了”。
( 10月17日发现活虎踪迹的富源乡民富村村民韩宝贵,最近一直沉浸在内疚中。他觉得东北虎是在水库中溺死的,自己是报警人,而警车拉着警报一直开到老虎身边逼它回到了水中 )
当时有很多人去围观,但是警察从一二百米外就拉上了警戒线,可是要抬起老虎却极不容易。“他们没带绳子棍子,让我下船帮着抬。”张雨田摸摸老虎肚子,“瘪得松松的像个袋子,老虎尾巴将近一米长,前爪的抓钩子就比人的手掌还长,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他想抱老虎的头却抱不动。“我一看它脖子上有个打猎的铁丝套子,给它卡得死死的,那个铁丝是越挣越拧得紧,不知道它被套住多久了,我想把手指头伸进铁丝把它的头拉起来,连一根手指头都塞不进去了。”张雨田有点不忍心,“这得有一个月没吃?反正这11天它肯定是一点食没有。前面也不知打哪来的。”
“它”还活着
( 与发现死虎直线距离最近的青年水库管库员张雨田,当时曾驾船参与搬运。他相信,东北虎并非溺死,而是从东山头下来后体力不支死在水边的 )
本地人一开始就对老虎的来历做出了各种猜想:“听说我们的都没了,现在有的还都是俄罗斯的。”从老虎死亡的地点到沿乌苏里江一线的中俄边境尚有几百公里。其间是山峦重叠的完达山山脉,以及向几个方向延伸的余脉,老虎可能生活其中吗?从十几年前坚信这片区域一定有虎的当地人叫董红雨。他的官方身份是林业局监督巡视特派员,工资不到2000元,是北大荒第二代,他说:“父母兄弟都回广西老家了,就我一个人留在了山里。”在当地想找到一个了解本土状况又知道老虎在哪里出没的人并不容易。董红雨也很难断定某个地带到底有几只老虎,但是作为循着老虎踪迹走了十几年的民间保护者,他却和很多说着漂亮话的机构完全不同。“我看明白的,大部分人来说是保护,都是来旅游的。”
“中国的野生东北虎分布是孤岛状的。”在东北山林里跑了10年的东北林业大学教授张明海说。不到20只虎还分为三大块,“主要分布在黑龙江和吉林东部林区中的中俄交界地区。从北往南有三大区域,最北边是完达山地区,包括东方红和迎春、密山市、宝清县。再往南走,是老爷岭和张广才岭地区,包括鸡东县。第三个区域是吉林省晖春自然保护区。”三块地区都有和俄罗斯接壤的部分,但彼此相隔较远。搞东北虎野外调查的学者很少,上世纪初中国还有160只左右的东北虎,70年代以后随着大面积森林采伐下降得很快,学术层也断档了,随着几个有名的老一辈专家去世,国内甚至连东北虎的详细资料都非常少有。对于俄罗斯专家能给野生老虎戴上监测仪这样的水平,我们连照片都极少见到。
( 野生动物监测员迂炳义在完达山主峰神顶峰上巡视。这里是中国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 )
董红雨原本是打猎好手,生长在完达山最深处的青山林场。“小时候的宣传,打虎是要当英雄的,但我从来没碰到过虎,没那个运气啊!我有过7杆枪,后来全上缴了。”90年代中期他逐渐接触到了东北一两个做野外调查的东北虎专家,同时又能接触到盗猎的人,于是开始自发搜集信息。“那个年代的虎骨已经4000元/两,价格翻番上涨,引得盗猎者来。”他自己猎过熊、野猪、獾子、野鸡、马鹿,至今有一张熊皮留着没上缴,“算是最后的纪念吧”。“东北虎我那时候不懂,但是这个林子我懂。”他每到一个山头,一个村子,一个林场都能说出,哪年“在这发现一头被吃光的野猪,就剩个很小的猪脸了,全身吃得干干净净,这没别的好这口,就是东北虎,我们管东北虎叫野猪倌,野猪走哪它都跟着。”走着他又指着一个非常小的诊所,哪年“一对盗猎的兄弟俩,一个胳膊被咬断了,挂着血往这跑,人家问他怎么咬的,他不说,医生觉得可疑就不让他走报警了。警察一上山就发现他哥哥还在东北虎尸体跟前守着呢,皮都剥了。”
