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克·贝汉和他的自然纪录电影
作者:李东然( 纪录片《海洋》剧照
)
天蓝色衬衫、藏蓝色西装,70岁的雅克·贝汉发白如雪,本该顺势用“慈祥”之类的词语来形容一下他的笑容,却发觉这不妥帖。见到雅克·贝汉的傍晚,是他此次中国行的第一日,工作人员告诉我,老人家从凌晨下飞机就没得片刻喘歇。老人始终一脸笑意,眼里甚至是大男孩般的欣喜、好奇。
落座后,他主动从未来聊起,像说起别人的秘密那样小心翼翼地告诉我,眼下他正在拍一部关于四季的电影,一边说“不能说太多,因为要让大家非常惊喜!”一边又兴奋地描摹着那计划的宏大,转而也兀自感慨。“当然我希望自己还能亲自去那里,你知道,伤病或者别的什么如年龄问题都开始找上门了,与电影相比,我依旧认为这些不过是些个人分内的事情,但有时这些小麻烦开始绊住我的手脚了。”
作为法国电影的传奇,雅克·贝汉的电影故事要从出生讲起。父母都是颇有影响力的喜剧演员,耳濡目染的生活环境使得他已颇具表演天赋,高中毕业后,正式投身电影界的第一个角色就是经典影片《天堂电影院》里的成年托托,以此一跃成为欧洲著名的男演员。1966年,由于主演《男人的一半》,获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男演员金狮奖,成为影史上最年轻的影帝之一。
演绎事业日渐登顶的雅克·贝汉,却火速转身成为法国最成功的制片人之一。1968年他制作电影《Z》,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1975年,他制作的《特殊地带》(Section Speciale)获法国影院大奖;同年他出品了《胜利欢歌》(La Victoire En Chantant)再次收获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事实上,迄今为我们所熟知的很多法国电影,《专门通道》、《生命之外》、《卢米埃尔的孩子们》、《放牛班的春天》、《漫长的婚约》、《香水》等等,你都不仅能在镜头里找到他的身影,也能在片头出品、制作人名单里找到他的名字。
因此说,雅克·贝汉是当下法国电影界最举足轻重的人毫不过分。而一生的殊荣中,唯一一次使他在领奖台上凝噎的,却是花甲之年才收获的恺撒电影节“新锐导演奖”。得奖影片就是雅克·贝汉自己导演、编剧、制片的《迁徙的鸟》,那是一部历时4年、耗资4000多万美元,有600多人参与拍摄,遍及全球5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鸿篇巨制。他和飞行员、科学家一起,追随着迁徙的鸟儿们,飞越五大洲,掠过太平洋与大西洋,喜马拉雅山和撒哈拉沙漠也都曾是他们的驻足之地。
( 导演雅克·贝汉 )
而电影真正打动人心的,其实不仅是那些费尽周折的纪录片式的“注视”,触目惊心的“奇观”,更大程度在于画面里所饱含的那种对镜头里那些生灵的无上敬意——地球两极之旅中彼此眷恋的候鸟,万里漂泊的旅程上始终不离不弃,交颈相拥;被雌鸟围拢在羽翼间的幼鸟嗷嗷待哺,雄鸟适时衔来一只只小虫,温馨的画面让导演也会忍不住开口感慨:“Now,it is family time!”(现在就是家庭时光)。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鸟儿要不停地飞翔:灰鹅飞跃3000公里从地中海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极鹅飞跃2500公里从西欧到北极的格陵兰岛,北极燕从北极到南极要飞跃2万公里,加拿大鹅飞过墨西哥湾到北冰洋,红胸黑雁跨越整个东欧,涉禽从北极圈要飞到非洲的海岸。
雅克·贝汉并不同意所谓把人类高贵情感有意投射在自然世界的说法。“反而是我总在想,我们能从它们的身上学到什么?比如,当我们做某些事情,遭遇困难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想一想鸟儿。人类习惯了抱怨,花时间去说,而不是做,鸟儿从不说什么,但它们坚持去飞。在我看来,它们的坚持、勇气,它们对于生命的执著,甚至是高于我们人类的,是我们的自大丢掉了看到这一切的机会。”
( 纪录片《海洋》剧照 )
事实上,从1989年的《猴族》算起,“天、地、人”三部曲(《迁徙的鸟》、《微观世界》、《喜马拉雅》)、《海洋》,以及筹备中的《四季》,雅克·贝汉也感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自然纪录片的领域里奋斗了20多年。“如今觉得只是弹指之间,真希望自己有9条命,可以做更多,享受更多。可既然只能活一生,那分分秒秒都不容浪费。”
20年始终如一的就是“雅克·贝汉式”的深情视角。在他的镜头里,两只工蚁触须唏嘘可以充满情义,正如它们拖着比自己身躯大上数倍的麦粒前行时,脚步也是铿锵昂扬;而两只鲜红瓢虫酿出的爱情甜美如蜜,两只蜗牛的缠绵交媾更能如此缱绻悱恻。至于喜马拉雅山上的父子,额头相碰的瞬间,父亲的脸上是舐犊情深的爱意,而那对美丽藏族男女的怀抱里,有比雪山还要伟岸圣洁的爱恋。
( 纪录片《海洋》剧照 )
雅克·贝汉也不吝玩笑自己,再精明老练的制片能力,遇到这样的电影题材,也只能是拍到倾尽所有。“我热爱的是和鸟儿在天空飞翔、和鱼儿在水里游泳的经历,为实现这些,所有一切都是值得的,很值得。时间、债务、伤痛、奔波,与之相比都如此微不足道,我不喜欢多说那些,因为拍这些电影的时候,我真的只觉得自己在享受幸运的眷顾。我没有上过大学,但是在拍电影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上了一次又一次大学。从《迁徙的鸟》到《海洋》,我都在与很多教授、专业人士以及学生们合作、学习,这是很奇妙的事情。电影是我的大学,我依旧乐在其中。”■
专访雅克·贝汉
三联生活周刊:你以演员的身份投身电影界,很快迎来事业的成功,但你却转身制片领域,成为最有影响力的制片人后,反而又开始从事编剧、导演的工作,现在更常是身兼数职,专门做那些最难以推动的自然纪录电影。你从年轻时起就是个野心勃勃、充满控制欲的人吗?
