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方的桃源故事
作者:陆晶靖( 基布兹的一户家庭(摄于1948年) )
8月21日下午13点钟,我叩开死海附近一所花园的大门。72岁的丹妮尔走出来和我握手,她有一口很标准的美国英语,这在以色列人中是不多见的。花园很大,一眼望不到头。这里的树木有的已经生长了几十年,有的只有十几年,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非常高大。丹妮尔说,耶路撒冷的树长15年能够达到的高度,在这里只要10年,因为这里有世界上最充足的氧气和阳光,欢迎来到隐基底(EinGedi)基布兹,世界上海拔最低的花园。
而这只是如今以色列270个基布兹中的一个。“基布兹”在希伯来语里是“集体”的意思,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样一个“集体农庄”的概念应该并不陌生。19世纪末到1905年革命前,俄罗斯有大批犹太人因为境内的反犹浪潮被迫离开故土,其中大部分人去了美国,过上了相对安定富足的生活,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抱着《圣经》、怀着犹太复国理想来到了巴勒斯坦(今以色列境内),在远离欧洲排犹主义的同时,他们也希望抛弃和阿拉伯人世代的宿怨,和平、平等地建设自己的土地。基布兹就是这种社会主义和犹太复国主义思想融合的产物,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人们在今以色列北部的德甘尼亚建立了第一个基布兹,当时成员仅有7人。以色列建国以后,由于首任总理本·古里安极其重视基布兹在以色列经济建设中的作用,基布兹的人口由建国前的1万多人激增到1950年的6.5万人。如今全国270个基布兹里,约生活着超过100万人,占以色列全国人口的1/7。
隐基底基布兹的成员一共有165个,丹妮尔是最早来到这里的一批人之一。她指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花草说:“原先这里什么都没有。”是一株虽然倒下却还在开花结果的树告诉人们,这里有地下水。于是人们挖出了水井,扫走地面的石砾,用水冲洗富含盐分的地面,还从死海运来沙子盖起第一间房子。不过,丹妮尔告别自己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父母来到以色列的时候,这里还只有几个破旧的棚子。她说:“我们在美国衣食无忧,有自己的房子,许多人家的孩子到了16岁就可以开口向父母要一辆车,可是我和我的丈夫总想着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应该回到自己的土地。”她介绍的时候,皱纹里都带着骄傲的神情,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又忍不住对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迷茫。“我和我丈夫都是理想主义者,想的总是如何让沙漠开出花来,可是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叫我洗盘子,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那时候哪有什么洗碗机,全基布兹的碗和餐具都是我洗的。我在美国有幼儿教育方面的证书,可是人们告诉我,你不用操心,基布兹有自己教育儿童的方式。”
以色列最著名的作家阿摩斯·奥兹在2002年出版了自传体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如果他早一点写这本书,丹妮尔也许会更早明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基布兹,知识分子,甚至是带有一点小资气质的小市民,都不是受欢迎的人群。这位典型的阿什肯纳齐(Ashkenazim,意为欧洲犹太人,以区分中东犹太人)在基布兹度过了从青年到中年的二十几年岁月,每天凌晨4点起床开车,到中午12点才下班。在上世纪60年代,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胡狼嗥叫的地方》,从此获得了特许的每周一天的写作时间。但在此前的日子里,基布兹其他成员常常轻视并捉弄他,他在《爱与黑暗的故事》里写道:“至于我,毕恭毕敬接受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摆脱耶路撒冷并痛苦地渴望再生,这一进程本身理应承担苦痛。我认为这些日常活动中的恶作剧和屈辱是正义的,这并非因为我受到自卑情结的困扰,而是我本来就低人一等。他们,这些经历尘土与烈日洗礼、身强体壮的男孩,还有那些昂首挺胸的女孩,是大地之盐,大地的主人,宛如半人半神一样美丽,宛如迦南之夜一样的美丽。”
