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显眼父子：没有归家的旅行

( 金显乃（左）节俭办后事，但他为弟弟和侄子选了红木骨灰盒，因为那是父子俩最后的安身之地 )

活着：8个月的金扬燎

金扬燎来到这个世界是个偶然，他和哥哥金扬钟相差8岁还多，生下来的时候，35岁的母亲的奶水都不够了，只能靠吃山羊奶养活。按照金显眼姐夫的说法：夫妻俩“计划”来“计划”去，还是“计划”失败了——一次失败的避孕使这个小儿子来到世间。不过，这个晚来的儿子没有影响父亲金显眼的人生兴致，他对一切都兴致勃勃，有着温州山地的平阳人典型乐天、肯干的性格。

他喜欢抱这个小儿子，常常在夜里也抱着啼哭的他转上几圈，儿子立刻安静下来。儿子喜欢父亲宽厚的臂膀，胜过了妈妈的搂抱。到现在，父亲离开人世已一周，家里的女人们抱起金扬燎，他还是会大哭。“他不喜欢女人抱。”金显眼的姐夫告诉本刊记者。

金显眼的哥哥金显乃和姐夫赶到温州殡仪馆为家人办丧事，高温下走了两小时，大汗淋漓。这几人特别不张扬，没戴黑沙，没有眼泪，快速走到殡仪馆冷库中，辨认尸体，商量给破损的尸体美容。空气中凝结着悲哀，可是他们悄然平静，只是希望丧事快办完，全家人能从这无妄之灾中迅速走出来，他们是最早签订赔偿合同的人家之一。

金显眼的姐夫告诉本刊记者，8个月大的金扬燎出生前，金家曾专门讨论过要不要这个孩子。当时大儿子已经8岁了，而且镇上计划生育工作很严格，即便夫妻双方都不是公职人员，还是要罚款2.8万元。金显眼办的皮具加工厂并不赚钱，还欠外边不少款项，2.8万元不算是小数目。

乐观的金显眼却几乎不犹豫：生。他说，哪里有不要儿子要钱的。工厂效益不行，就在外面找别的干。他本来就是金家最能干的人，于是除了在温州找皮鞋定单，还在平阳县腾蛟镇上又开了一家装修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在那个小镇上，只是个小作坊，每年能接到的生意也不太多，毕竟客户少，甚至没雇用什么工人，金显眼自己上阵。他有一手很好的木工活，他哥哥金显乃伸出手来向本刊记者比画，不好的木头，他照样能做出漂亮的家具。平阳在富裕的温州是个贫困地区，可在那里，只要肯干，一个男人也能年收入5万元。金显眼就是个例子。

小儿子为什么起名叫“扬燎”？金显乃说，弟弟没说过，不过他说，显眼是个活得很红火的人，即使是平淡生活，“燎”，大概是符合他想象的一个词语。

有了小儿子，一向和父亲关系很好的大儿子金扬钟不免失落，他一直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在金家这一代孩子中，他的成绩最好，金家普遍觉得这孩子会有出息。已经出嫁的姑姑心疼他，这次一看见孩子被车厢铁板砸开大口子的面容，姑姑就晕倒了过去。

父亲大概也为疏远了大儿子而感内疚。一直到四五岁，金扬钟还是经常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家里人都觉得太宠爱孩子不好，可他们说，金显眼只是放肆地笑：好儿子是宠不坏的。事实上，去南京报考驾驶执照，只是个顺带的借口，关键是想补偿自己这半年和大儿子相处时间太少。南京的报名费用比平阳便宜1000元左右，另外就是报名的人少，不过，算上来回路费和旅程花销，这笔钱也没省下来。在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的情况下，家人对金显眼要带大儿子去南京、杭州一路玩耍的旅行规划也没有反对：“都知道他心疼儿子，觉得儿子没出远门玩过。”

潜在原因是，金显眼有活力，虽然工厂欠了买机器和其他设备的20万元，可是他还打算买车，扩大生产，把生意拓展到外地去。他总给自己老婆勾勒美好生活的前景，全家人都被他的生机所感染，觉得好日子还在后面。

金显乃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弟弟，是在7月13日晚上的街头，金显眼为了去南京，专门给儿子买新衣服去。“想不到侄儿就穿那件衣服走了。”金显乃说。

归途

金显眼的一个姐姐在杭州做小生意，批发粮食，金显眼父子俩7月14日出门，从南京一路玩到杭州，很享受父子单独相处的时光。但家里毕竟还有8个月大的小儿子，在杭州玩的时候，姐姐的孩子陪同他们去西湖，就觉得金显眼有点想家的感觉。“当时，他不时说起8个月大的小堂弟。”这是7月22日，惨剧发生的前一天。

