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文 / 李晶晶）

( 明17 世纪 局部铜鎏金释迦牟尼佛坐像 )

不来梅，1922年4月28日

“我所乘坐的‘普法茨号’货运蒸汽轮船上只搭载了5名乘客。人生祸福相依，至少不用像回来的时候那样，和拥挤的乘客分享船舱了。”欧根·穆勒凯泽（F.M.Eugen Müller-Kaiser，1890～ 1962）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描述他从德国返回中国的旅程。

欧根·穆勒凯泽，出生在德国巴登－符腾堡州尼尔廷根（Nürtingen）。1911年他作为不来梅（Bremen）进出口贸易公司美最时洋行（Melchers&Co）中国区负责人被派驻当时重要港口城市——天津。自1860年天津开放为通商口岸后，西方多国在此设立租界，洋务派亦在天津兴办实业，使之成为当时中国第二大工商业城市和北方最大的金融商贸中心。

美最时洋行是德国历史悠久的贸易公司，今天在北京、武汉、上海等地仍有分支机构，依然沿用着100多年前的名字。1806年，美最时洋行由C.Melcher在德国不来梅创立，从事国际进出口业务，是最早在北美洲开始贸易经营的欧洲公司。1866年，美最时洋行在香港建立中国首家分公司，1877年在上海设办事处。它是北德劳埃德公司在华的代理商，经营长江的河航和上海张家浜货栈。

欧根·穆勒凯泽来到中国的这一年才21岁，这是人生中最美好年纪的开始，此后欧根的所有回忆都是从这儿发生的……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军阀割据混战，在这种动荡的时局下，古玩行业异常热闹。一方面，大量的出土文物涌入市场。1903年11月12日，时任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的盛宣怀，在上海代表清政府与比利时电车铁路合股公司签订了《汴洛铁路借款合同》，借款2500万法郎修建连接洛阳和开封的铁路。一年半以后，这条连贯东西的交通大动脉开工了。当铁路修到洛阳北邙山下时，那一座座在民谣中所传唱的“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随着筑路工人的镐挖而被掀开，前所未见的随葬器物重见天日。当铁路全线竣工时，已不知有多少文物辗转于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的古玩铺子里了。另一方面，清王朝的崩塌，前清的遗老遗少们开始变卖古玩珍宝度日。

( 明15 世纪 夹纻生漆观音坐像 )

欧根·穆勒凯泽在天津的这个时期，古玩的买卖主要集中在估衣街、锅店街、北门里及东马路一带，约有七八十户，这与许多富商大户聚居于此有关。中等古玩铺多开设于东马路一带，小古玩店则在南马路、北门西等地。欧根·穆勒凯泽所在的美最时洋行设在天津德租界的大沽路上，与这些古玩铺相隔不远，走上十来分钟即能到达，因此常会在空闲时去转转，通常不会空手而归。

在欧根·穆勒凯泽的藏品中，可以比较集中地看到一些19世纪三彩瓷塑和瓷香炉。有意思的是，里面有两只珐华瓷炉，一只为黄地，一只为蓝地，炉身堆砌着具有视觉冲击的绿色与黄色缠枝莲及宝象花，颜色浓烈，非常符合欧洲人的审美。这两只制作于清末、形制完全相同的瓷香炉，一只落有“大清康熙年制”款，另一只是“大清乾隆年制”款。这种在后代瓷器上落前代款识的做法在当时较为常见。民国时期仿古瓷器盛行，所仿器物应署的年代，无论是器型、纹饰、釉彩均以所仿器物为蓝本。此类器物上所落款识为真正意义上的仿写款；另一种是不论所造器物是否有古意，仍然任意书写前朝年号款识，以示寄托。民国时仿写重点为明清两代，尤其以清康、雍、乾三朝最为常见。对于当时中国的藏家来说，乾隆之后的瓷器是入不了眼的。但对于欧根·穆勒凯泽来说，喜欢是最重要的。

( 清18 世纪 西藏风格铜鎏金喇嘛坐像 )