这样的半神才不会采纳来自亚利桑那州的什么幼教建议。无论在隐基底还是其他基布兹,所有成员都在一起劳动、吃饭,他们其中的男女成员婚后的孩子也都由基布兹统一抚养。几乎在所有这样的沙漠孤岛,孩子们都在类斯巴达式的环境里成长。考虑到尽量延长父母们的工作时间,原则上所有的孩子都属于集体,基本上每个基布兹都有“儿童房”,孩子们每天有几个小时可以和父母在一起,但晚上必须和同龄人一起睡,这让很多怀抱乌托邦梦想的青年夫妇真切地感到家国理想和人伦层面夹缝里的哀伤。但无论怎样,这种艰苦的措施确实曾经给基布兹和整个以色列带来了好处。1967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里,以色列损失了800人,其中就有200名战士来自基布兹。同样在上世纪60年代,基布兹人只占全国总人口的4%,却占据了议会15%的席位。
( 以色列作家阿摩斯·奥兹 )
但随着以色列经济的发展,原有的基布兹生产方式的问题也渐渐暴露出来,而推动这场变更的居然是一个新兴媒体。丹妮尔说:“当每家人都有了电视后,人们的生活便不再局限在沙漠里,每天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们马上就能知道。那么谁还愿意在这个沙漠中的小绿洲生活一辈子呢?没有人关心我们,我们也强烈地感受到,不能再与世界隔绝了。”除此以外,也有生活方面的原因,虽然基布兹会为成员安排吃、住、教育甚至汽车,但是有些问题总是无法满足的。如果有人要去探望海外亲戚,或者有人的孩子要上大学,基布兹一般会开会投票决定,究竟应该不应该支付这笔钱。当这个人从海外亲戚那里得到钱,或者某个孩子因为基布兹提供的教育经费而在大城市里得到了很好的工作,其他的成员便会不高兴。丹妮尔说,因为她在隐基底基布兹有很好的人际关系,人们投票允许她自己抚养孩子,这让她感到十分庆幸。可是尽管人们投了赞成票,这些父母的内心还是很不高兴——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
3年前,经过最后一轮投票,这个基布兹放弃了它原有的生产方式,成为专门的旅游景点。隐基底不是唯一这样做的基布兹,如今以色列的基布兹人口比起上世纪60年代已经减少了几十万,年轻人不再愿意追随他们父母的脚步,纷纷涌入大城市找工作,隐基底的幼儿园里早已人去楼空,曾经是儿童乐园的动物园也被一把大锁禁锢在记忆之外,除了游客,这里的身影大多是老年人,当年的拓荒者现在偶尔在游客面前回忆激情燃烧的岁月。等他们死后,孩子们也许会、也许不会从大城市回来继承他们的房产,这些收费每夜1000谢克尔(约2000元人民币)的精致家庭旅馆将会被基布兹以很便宜的价格收回,再做他用。
( 基布兹果园里的犹太女人(摄于1944年) )
当年抛洒汗水的一代的确已经老去,但基布兹不会就此死亡。在从隐基底回来的路上,我们又去了一个新的小型基布兹,这里有2011位居民,其中2000位是奶牛。和传统基布兹农业生产和小规模工业的落伍形成对比的是,这里的新型畜牧业正在带来巨大的收入。每头奶牛都被编号,各自的脖子上都系有一个小方盒子,它可以实时探测奶牛的体温、脉搏,记录牛每小时动态的变化,这些数据通过WiFi被发送到中央控制系统,电脑根据这些数据自动运算出结果,一旦某一头牛被探测出生病、发情或是其他突发情况,总控制室里的电脑就会立刻弹出一个窗口并得出结论,告诉农民这时应该做什么。——不需要专家坐镇,不需要每时每刻的巡视,只要坐在开着空调的屋子里,等着电脑弹出一个窗口就行了。农民图尔非常喜欢这种类似侏罗纪公园的全自动管理方式,他说,这种控制方式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国王,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指甲里还嵌着黑泥。
耶路撒冷、特拉维夫奇高的房价和越来越少的就业机会也许终究会把年轻人像当年一样继续分散到以色列各地的基布兹,只是这些从希伯来大学、本·古里安大学走出来的人们不用再像他们父母当年一样,用肌肉和精神与自然对抗,优秀的技术将成为他们最得力的武器。而且,熟读诗书的人再也不必为此惭愧,就像奥兹在书里写的那样:“有朝一日,他自己也会成为守望山上的一位教授,他会帮助扩展智慧与知识,排除人们心目中的流亡沼泽。如同加利利和山谷里的拓荒者使沙漠绽开花蕾一样,他也会全力以赴地劳作,带着热情与献身精神,耕出民族精神的犁沟,让希伯来文化开花。”■
( 剪羊毛的基布兹农民(摄于1948年) )
(文 / 陆晶靖) 故事桃源基布兹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