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杭征:那些无法完成的心愿

作者:王鸿谅

郑杭征:那些无法完成的心愿0( 遇难者郑杭征的妻子王惠 )

死之殇

王惠告诉本刊记者,睡前她看了一眼手机,3点55分,醒来再看,7点。还是一样,最多睡上3小时,她就会醒。这里不是家,只是她丈夫郑杭征遇难的城市里,一家小酒店狭小逼仄的房间。

7月23日当晚,王惠就知道了动车相撞的消息。亲人们陆续从各地奔赴温州,她没法马上走,女儿才1岁4个月,身边根本离不了人。“不会有事的,不会的。”起初她真的很乐观,“他是个很热心的人,自己逃出来了肯定会帮助其他人,所以才顾不上跟家里联系。”一直等到7月25日早上,她从福建连江动身,还是没有消息。信心一点点消散,恐惧一点点蔓延,她说,她已经做过各种设想,但还是心存最后一丝希望。“只要他活着,哪怕昏迷了成了植物人,我也会高兴的,真的。”结果,车刚进温州,这卑微的期待也落空了,“从高速路下来就接到电话,直接去殡仪馆”。她这才明白,“原来一路上大家都瞒着我”。

王惠说,郑杭征是7月19日晚上离开家的。他辞职创业成了一个生意人,因为业务需要,常常出差。不过2010年女儿出生后,出差频率降低了很多,距离上一次出差,王惠记得,“已经好几月了”。这一天白天,夫妻俩还带女儿到福州玩了一趟,从连江到福州开车只要半小时,很方便。郑杭征开车,王惠抱着女儿坐在副驾驶位置,女儿又开始玩她喜欢的调皮小游戏,把硬币塞到空调的出风口里,她故意要让爸爸看到,“拍拍他爸爸,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把硬币塞进去”。他们11点左右出发,吃过中饭,就直接去了福州的万达广场,那里不仅可以逛街,还有儿童游乐场。女儿玩得很开心,郑杭征也有收获,他买了两件新T恤,“一件灰色,一件紫红色”。回家是16点30分左右,回来路上,郑杭征告诉王惠,他要去一趟温州出差,跟3个朋友一起,火车票已经买好了,7月20日早上从福州到温州,所以他晚上就要走,先到福州住一晚。

王惠说,再出门是20点,郑杭征换上了新买的灰色褶皱领T恤,背着他常用的斜跨包,里面是换洗衣服和电脑。他跟女儿道别,女儿哭闹着不舍,门都关上了,还站在门口哭,王惠不忍心,就再把门打开了,让女儿自己出去,把爸爸送到电梯口,又是一番依依不舍。王惠说她已经习惯了:“宝宝从小就很黏爸爸,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爬起来越过我的肩膀去找爸爸,爸爸出门上班,她都黏着舍不得。”郑杭征出差后,女儿每天醒来,还是一样,爬过妈妈的肩头去找爸爸,看不到人,就对着妈妈把手一摊,一脸疑惑。

如果郑杭征只是在温州出差,就算要7月23日搭乘D3115回家,其实也有机会逃过一劫。这一天的D3115,是在永嘉站到温州南站的行驶区间,以20迈的速度缓慢行进时,在双屿桥上被D301追尾。这个时候的郑杭征应该还在温州南站候车,他会听到动车晚点的播报,可能会疑惑,会焦虑,但会幸免于难。可惜凑巧,他这次到温州,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些台州的新朋友,就去了一趟台州。所以,7月23日这天,他回家的起点站,就从温州南提前到了台州。当时的D3115还很正常,按照时刻表,准点进站是19点12分,停车1分钟,10分钟后到站温岭,也停车1分钟,再下一个站就是永嘉。所有的异常,从永嘉站开始。

王惠告诉本刊记者,郑杭征在D3115的15车厢,他和一个朋友同行。他们的座位在尽头,靠近16车厢,面前有不能折叠的固定桌子,朋友靠过道,郑杭征靠窗,他把电脑放在桌上,打发时间。剧烈的撞击后,朋友腿部伤势严重,而郑杭征在巨大冲击力下,整个身体扑倒向前,被固定的小桌子齐胸腹卡住。王惠在殡仪馆看到了郑杭征最后的样子,他的伤口在左臂和腹部,尤其是腹部,身上的圆领T恤完全被血浸染透了,“只有领口一小块布料还能看出是白色”。一切皆成定局,再无从逃遁。

生之痛

王惠说,郑杭征登上D3115之前,给她发过几条短信,大意是他坐动车回来,晚上就能到家,还照例专门问了女儿的情况,她好不好,乖不乖。但是,他并没有告诉妻子自己行程的变更,他是在台州上车,而不是温州。

郑杭征的家庭格局,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他属龙,福建连江人,1976年出生,大学里的专业是日语,毕业后,在厦门的一家公司工作,有稳定丰厚的收入和可预期的升职空间。比他小3岁的王惠是江苏人,毕业后也到了厦门的这家公司,他们成了同事。2002年相识相恋后,郑杭征抉择辞职回连江创业,辞职前他告诉王惠,“一旦我们结婚,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