“以前有个老教授,一年总来找我一次,大概从1989年开始,我一开始不当回事,后来听他说,我们国家应该还有东北虎,能发现一点足迹、粪便、踪影也好,我就自己印传单,去各林场、作业点去张贴,有信息的给人家几十块钱,再告诉他,一年里总有几次这些零星的消息。后来老教授快不行了,我开着车拉着他在完达山再看了一遍,还是没看见东北虎,回去一个月他就死了。”董红雨开始帮助老教授的学生们,“做的事还是一样,收集信息”。他买了非常好的相机和小摄影机,这些片段非常有趣,有一次他赤手空拳的就上去抢了盗猎人的枪,对方有4个人,却一点不敢还手。猎枪后面是步枪的座,前面安着微冲枪管,稍微改装一下,加个瞄准镜,再搞些子弹就能用。有当地人知道的军工厂和弹药库。董红雨人高马大,再喊骂一句就够威慑。他只是让人把背包拿出来,对方就给他下跪了,说:“我没招!真没招!饶我这回吧!”当然逞英雄不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指着头上一个10厘米长的疤说:“前年过年一出门就被啤酒瓶子给干倒了。”打他的流氓中有一个是他同学的弟弟,受了老板委托来教训他,结果董只让他付了医药费没再追究。“是人就不能走绝了,都得给对方留点生机。”
( 从完达山主峰神顶峰鸟瞰野生东北虎栖息地 )
真正盗猎东北虎得手的信息,董红雨近10年里得到过两次确凿的。“还有一两次,我只是听人说起,但是都没有对外公开,上面怕影响不好,所以一点风声都不走。”除了兄弟俩那次,还有一次也用了枪,是一只雌性约2岁半的虎。“就是我管辖范围的。”他的监测站所在位置方圆200平方公里正好在2年内有几乎同一只虎的踪迹。“脚印就有几十个,还有吃掉老乡的狗的,老乡晚上都没敢出门,听着那狗很凄惨地叫了一声。”因为这些蛛丝马迹,董红雨对自己的虎已经熟悉起来。“一听说一座山背面打死一只虎,我正在吃饭,一下子就蔫了。前一天我还带人去看过它的脚印。”一般一只虎要占领一块地方,很少有其他虎能够闯入。董红雨几乎认定这就是自己跟踪的那只。过了一个月,有作业点的工人给他打电话:“老董,又看见脚印了!”他连夜开车往山里赶。“确认是它的脚印了,下山时我走到一个很小的饭馆已经虚脱了,整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喝了不少酒,随手捡了个粉笔头,在人家墙上画了个小老虎头,后面写了三个字‘还活着’!”
中俄边境“虎通道”
( 中俄野生动物大通道上的乌苏里江珍宝岛 )
董红雨喊着“迂炳义”的名字,老远就开始说“没给你带点吃的……”完达山山脉是黑龙江东部最高地点,“抱团儿”的层叠合拢像一个拳头。主峰神顶峰800多米,上面只有一个岗楼。迂炳义乐呵呵地看着来人,把我们引到楼上,他用纸箱子堆成的大床,楼下堆满了柴,有一口灶已经熄火了。值班者一上来就是一星期,因为下山路途不好走,所以要带齐东西。“下雪以后雪都埋到人腰以上了,就走5个小时上来。”这个岗楼能接收到周围地区的所有民用信号,除了一台收音机和对讲机里各路语言,再无其他做伴,唯一的小电视是坏的。山里的很多地方还没有电。“我也一样,给他贴告示,找脚印,看见盗猎的也赶紧告诉他。”迂炳义的小楼是晚上看动物的好地方,却从来没有任何危险。“我这一生火它们就害怕了。”有一次看见一个小熊崽,“还以为是狗,但是看见小的千万不要过去,大的就在边上呢,一般被袭击的都是没看见大的,在林子里生活两辈子了,林业职工、老百姓都知道这个”。