金显眼姐姐的孩子告诉本刊记者：舅舅10年前来过西湖，那还是和舅妈刚结婚不久的事，舅舅那天曾向他感叹，那时候的西湖人少，交通也不像今天这么便利，现在从杭州到平阳坐大巴只要数小时，自己竟这么多年再也没来过。那天杭州天气炎热，他们三人却从早上一直玩到深夜，最终玩倦的金扬钟赖在爸爸身上，还央求他明天再来一天西湖。金显眼姐姐的孩子告诉本刊记者，当时金显眼答应了他，可第二天一早，他又决定当天回家，肯定是妻子和8个月大的小儿子让他惦记。

从杭州到平阳有两种选择，在杭州做生意的姐姐一般是坐大巴车往返，便宜且直达；另一条路，就是从杭州坐动车直接到仓南，再坐汽车转平阳，昂贵，但速度快些。金显眼姐姐的孩子说，金显眼原打算选大巴，可是金扬钟说，爸爸，听说动车很高级，很快，我还没坐过动车呢，我们同学很多坐过。“舅舅喜欢扬钟，正好我也有事要回平阳，结果就都坐了动车。”

他们就这样踏上了死亡之旅。金显眼姐姐的孩子说，在车上，扬钟对还算新的车厢十分着迷，不时起来去玩耍，大暑之日，车里却还凉爽，金显眼则不时和在平阳的妻子通个电话，报告他们已经到哪里了。

金显眼的妻子告诉本刊记者，20点12分，她给金显眼打了最后一个电话，金显眼说：过永嘉了，马上就到了，你计算好时间到仓南站来接我吧。

通完话后26分钟，追尾事故发生。金显眼姐姐的孩子说，9岁的金扬钟没说一句话，当场被掉下来的铁板砸死，金显眼稍微晚了几分钟，几块铁板压在他身上，他轻微呻吟了几声。而他自己受了重伤，搬开身上的铁板后，本想替舅舅搬开压在身上的铁板，可实在没有力气，黑暗中被裹挟着逃了出来。

妻子还在站台等待，可是想不到，等来的是丈夫和儿子死亡的消息。

全家人当时不知道父子双双遇难，只知道火车出事，电话一直通着，永远无人接听。金显乃告诉本刊记者，他带了20多名亲属从平阳赶夜路到了温州，70岁的母亲也同来。这时现场已经被封锁，他们进不去，在志愿者的劝说下，开始在一家又一家的医院寻找亲人。温州十余家大大小小的医院都跑遍了，都没有，没有。金显乃回忆起当晚的寻找，仍然满脸痛苦，尤其是70岁老母亲也跟着他们，受尽煎熬。

7月24日下午16点，此时，距离出事已经过去了10多个小时，在志愿者老华的反复劝说下，他们终于鼓起勇气一起去殡仪馆，这才知道了亲人的确切下落。那些蓝色口袋包裹的遗体就放在地上，仓促间尚未清理。不过金显眼去得很干净，没有外伤，可见是铁板重量过大压碎内脏而死亡。

现在，这两具遗体还躺在冰柜里，金显乃很愿意尽快办完丧事。他在殡仪馆各个柜台走了一圈，他在决定每件事情上都简单而不带感情，几乎选择的都是最简单的告别方式：遗体告别会门口摆放的花圈，不需要；电子屏幕上的惜别词语，尽量简化。唯一花钱的，是两项：一个是侄子金扬钟的整容费，他不愿意让孩子就这样去另一个世界；另一项，则是两个精致的骨灰盒，红木的，泛着冷冷的光，这是父子俩最后的容身之地。

为什么这么节省？原因异常简单，尽管现在赔偿已经到了91.6万元，可是铁道部的谈判人员很明确地告诉他，这个钱是一揽子计划，所有费用，包括丧葬费、金显乃屡次提出弟弟的8个月大的小儿子的养育费用，还有70岁老母亲的生活费用，全都包括在里面。金显乃的选择很无奈，他说：“用最少的钱办丧事，省下来的费用，留下来给孤儿寡母做生活费，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愿，只能委屈弟弟和侄子了。”说完这些，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些被突然终止的生命

黄雨淳

(女，年龄：11岁，籍贯：福建福州)

母亲张冰莲回忆，小学五年级的黄雨淳在座位上坐不住，喜欢在走道上来回跑。白色T恤，下身牛仔裤，1.5米，短发，大门牙——动车撞击时，也把她的形象定格在这里。

毛菲菲

(女，年龄：26岁，籍贯：浙江平阳)