在欧根·穆勒凯泽家族后人提供的一组老照片中，发现在他尼尔廷根家中曾经陈列着种类繁多的收藏品，佛像、家具、铜炉、漆器、外销瓷中的瓷塑像等，可谓涵盖了中国工艺品的各个门类。欧根·穆勒凯泽在中国生活了整整25年，除了在上海、天津以及内蒙古长期居住过，中国的其他城乡也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赞赏中国文化，并在旅途中购买了不少古玩珍品。细细去看这些老照片，发现在欧根·穆勒凯泽的藏品中，尤以佛像居多。

一尊明15世纪夹纻生漆观音坐像较为少见。佛像结全跏趺坐，头戴五佛冠，敛目，嘴角上扬，长耳缀圆珰，螺发宝髻，面容慈悲。这种夹纻漆像又称为“脱胎夹纻”，大都是用来塑造雕像，可以说是最早的翻模技术。先将完整的造型以泥塑做成，之后再以纻麻（夏布）及生漆调瓦灰层层交错。当纻麻与生漆纵横交错5至6层后，待其干固，便将泥形土胎挖出，由是成为内心中空的生漆造像基形，表面再以生漆调色加以打磨装饰。所以“脱胎夹纻”必须经过脱模的工序。元代虞集在《道园学古录》中记载：“漫帛土偶而髹之，已而去其土，髹帛俨然成像。昔人尝为之，至正奉（刘秉元）尤极好，抟丸又称脱活，京师人语此。”可见元代称生漆夹纻像为抟丸或脱活。目前，国内各博物馆已经很难找到一件明代以前的夹纻造像实物，民国时期国内的古董商联合日本山中商将这些造像卖到美国，现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及西雅图博物馆各藏有唐代的夹纻脱胎佛坐像。

( 美最时洋行员工合影 )

从16世纪起，特别是18、19世纪，西方人收藏中国艺术品已形成风气。很多寻常百姓家也或多或少地有一些中国的工艺品。到19世纪的时候，欧洲的王室贵族喜欢收藏中国艺术品达到顶峰，带动了整个社会风气，西方人开始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发生浓厚兴趣。这个时期，随着中国考古的开始，欧美逐渐出现一批学术性的收藏家，他们多为新兴工业家或企业家，有着丰实的经济基础，也许一生都没有来过中国，但通过高端古董商，他们能购买到极具价值的中国文物。与此同时与博物馆或学者结合，对自己的藏品进行系统研究，逐渐推动了学术的进步。而此时，另一批欧美收藏家比较特别，或为外交官，或为洋行高管如欧根·穆勒凯泽，或为医生如北京协和医院第一任院长西姆。他们在中国生活有不短的年头，身临其境地感受中国文化，与中国人生活工作在一起，逐渐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中国情结，因为这种情感的产生，他们愿意去购买自己喜欢的艺术品收藏或装饰家居，学术性在这个时候变得不重要了。

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美最时洋行在欧根·穆勒凯泽的带领下，在汉口、广州、天津、汕头、青岛等地都设立了分支机构，建立了出口商品加工厂（如汉口的美最时蛋厂、美最时洋行净皮厂）、办公大楼、码头仓库（如上海的张家浜货栈）以及宿舍，经营长江航运。青岛分行还经营崂山汽水公司和美口酒厂，汉口分行还投资建造了美最时电灯公司，向汉口德租界供电。

( 年轻时期的欧根·穆勒凯泽 )

“一战”爆发后，德国殖民贸易的重要后给港青岛被日军占领，当地德国人虽然试图抵抗，但无济于事。1897年德国侵占青岛以后，曾垄断了青岛的海运业。德商汉美轮船公司、美最时洋行、禅臣洋行、捷成洋行和英商太古、怡和洋行开辟以青岛为中心或经青岛的定期沿海航线8条及青岛至海州的近海航线。1914年日本第一次侵占青岛后，逐出德国航运势力，开始经营青岛沿海航线。而欧根·穆勒凯泽则在1918年被日军逮捕并关押了4年。出狱后欧根·穆勒凯泽一度返回德国，但他又再次要求返回中国，这也就有了那篇旅行日记。

可以说中国是欧根·穆勒凯泽的第二故乡，看着满目疮痍的中国时，他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在回到天津后，他用日记记录下了当时的感受。