今年中俄跨境保护东北虎的协议刚刚签署。“俄罗斯叫阿穆尔虎,我们叫东北虎。”但对于老虎没有国家名称的概念,站在神顶峰顶,向北一直看就是俄罗斯的山。我们下山沿两条路,一是五林洞至乌苏里江一线,一是从大塔山到著名的珍宝岛,都是“生态通道”。江中小岛和沙洲不少,乌苏里江并不宽,现在正是枯水季节,按照协议上的说法,这些地方正是为中俄边界上的动物提供自由迁徙路径的“通道”。从饶河开始不断向江边开进,没有想象中的沿江道路。董红雨站在一处军事要塞的制高点,正是清楚观测珍宝岛两岸,尤其是河对岸情况的最好视角。对面是俄罗斯的锡林霍特山脉,董红雨曾经自己开车在其中考察过。“我们这边的树,红杉有两人合抱粗的就已经很少见了,那边全是,还有更大的树遮天蔽日,一旦开进去了一天都对时间没有概念了,马鹿个头都特别大。”尽管俄罗斯9万多平方公里的面积有400多只虎,但其实也很少见,“占山为王”,老虎是独居动物,有了自己的领地,大多只是出去巡视,除了交配、繁殖期,几百平方公里内一般不出现同类。
( 东方红林业局工作人员用电脑读取红外相机拍摄下来的图像 )
“根据俄罗斯观测,近年来老虎有南移趋势。”张明海说,也就是说,俄罗斯的老虎有向它南面的完达山迁移的动向。沿乌苏里江游水或者走冰过岸至中国境内。尤其是沙洲诸多的地带,一旦野猪先过江,老虎也尾随前来。“以前老虎冬天沿冰走过来,到春夏再回去,现在有了定居的趋势。”那种只是来游荡一下觅食的,一般叫“过境虎”。江岸因为是军事要地,所以50年代建公路建得更靠近山,“一旦开仗,从山上取材方便”。江边人烟稀少,只有个别打鱼人家。“老虎一般是晚上活动的。”岳国明和妻子今年赚得不少,“俄罗斯每年管大马哈鱼可严了,根本放不过来,今年说核辐射,把鱼全放过来了,我们就打了一百来条。”鱼贩子每天都沿着江去收货。“听人讲过老虎过江,还带个小的,就是自己没看见过。我们看着这距离远,老虎一跳就过去了。”他指着自家门口芦苇地说,“毕竟这个太少,黑瞎子、马鹿我们倒是能见着。这几年看见几次都是过来的,往回的少。”
“老虎回去的时候如果赶上冰排一挤,必死无疑,刚化冻的时候那些排山倒海的冰排很危险。”我们来到一个非常小的口岸,对面是俄罗斯的小镇比金,只有两个小楼看起来空空荡荡,江面在这里还不如说形成了大片沼泽地和蜿蜒河流交错的形式,一到晚上连灯火都没有。“这里曾经发现过一只死虎。”对于死去的老虎,以前在当地都是以有些忌讳的态度对待的。“一方面总是怕一说出去,国际影响不好,另外一说哪里有虎,盗猎的紧接着就来了。”近年来东北虎偶尔出没的消息,在黑龙江本地的媒体上还是有记载的。虎讯分为几个层次,脚印是比较好辨别的,下雪之后,根据掌宽,当地人一般都能判断虎的大小、成年与否。再来就是和其他动物搏斗的痕迹,比如被伤的牛、狗,有人亲眼目睹的老虎,但是只能作为证言,这些证据虽然能直接间接证明东北的存在,却不大能引起注意。唯一一次拍摄到的影像资料,是鸡西电视台带着森林公安的记者进村采访,跟着一头野猪向前走,突然就看到了背向自己趴在地上的老虎,记者迅速爬上了树,森林公安把子弹向天打完了也没能吓到老虎,摄像机却掉到了草丛里,拍到了老虎的背影。
( 由WCS提供的红外相机拍到了这张珍贵的老虎照片
)
零散的踪迹一直没有让完达山的东北虎保护得到太多关注。2008年夏天董红雨上山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虎的脚印。“夏天,应该是交配期。”到2010年1月,一只很小的只有53斤的老虎突然在农户家的柴禾垛里现身。这只小虎崽成为本地东北虎已经有了种群的最有力证据。然而小老虎先是被村民们用柴禾垛围死,再等待哈尔滨的专家前来。警卫森严,董红雨想进去但被拒绝在外。过了一夜专家们才坐火车赶到,按照董红雨当时出的主意,“上去几个人被子一蒙,先给关进木头黑箱子”。但是专家坚持要给老虎打麻醉针,可是谁也没看见老虎,按照100斤的量下了麻醉药。打完针董红雨蹦进柴禾垛去抱小老虎,放进刚刚临时焊好的铁栅栏笼子。“这种笼子野的老虎不行,撞啊打啊,到哈尔滨没几天就死了。”一直念叨那只小老虎的还有东方红林业局的野生动植物资源科科长杨丽娟。“实在太心疼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小老虎之后,很长时间里完达山脉至乌苏里江周边没有再出现老虎的踪迹。