苏孝图

(男，年龄：28岁，籍贯：浙江平阳)

丈夫苏孝图是私营业主。在温州平阳经营一家印刷厂，平日生意忙碌，也总能抽出时间陪妻子毛菲菲。毛菲菲漂亮，喜欢拍写真，常去做美甲，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亲一看到女儿就高兴，总是往她卡里打钱，家人不让她出去工作，她却偷偷跑到自家的企业帮忙，或到外面兼职。有段时间，她在平阳一个单位做广告类的工作，结识了现在的丈夫苏孝图，两人今年3月刚结婚，遇难前毛菲菲已怀孕。

金建飞

(男，年龄：33岁，籍贯：浙江瑞安)

陈跃

(女，年龄：32岁，籍贯：浙江瑞安)

金文博

(男，年龄：4岁，籍贯：浙江瑞安)

父亲金建飞，母亲陈跃，儿子金文博在度假回家的路上全部遇难。这是一个公务员家庭：父亲是温州市瑞安县一名乡镇公务员，母亲则是瑞安公安局指纹对比中心的技术人员。三人被发现时，小男孩被面目全非的父亲紧紧搂着，除了脸部微肿，身上并无明显外伤。金家三代单传，金文博小名“豆豆”，特别招人喜爱。

Liguori Assunta

(女，年龄：22岁，籍贯：意大利那不勒斯)

来自意大利那不勒斯大学东方学院的模范生。热爱旅行，被朋友称为“茜茜公主”。会说阿拉伯语、英语和中文，梦想成为一名外交官周游世界。来华游学前，和男友潘约翰策划了好几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

穆立楠

(女，年龄：22岁，籍贯：北京顺义)

参加工作3年的北京铁路局北京客运段员工，事故中殉难的唯一列车乘务员。踏实，肯干，被同学亲切地称为“穆穆”。以前跑京沪线，因工作努力刚被调到D301动车组不久。去年12月，她和丈夫小赵领取了结婚证，今年3月刚举办了热闹的婚礼。

陆海天

(男，年龄：20岁，籍贯：安徽无为)

中国传媒大学工学院“大三”学生。暑假要去温州一家媒体实习，为了更快到达，他把普通快车卧铺票换成了动车二等座：D301次的3号车厢。1.7米左右、戴眼镜、脸上有一些青春痘的陆海天，在分专业时选择了广播电视工程专业，还在修广播电视编导的双学位。

朱平

(女，年龄：20岁，籍贯：浙江鹿城)

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2010级学生。“大一”上学期便加入了校学生会的技术部，业余兴趣也很广泛，象棋比赛让“对手输得很惨”；喜欢摄影，回家前刚刚买了“便宜又好用”的镜头，准备给父母多拍照片，和朋友一起在家乡采风。她的笔记本上留着她对未来的涂鸦。

项余岸

(男，年龄：31岁，籍贯：浙江鹿城)

施李虹

(女，年龄：29岁，籍贯：浙江瓯海)

最后获救小女孩项炜伊的父母。项余岸，微博名@闲坐不谈语文，曾任浙江省温州市任岩松中学语文教师，入校8年，已是一级教师，他还一手创办了专业语文网站语文轩：http://www.yuwen888.com；今年6月刚考上区教育局职位。

施李虹，项余岸的妻子，微博名@一一成长回忆录。2004年考到温州科技职业技术学院教书，后任学生管理科科长。事故发生前一小时,她发了最后一条微博：“人小脾气大，小宝贝，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啊。”

郝乃刚

(男，年龄：58岁，籍贯：天津北辰)

在一家负责ISO质量体系认证的公司工作，此次行程系出差。在儿子郝朋眼里，郝乃刚是个好脾气的父亲，年纪大了尤其慈祥。郝乃刚夫妇在儿子新房附近刚买了一处房子，希望今后距离近些，刚刚装修好的房子还未住过。

徐配配

(女，年龄：23岁，籍贯：河南上蔡)

徐配配是贫寒农村家庭里的顶梁柱。父亲徐留根是残疾退伍军人，母亲范平腰椎间盘突出，眼睛看不清东西。16岁初中没毕业她就到广州打工，3个月前成为D301次的随车保洁员。

卓煌

(男，年龄：38岁，籍贯：福建福州)

福州市公务员。事发时带着妻子陈姿、儿子卓睿喆及外甥女去杭州旅游，其他三人不同程度受伤。2004年，卓煌和小学教师陈姿结婚。2006年，儿子卓睿喆出生。在姐夫陈恩锋眼中，卓煌老实本分，做事谨慎，举止文静。

江正通

(男，年龄：42岁，籍贯：浙江温岭)