( 木胎漆金释迦牟尼佛像 明15 世纪晚期 佛像身着通肩袈裟，结全跏趺坐，双手施禅定印于脐前，螺发有蓝彩，长耳、高鼻、敛目，嘴角上扬，妙相庄严而慈悲。 )

天津，1922年6月21日

上海业已成为一个大都市，若非不时看见中国人走过，真是很难想象自己身在何方。电车、轿车、人力车，天晓得为什么有了如此多的交通工具却更加交通堵塞。外国人总被数不尽的商铺与旅店淹没。他们置身那些繁华之中，一时恍惚，不禁想敲醒自己，这真的是中国吗？而事实是，古老的中国留在了租界之外，那些古老的角落甚至古老的尘埃！

( 铜鎏金菩提塔 清18 世纪/19 世纪早期，汉藏风格为纪念释迦牟尼佛从诞生到涅槃的八大成就，佛塔亦有八式。此为须弥座覆钵式菩提塔。须弥座高束腰上有浮雕双狮踞于博山炉侧的图案。 )

欧根·穆勒凯泽这一次在中国又待了10年，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前。当他回到故乡巴登－符腾堡州尼尔廷根后，在家中终日与他为伴的便是这些佛像、青铜器、漆器、丝绸刺绣、中国画，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 铜鎏金宗喀巴坐像 清康熙，汉藏风格 佛像高鼻敛目，嘴角微扬，妙相庄严而不失慈悲，头戴尖帽，帽耳垂肩。外披右袒式袈裟，袈裟一角绕背覆搭右肩，露趾结全跏趺坐，下承仰覆莲座，双手施说法印于胸前，左右手各拈以茎青莲。右莲托出象征明惑的宝剑，左莲托出象征明识的经册，以此暗示其为文殊菩萨的化身。宗喀巴（1357 〜1419），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的创立者，佛教理论家。宗喀巴本名罗桑扎巴（善慧称吉祥），这是受沙弥戒时的名称。因藏语称湟中（今塔尔寺所在地一带）为“宗喀”，故被尊称为宗喀巴。 )

( 铜鎏金文殊菩萨立像 清18 世纪/19 世纪早期，汉藏风格佛像着半裙，长帛绕肩臂垂下，身披璎珞为饰，头戴宝冠，束发宝髻。文殊菩萨，即文殊师利或曼殊室利，佛教四大菩萨之一，释迦牟尼佛的左胁侍菩萨，代表聪明智慧。因德才超群，居菩萨之首，故称法王子。文殊菩萨的名字意译为“妙吉祥” )

( 局部铜鎏金无量寿佛坐像 清18 世纪，汉藏风格佛像着半裙，结全跏趺坐，下承仰覆莲座，双手施禅定印。托长寿宝瓶，身披璎珞为饰，长帛绕肩臂而下。头戴五夜宝冠，束发蓝髻，面容慈悲。据记载，无量寿佛原是世自在王佛时的法藏比丘，受到世自在王佛的教化，自愿成就一个尽善尽美的佛国（极乐净土），并要以最善巧的方法来度化众生，发了48誓愿，因此成就了他成佛的愿望，而成为阿弥陀佛，现在仍在弥陀的西方净土说经法。据说遇到他大慈光的人，能够避免一切痛苦。 )

( 铜胎漆金观音莲台像 明17 世纪由三部分组成。佛像头戴化佛冠，着通肩袈裟，结全跏趺坐于仰瓣莲座之上。上承六方形井台，胸前有三垂式璎珞。高鼻，敛目，嘴角微扬，面颊饱满，莲座两侧各有一茎青莲。观音，又作观世音菩萨、观自在菩萨、光世音菩萨等，是四大菩萨之一。他相貌端庄慈祥，具有无量的智慧和神通，大慈大悲，普救人间灾难。在佛教各种菩萨像中，观世音菩萨像的种类最多，大概与观世音有各种化身的说法有关。《普门品》当中提到，观 世音菩萨有32 种化身，因应众生的需要而现身说法。 ) 文物佛像朝花夕拾宗喀巴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