雅克:可能是这样的,但这野心不直接等于计划赚多少钱,而是我觉得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要好好把握,全力以赴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去年还拍了一个爱情都市电影,反映也很好,事实上我热爱电影的方方面面,所以在各方面都有进取心,当然我最看重的是自己的纪录片。
三联生活周刊:你把自己的自然纪录电影归结为实现童年时的梦,能不能具体描述一下那个童年梦想本来的样子?
雅克:差不多60岁,我决定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一类电影上。年纪大的时候,总会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儿时回忆让我产生了做这一类电影的冲动。我从小被父母送去寄宿学校,记忆中那个学校是被一圈又高又厚的墙包围着,校门死死锁着,我从来都不喜欢学校,总是思索如何能跨越那扇大门和那些高墙。这和很多人想象的相反,我不是个从小就受大自然陶冶的人,自然甚至是梦一样虚幻的存在,那些高墙激发了我对梦的渴求,甚至现在制作影片,比如我想着如何穿越摄制、制作以及投资方面的困难,也觉得那些困难就像当年的高墙一样存在于我的身边。对我来说,总想着如何能跨越它们,达到更广阔的境地,这倒成为我性格的一个部分。
三联生活周刊:缠绵相拥的蜗牛,雌海豚对小海豚的轻轻拍打,哪怕是单纯地捕捉一只发呆的海狮,你也有能力使画面信息饱含情深意浓,你是怎么使自己的摄影机具备这种魔力的?
雅克:对于我来说,重要的不是拍摄角度、拍摄手法的新奇,而是情感,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差不多60岁才拿起摄影机的好处在于,此时我已经明白更多的道理。譬如在你的一生中,经历很多事情,但是当这件事情涉及情感的时候,你才会有回忆。我所期待的也是让自己的电影给人们留下回忆,所以我愿意为了在情感层面打动观众而付出一切。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知道,你是那种肯于为了捕捉稍纵即逝的美丽画面等待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的导演,支持这种等待的毅力来自哪里,就你个人而言,在等待过程中的收获又是什么?
雅克:等待的日日夜夜其实都是辛苦的,比如每天都要按部就班地把机器、灯光、人员、角度等拍摄要素安排到位。有时为拍摄一分钟的镜头,我们至少要花数月的时间,这其中所需的耐心很难用语言形容。但若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个过程常常有不可思议的惊喜,比如我们也许习惯了很多既成事实一样的存在,但是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美妙,而拍电影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帮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当那些画面真实发生在你眼前的时候,无异于灵魂深处的地震,因此我从不怀疑等待的价值,不怀疑自己影片的价值,从自己的身上,我已意识到我们所有人都有情感感知的能力,重要的是有人去做这件事情,我就是那个幸运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此次《海洋》发布会上,你直言,对你来说《海豚湾》是一个类似新闻报道的存在,而《海洋》才是电影,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定义“电影”的?
雅克:对我而言,《海豚湾》确实就像新闻报道,就是把作者的观点(所谓的真相)传达给观众、听众,让他们接受。我觉得电影不应是这样,比如我们看《海洋》的时候,如果大厅中有100位观众,那么就有100种观点,这才是对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两个完全一样的人。我所能做的就是捕捉现实中发生的事情,然后奉献给观众,让观众自己接收电影传达的信息,这个过程是很有个体差异性的。你离电影内容的远近,你对电影形式的捕捉能力,对音乐色彩的理解角度等等因素都影响你的主观感受。在我的心目中,电影存在于作者和观众的交流共鸣中,就像是诗意的产生也在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交流和共鸣之中,所以简单说,电影就该是诗意化的存在。
三联生活周刊:《海洋》中有这样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水里的蜥蜴眼中出现升空的火箭,同样的还有《微观世界》里,那个不停滚粪球的屎壳郎,这些意味深长的表现是在有意向观众传递某种形而上的表达吗?
雅克:对我来说,我的电影哲学就是探索,与其说那样的镜头表意结论,不如说是提出的问题。我的电影事实上都是以问题开始电影,拍电影的过程也是想看看别的生物在思考什么,我自己的方法论是把颜色、线条、物体、声音和情感都放在一起,创造一个具有精神价值的世界,留给观众在其中自由游弋和探索。
三联生活周刊:在普通人的判断里,如你这般成功的电影人,本来是该过那种热闹封闭的明星生活,所以很难想象你如何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向两只蜗牛、一条章鱼,或者住在遥远的雪山上生活的人们?
雅克:我是个好奇的人。电影圈确实封闭,所以更激发这种好奇,我喜欢收集地球各个角落的信息,书籍、纪录片,甚至是朋友嘴里的见闻和大话。最初关注那些喜马拉雅山或者小昆虫的世界,确实主观想象那里一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当我靠近那个世界的时候,发觉那些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和我们一样,甚至那些小昆虫也和我们一样,我从那个世界里更懂得了我自己。
三联生活周刊:这是所谓的法兰西式“平等”主义吗?
雅克:有可能,但“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道理在各个国家有各种语言的说法,这是我所笃信的。■
(实习生王沈洁对本文亦有帮助)
(文 / 李东然) 纪录电影海洋纪录雅克·贝汉迁徙的鸟电影电影节自然瑞士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