被称为“西瓜大王”的西瓜供应商。12年前开始收购西瓜，之后和妻子到福建泉州销售西瓜，现在温岭箬横大半西瓜是通过他销售。他有自己的汽车，很少坐火车，这次他一人前往福州办事，选择了D3115次列车。

温爱萍

(女，年龄：51岁，籍贯：浙江平阳)

陈碧

(女，年龄：28岁，籍贯：浙江平阳)

陈熙

(女，年龄：30岁，籍贯：浙江平阳)

周辰特

(男，年龄：3岁，籍贯：浙江平阳)

母亲温爱萍，大女儿陈熙和儿子周辰特，小女儿陈碧，一家三代4口人遇难。怀有7个月身孕的陈碧，此行是从绍兴的婆家随父母回温州娘家待产。陈熙的丈夫周德服说，他3岁的儿子周辰特会念一些古诗，都是做老师的妻子教的。陈碧去世后，丈夫杨峰在微博@杨峰陈碧中做出承诺，他必须为死去的妻子好好照顾事故中唯一幸存的岳父，“因为上帝留了他，就是在给我机会去照顾他”。

Cao Erxing（曹尔新）

(男，年龄：57岁，籍贯：美籍华人，原籍福建)

Chen Zengrong（陈曾容）

(女，年龄：56岁，籍贯：美籍华人，原籍福建)

丈夫曹尔新、妻子陈曾容一同遇难，他们的儿子曹立行身受重伤。曹尔新生前在纽约拉瓜地亚机场任清洁工，陈曾容则处于半退休状态。长子曹立行在纽约外州经营中日餐厅连锁店，和妻子育有两子。这次返乡，曹尔新夫妇除了探亲看望高龄父母外，还要陪同在中国有投资的长子进行考察。

金显眼

(男，年龄：34岁，籍贯：浙江平阳)

金扬钟

(男，年龄：8岁，籍贯：浙江平阳)

金显眼是做猪皮生意的。母亲70多岁，常年生病；小儿子8个月大。金扬钟是金显眼的大儿子，正在放暑假，这次随父亲出门旅游。

张秀燕

(女，年龄：32岁，籍贯：福建连江)

张秀燕的丈夫在义乌做小生意，她带着9岁和6岁的两个儿子，在义乌待了十几天。

陈云英

(男，年龄：46岁，籍贯：福建晋安)

李建忠

(男，年龄：42岁，籍贯：浙江鹿城)

胡维鹏

(男，年龄：32岁，籍贯：福建福州)

原籍九江，2000年之前就离开九江，在台州工作，定居在福州。与妻子育有一子，今年5岁。

林骁

(男，年龄：40岁，籍贯：福建福州)

吕红艳

(女，年龄：39岁，籍贯：湖南长沙)

陈财发

(男，年龄：38岁，籍贯：福建长乐)

陈鸿鹏

(男，年龄：14岁，籍贯：福建长乐)

陈财发是福建长乐一家化纤企业的老总。陈鸿鹏是陈财发侄子，与他同时遇难。

林焱

(男，年龄：27岁，籍贯：福建福州)

在宁波工作，事发当天原本应去安徽出差，临时改成回家。据宁波东站监控录像，D301停靠时间只有两分钟，车快开时，林焱从站台旁的厕所飞奔出来，在关上车门的最后一刻上了这趟动车。

郑杭征

(男，年龄：35岁，籍贯：福建连江)

商人，此行是去温州出差。喜欢游泳、健身、和朋友打牌喝茶。

陈治平

(男，年龄：60岁，籍贯：浙江鹿城)

陈治平和老伴都是知青，两人在黑龙江相识，组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曾国钧

(男，年龄：45岁，籍贯：浙江瑞安)

陈怡洁

(女，年龄：10岁，籍贯：杭州下城)

天长小学四（3）班学生，平日扎着小辫子。陈怡洁参加了2011年杭州市第七届“美德阳光少年”评选。

赵立松

(男，年龄：40岁，籍贯：福建福州)

陪8岁的儿子赵竹放暑假到杭州玩，全家7人都在这趟动车上。

潘一恒

(男，年龄：38岁，籍贯：福建福州)

D301次动车组的福州机务段动车司机。发生险情时采取紧急制动措施，胸口被闸把穿透。

陈伟

(男，年龄：42岁，籍贯：福建)

在福州市办有一个小型纸盒包装厂。7月28日10时45分左右，因抢救无效，被宣布死亡。

（注：遇难者名单来源：《“7·23”特大动车事故遇难人员身份确认表》，新华社记者秦迎编制）

（文 / 王恺） 杭州经济旅行父子温州金扬金显眼归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