王惠的记忆里,郑杭征不轻言承诺,“他从没说过什么时候结婚,也没说过具体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谈了两年的异地恋,感情全靠电话维系,可是王惠心里很安宁,她说:“他已经住在我心里了,就算相隔两地,也很甜蜜。”郑杭征一点点兑现着自己的承诺,2005年,这段感情修成正果,他们结婚成家,王惠辞职,也到了连江,成了全职主妇。郑杭征很忙,很多应酬,可是王惠并不觉得寂寞和被忽视。“再忙他每周也会抽出一天专门陪我,我们手拉手出门逛街,看电影,吃饭。”“不管多晚,只要我说饿了,他不管多累,都会跑去厨房给我做吃的。”“只要能让我高兴的事情,他都愿意做。”

王惠说,两人世界里,她总是被呵护的那一个。女儿出生后依旧如此,不过是受宠爱的人又多了一个。大小事情郑杭征都会安排计划,女儿是他奋斗的新动力,他会眉飞色舞地设想到若干年之后,给女儿置办好各种嫁妆,看着她风光出嫁,一辈子幸福快乐。他是那么爱这个孩子,到商场去买衣服,他一点也不顾忌旁人的目光,就那样坐在地上,帮女儿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再看着她开心地欢笑着,在他身边蹦跳着走来走去。他还出手买了一块银色AP手表,女款,价值不菲,王惠还责备过他一次:“为什么买这么贵的表,这个款式你戴着也不太合适。”郑杭征只是笑,“他说,这块表他选了很久,是专门买来留给女儿的,等她长大了就传给她,做嫁妆”。这块手表戴起来的唯一麻烦,是搭扣比较特殊,不熟悉结构的人解开要颇费一番力气。可是,交还给王惠的遗物里,没有这块手表。

悲痛还没有得到抚慰,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王惠还在整天以泪洗面,谈判已经开始。

赔偿款的第一个价码是17.2万元,王惠不在场,她的父亲从江苏赶来,参与了这第一场谈判。代表铁道部负责与郑杭征家属接触的,是两名中年干部,没有歉意,没有抚慰,就是直入主题地谈钱。王惠的父亲向本刊记者回忆:“两个人拿出一张2007年的铁道部的什么文件,就开始念,从头到尾地念完,意思就是赔偿标准是国家有明确规定的,15万元赔偿金,2万元保险,再加2000元行李赔偿,全部最多17.2万元。”

第二个价码是50万元,这次王惠在场,7月26日19点30分,距离她在殡仪馆亲眼看到丈夫的遗体最多30个小时。还是那两名中年干部,还是一样的开场,直入主题地谈钱。这次念的是另一份文件,钱的算法全变了。王惠说,萦绕耳边的“钱钱钱”,让她觉得特别刺耳,她警告那两个人:“不要再提赔偿的事情,你要再提,我做出什么事情来你不要怪我。”可是她的话一点用也没有用。“你没见到他们那个样子,嬉皮笑脸,还是一样的话,说钱可以再谈。”不只王惠,郑杭征的父亲当时也发了脾气,他们还是一样的笑,跟他说:“你不要激动,钱可以再谈。”老人再也按捺不住,愤怒地摔了水瓶,他已经很克制了,只是把瓶子扔向前方,并没有砸到那两个铁路部门的人。

第三个价码是91.5万元。7月26日见到王惠的时候,这个价码的谈判还没有正式开始,她的亲属被工作组单独叫出去谈心,铁道部通过政府联络员给他们递了口信,王惠说:“意思是30号之前必须签,不然就不管我们了。”

层出不穷的新状况,让每一天都变得叵测。王惠说,谈判伊始,再没有可以安静悲伤的时间和空间,从醒来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又接上了,脑子里的思绪,根本由不得她控制。“一遍一遍地想,还会有什么人再来找我,会说些什么,我该怎么做,怎么说。”她都觉得,自己简直快变成某种强迫症。这些莫名的事情,形成了另一种合力,王惠能感觉到这种变化,她说:“以前我的心是痛的,现在,每天这样折腾着,我的心好像已经麻了,不会痛了。”她仔细回忆着郑杭征最后一次出差的细节,语气平静,突然话语停顿,抬起头来苦笑:“这是我的生活,可我现在再来跟你说这些,就好像在像讲别人的故事。”

7月23日那天,王惠也带着女儿出门了,她们坐的14点05分的火车,从福州到厦门。郑杭征的姐姐住在这里,票是郑杭征提前替妻儿准备好的,他还安排了人把她们送上火车,到站姐姐会来接,每个环节都考虑到了。王惠出门前,他曾专门打电话回家叮嘱,让她不要带太多东西,担心她一个人带孩子出门,东西太多顾不过来会很累。王惠娇嗔地发了脾气,她告诉记者:“我嫌他啰唆,跟他说不在家里就不要管这么多。”

厦门只是一次探亲,如果D3115没有被追尾,7月24日早上,王惠会带着女儿坐火车从厦门出发到宁德,车票已经买好了。这也是郑杭征的安排,而他自己会在7月23日晚上到家,第二天一早,从连江开车,到宁德跟妻女会合,一家人到宁德的白海洋去度假,这个度假已经计划好久了,地点也是郑杭征选的。

但现在一切再无可能。这些痛,这些伤,对王惠来说,“都不是钱可以买回来的”。钱能买来什么呢?她的女儿早上醒来,爬过妈妈的肩头,再也看不到爸爸熟悉的模样,王惠不知道将来怎么来面对女儿。“我能跟她说什么?告诉她,动车莫名其妙地就追尾了?告诉她,爸爸的命赔了多少钱?告诉她,爸爸唯一来得及留给她的遗物,已经不见了吗?”■(文 / 王鸿谅) 无法完成郑杭征心愿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