饶河因为黑蜂养殖,已经被划为黑蜂保护区。完达山很多山脉在饶河境内,这使“建立东北虎自然保护区”成为矛盾。杨丽娟拿出一张曾经设想出来的草图说,“同一块地方不能建两个保护区”。但是这张保护区的图一直在她心里。完达山山脉只有两大林业局,东方红又比迎春更大,占据了整个完达山的深山区。“这个名字是王震起的,因为神顶峰是中国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但是这个典故已经快被当地人遗忘了。东方红林业局下辖13个林场,每个都建立了东北虎监测站,这些监测站长都是林场工人,监测东北虎是毫无报酬的义务劳动。一个站长年轻时曾经和警察一起守着被盗猎的老虎尸体,玩心大起,偷拔了一根虎须,结果关了15天,成了当地的笑话。这些并不妨碍他们和董红雨一样寻找老虎。杨丽娟说她9月份申请到了3台红外照相机,“要了好久了,WCS野生动物保护学会终于给了我们”。她听进山里的探矿队说,在山里正休息,突然大白天觉得打雷了。“几个人互相问怎么打雷了,又觉得不对,那种过风的感觉特别可怕,才明白是老虎。扔下测量仪器就跑。”放牛的山民则看见了老虎远远出现在山顶上,给杨丽娟指出了比较具体的位置。
向虎山行
资源科的程林发给我们一人一个手持燃烧弹,看起来和手电筒差不多。“先把手拉下来,再开盖,拉引子,上次我们人多还带了森林公安,他们有微型冲锋枪。这次没有得自己小心。”但是从平地走到坡地再开始披荆斩棘,大尾巴的灰松鼠和好看的野鸡完全让我们失去了对危险的判断,很快就开始讨论松鼠怎么嗑开松塔和山核桃。11月9日我们讨论上山是早上9点半,“从山上下来怕就擦黑了,暮色一出动物就多了”,于是10日从6点开始爬山。林业局对于红外相机完全是学习中的新鲜,“万一没录上呢?万一给人偷了呢?”程林一路都在给我们做心理预设。因为红外相机谁也不会用,让专家来调试好,大家连用几号电池都不知道。我们进入的山没有名字,只知道是哪个林场,监测站站长叫陈民,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一直手持板斧,还有老司机陈建,一会甩出个小鞭炮,带我们前行。
“上次来安相机,我回去一数脸上有47个包。”森林中最美的“五华山”时节已经过去,仅剩的叶子大多是即将落下的枯黄。程林的父亲是上一代资源科的科长。“我父亲对记者特别差,因为每次只要是有人偷猎,肯定之前就有记者来过了。他从来不理记者,连话都不跟人家说,还告诉你老虎在哪?门都没有。”东方红林业局曾经因为树木资源好,出了最大的木材修建毛主席纪念堂,但是这些光荣历史对当地人也是偶然间提起了,他们对待外人的态度一贯是谨慎和封闭的。“不能宣传,不能说我们有虎。很多年里一直都是这样。”林业局是企业,是仅存的还在上缴利税的少数林业局。而另一个大户黑龙江农垦这些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规模化经营,谁家有500亩地,一年挣二三十万元都很正常,结婚都得给100亩的彩礼。林业局失去了地位”。东北虎保护从2008年开始,每年一个林业局可以得到10万元的经费。“还是林业局出人,没工资,钱就买电脑、相机这些,还有给老乡的信息费。东北虎不是一个产生效益的项目,而林业局是个企业,这就是最大的矛盾。”杨丽娟说。
