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伯特
作者:朱伟我一直觉得:维也纳这座伟大诗意之都的古典气质,更多是由海顿与舒伯特塑造的。虽然莫扎特生命中的后10年定居于此,最后也逝世于此,但因莫扎特先于海顿离世,根本无法动摇海顿对这座城市的影响。贝多芬虽然22岁就离开家乡波恩到了这里,其伟大作品几乎都诞生于此,最后也长眠于此,但他的音乐也与这座城市的气质迥异。这座城市的音乐气质,某种意义是由海顿苦苦铸成的。他虽然出生于奥地利南方靠近匈牙利边境的罗劳镇,但8岁就来到斯蒂芬大教堂当童声歌手,77岁去世,一生竭尽全力,赋予了这座城市一种迷人高雅的小步舞曲节奏。舒伯特呢?他出生于此,一生中除了两次到邻近的匈牙利短期旅行,都植根于此。与海顿比,他的生命太短暂了,但即使短暂,留下的音乐还是成为这座城市伟大气质的另一部分。应该说,这座城市的典雅来自海顿,浪漫则非来自贝多芬,而是他,舒伯特!是他把海顿的小步舞曲发展成浪漫的圆舞曲,是他感染这座城市的浪漫恋人都有了感伤的印记。在海顿使这座城市夜夜翩翩起舞的基础上,他使这座城市处处脉脉含情。
舒伯特的创作生涯其实比莫扎特还要短。莫扎特5岁开始作曲,35岁去世,留下的作品编号排到第626号。他留下的第一首作品,是14岁时作的一首钢琴四手联弹狂想曲,31岁去世,作品编号排到第998号。但这近千首作品中,有600多首是歌曲,他让诗歌唱,将90多个诗人的抒情诗谱成了美丽的歌曲。奇怪的是,在他的作品目录中,没有一首协奏曲,这是一大缺憾。他作过10部歌剧,没一部成功。他有9首交响曲,但第七号是草稿,第八号只有两个乐章。这些交响曲如与贝多芬对比,你能感觉它们缺少冲突,因此不能要求其结构发展的张力,在我听来,每一个乐章几乎都像是舞曲。
舒伯特是萨列里的学生,他随萨列里学了4年对位,以萨列里的方式,创作了9首弦乐四重奏,第一首交响曲、第一首弥撒曲。如果随萨列里的方向,他当然不可能跨进浪漫之门。转机是因1814年的《纺车旁的格丽卿》,歌德一首伤悼爱人,悲伤之心觅不到休憩之所的诗,他将它谱成一首牵人心弦的歌曲,钢琴伴奏如悲切的流水。正是这一首歌曲的成功,将他带离了萨列里的方向,使他有了区别于莫扎特、贝多芬,别树一帜的可能。1815年,他一下子创作了140多首歌曲,其中包括为席勒诗谱曲的《欢乐颂》、为歌德诗谱曲的《野玫瑰》和《魔王》,它们都成了他的代表性作品。
所以说,舒伯特首先因歌曲而伟大,舒曼对他歌曲的评介是,“浓缩后的抒情性疯狂”,极其准确。舒伯特的一生是个悲剧,他是一个迷人的爱情歌手,却一生不曾有一个爱人,还被一个粗俗的女仆感染了梅毒,最后导致死亡。应该说,他的歌曲被他进一步发掘的魅力,就来自伤感的升级,死亡意识渗透。它自1817年根据克劳迪乌斯的诗谱写的《死神与少女》始,这首歌曲中,黑色的死亡被玫瑰色的少女渗透,死亡就成了玫瑰色甜蜜的安睡。这一年为舒巴尔特的诗谱曲的《鳟鱼》也是这样,鳟鱼在溪水中无忧无虑游弋之美,影响了等待在那里的卑劣的渔夫。它们都构成了美丽的哀伤的抒情。这也是他的《摇篮曲》、《小夜曲》、《圣母颂》都能极端感人的原因。
舒伯特顶峰式的作品,是声乐套曲《冬之旅》。1823年作成的《美丽的磨坊女》、1827年作成的《冬之旅》,以及他逝世前一年所作的《天鹅之歌》称为他的三部曲。它们其实都有死亡的背景:作《美丽的磨坊女》时,他已经开始发病;作《冬之旅》时,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病入膏肓;《天鹅之歌》则是后人将他最后留下的歌曲编辑而成,最感人是最后的《小夜曲》。
我以为,是德国诗人米勒(Wilhelm Müller,1794~1827)成就了舒伯特。《美丽的磨坊女》与《冬之旅》的歌词都选自他的诗集《一个林中漫游号手的遗诗》,这些诗写得太美,而米勒也曾对他的朋友说:“我的白纸黑字诗,其实不具备完整的生命,它们等待音乐的赋予,只有音乐才能唤醒蛰伏的生机。”他们完美地在各自将熄灭前相遇。这两套组曲,前者还有春天娇嫩的色调、小溪潺潺流淌的声音,还有“绿色,到处都是绿色,因为我爱人最喜欢绿色”(《可爱的颜色》),还有“所有的花儿都是她送给我的礼物,我要把它们都放进我的墓里”(《凋谢的花朵》),歌词虽悲切,仍有感人的温存。到了《冬之旅》,则完全是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孤独在无依无靠中即将冻僵的那种感觉。《冬之旅》之美,是冻透骨髓,仍然不屈的那种镌刻般的诗意。80年代,史铁生写过一篇非常感人的小说《一个寒冷的冬夜》,写一对在寒风中找孩子不见的夫妇,我想就来自这个套曲的意境。史铁生曾那样喜欢其中的《菩提树》:“门前有棵菩提树,生长在古井边。我做过无数的美梦,在它的绿荫间。”那正是他摇着轮椅,穿行在寒风凛冽的窄窄胡同里的时代。而我其实更喜欢后面那首《泪河》:“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睛,滴落在白雪中,冰冷的雪饥渴地吸吮着我满腔的忧伤。”
我以为,舒伯特是用他生命的余烬来作《冬之旅》的,这个套曲中,他自己最喜欢最后那首《摇风琴的人》,而我真感觉,结尾前的《旅店》与最后的《摇琴的人》就像构成了他的告别——《旅店》里这样唱:“我的流浪之路,把我带到古老的墓地,我将在这里住下。我曾这样想过,这些悼念死者的花环,多像召唤的暗示,欢迎疲惫的流浪者,在这里寻找旅店。”■
(文 / 朱伟) 海顿莫扎特冬之旅艺术作曲家舒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