河流已经沿着边结上了薄冰,一些幽暗的草丛里有一点点雪,山上虽然没有路,陡峭的地方很少。已经跟随我们一路的“明天就要下雨下雪”的预言并未实现。上午太阳正好,我们已经到达安装红外相机的山顶。大家累得坐在被叫做老虎卧子的草丛里,旁边是两棵杉树,正对神顶峰。“这叫卧虎岭。”陈民一本正经地说,“反正我是这么叫的,这周围的山头都没有名字,我觉得老虎选的地方真不错。”陈民46岁,也是从小在山林里长大,他告诉记者:“我被熊咬过。胳膊上有伤。我就跟熊绕着一棵树转,转着转着它晕了我就跑。”程林抱着笔记本电脑,把红外相机的存储卡插进读卡器,大家围着看起来。一个多月时间,相机只要有热源移动就能自动拍照,时间长的还可以自动跳转成视频模式。第一台相机拍出的照片都很漂亮,一只野猪跑过,或一只非常肥胖的獾子,兔子、灰松鼠也路过了,没有老虎。到另一个山头上,第二台相机很奇怪,不仅掉到地上,还被打碎了一块,拍的大多是空景,动物很少,其中有3张完全是晃动的,只有一两根白色线条完全看不清。程林开始看第三台相机,240多张照片,拍到了已经很稀有的可爱的大猫鼬,他快速翻着照片开玩笑“哈老虎……”我们都笑着,突然他整个僵住,“啊!啊!”第210张正是一张清楚确凿的老虎从镜头前跃过的照片。它脸侧对镜头,大多拍的是背部脖颈连着腿部的照片,占掉画面一半以上。
几个人开心地大叫起来,全部从草地上蹦起来狂吼。阳光穿透树林,直射山坡。从1980年出生的程林,到老资格的陈建,再到从没离开过此地的陈民,终于看见了老虎。老虎到达的时间和我们只差30多个小时。我们盯着那仅有的一张照片不知该如何是好。立刻回到第二台相机的照片中,看那3张晃动极大的照片拍摄时间,和老虎被拍到的时间只差4分钟。“应该就是老虎抓的,它生气好奇,什么玩意……它还在附近吧……”谁突然说。趁天光还好,我们迅速下山,这时几个人的燃烧弹都已经打开了包装,一路步伐加速,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没人开玩笑了。程林拿出手机放音乐,一听是“凤凰传奇”的,马上换成了《当兵的人》。
“完达山有虎我是知道的,可是外人不知道。”杨丽娟过去和程林父亲一样,都没法接收新闻报道,“小地方闭塞,林业局又自成一体。”然而当地时有盗猎者出没的消息,还有小虎的死亡,让杨丽娟很担心。“我们去年开大会,甚至都没有被列入优先保护的4个地区之一。”杨丽娟去年参加哈尔滨举行的国际野生东北虎保护会议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世界银行正在做一个关于保护东北虎的600万美元的基金计划。她到了现场只好立刻去打印店打印关于小老虎的照片,到了会场就开始发,“跟撒传单一样”。结果感动了美国和俄罗斯的专家,再次投票时她居然得到了一半以上的支持。“我只是个最基层的科长,虽然做监测站十几年了,可是确实都是靠林业局自己的力量在做,国际项目投在这里的除了红外相机,就是一些设备、信息的费用。可是时代变了,你不说这里有东北虎,就得不到保护,有人说我们这一年死一只,我们从来不敢承认,但也不能否认。因为到底有多少东北虎,又在哪里,这个我说了不算啊!”
对于水库边死亡老虎的来路,无论是完达山腹地,或者鸡东地区的完达山余脉,各有道理。然而纵横往来几次,看到了全封闭式的高速公路。为了避免2008年冰雪灾害时黑龙江粮食难以运出的困境,刚刚修建好,还在试行的高速公路贯穿了大部分需要迁徙的地带。而在没有高速公路的一带,大面积一望无际的农田依然不像老虎能够徜徉的地方。对于老虎,除了极少数相关的人,出没之地人烟罕至,本地居民很少关心。我们路过的一个村子,是一个已经荒废多年的林场,断水断电十几年了,居然还有二十来个山里人居住。对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旅游?”只知道村里一位刚过世的老人年轻时打猎遇过虎。陈民悄悄嘱咐我:“这里地广人稀,一般我们也不把老虎的信息透露给他们,老虎的危险虽然存在,还从来没有伤过一般人,毕竟太珍贵了,我们最怕的是盗猎者,猎人是非常敏感的,一点蛛丝马迹都能察觉。下雪天蹲守能待一个月,而我们连一点保护老虎的措施都没有。”■
(实习生王华萍对本文亦有贡献) 野生动物黑龙江生态东北虎老虎完达山寻虎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