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史迪威公路去
作者:王恺( 1944年8月18日,史迪威晋升四星上将,他很骄傲地展示衣领上的四颗星和他吉普车上的标志 )
这条年久失修公路的缘起
站在密支那火车站里,尽管我穿着随意,也没有拿着相机之类引人注目的东西,可还是被车站里穿黄绿色制服的移民局官员从坐在地上的当地人中辨别出来,叫住,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中国做什么职业,为什么要去孟拱和南米底这种几乎没有中国人去的小地界……一边说手指头一边捻着,暗示着什么。
在缅甸的火车站里,移民官员、警察和军人处处皆是,你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在缅北目前局势不太安稳的情况下。
我告诉他,就是想去转转,看看周围的景色。不能说自己是记者,这在国内已经被反复告之。真实计划是搭火车去发生过激烈战斗的那几个小镇,然后坐车从史迪威公路回来,做个详细的战地考察。
旁边的缅语导游耐心地翻译给他听我是游客,可他的兴趣并不在此,不过也没把我往记者那边去想,他只不过尽责地盘问每一个外来者。在今天的缅甸,没人关心那场60多年前的战争,60年前,无论是英国人、美国人,还是中国人、日本人,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外来者。而今天的缅甸,还是一样——对普通民众有言,只要你不关心政治,就可以生活得很轻松。那次战争的历史,也可以算做政治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不提战争,不提历史,这种不提,在之后的旅程中,被证明很正确。
( 1944年1月25日,在由美军工程师修建的“史迪威公路”上,一辆卡特彼勒拖拉机正为一支运输物资的车队开路 )
终于被当做一般游客放行了。坐在缅甸著名的绿皮火车上在孟拱河谷穿行,周围是连绵的沼泽和荒凉的山丘,破旧而生气勃勃的车厢挤满了人。火车软座里照旧满是鸡鸭等动物,只有僧侣所坐的位置,干净肃静,旁边座位上都没有人。今天的缅甸人还保持了对佛教的虔诚。
这是中国淘汰下来的窄轨铁道车厢,无偿赠送给缅甸,下面是英国人在上世纪初年修建的窄轨铁路,比一般铁道要窄1/3,颠簸得厉害,跑得快的时候,手中的咖啡杯都会随之飞起。喝咖啡,坐窄轨火车,这些英国人的遗迹就这样沉淀在日常生活里。
( 在密支那,英国人留下的老火车站现在还在使用 )
不过英国力量也就这些遗迹了。1944年的反攻战,不擅长丛林作战的英军很不支持,他们无力负担亚洲和欧洲两个战场,何况缅甸战场的失败记忆异常惨淡,英军指挥斯理明将军这样描述缅甸:世界上最糟的国家,孕育着世界上最严重的疾病,一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有世界上最差的气候。
盟军也确实无力大规模反攻:他们的后勤基地很糟糕;印度百姓不支持他们;印度的大批司机和技术人员都支援别的战区,而不被派往级别最低的中印缅战区;任何军用物资都不充足;军队的食品只能靠罐装牛肉和饼干。最后,只是由有着清教徒精神的英国陆军准将温盖特率领着一支渗透部队,即印度第77步兵旅进入缅甸后方。他们被这个戴老式头盔、吃生洋葱和往袜子里储存茶叶的英国“泰山”有催眠魔力的谈话所吸引,3000人随着他深入后方。不过,这支叫“钦迪特”的机动部队很快又被赶回印度了,他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严酷考验:在敌后行动了3个月,把大量伙伴扔在了丛林里。
( 史迪威公路沿线很多城市因战争而毁灭,这座建筑物侥幸留了下来,这里曾是日军某部办公所在地 )
作家弗格森认为,史迪威和温盖特都像先知:有远见,不宽容,极具勇气。其实,两人最相同的共性就是坚定。史迪威丝毫不相信无法在丛林和日本人作战的传说,反攻的目的很清晰——为被围困的中国建立一条陆地上的联络线,为此,他和满面皱纹、被称为“老皮脸”的陈纳德观点对立,摊牌不可避免。陈纳德本是史迪威的下属,可是他一直利用和蒋介石的私人关系宣传他自己的空军决胜论,并且巧妙地通过自己极具煽动力的美国助理艾尔索普对总统罗斯福灌输“飞机是终极武器”的战略。他觉得史迪威是个近视而又营养不良的老步兵,要求反攻只是为了报当年被赶出缅甸的耻辱。
不过史迪威明白,一支没有步兵保护的空军很可能就是纸上谈兵。因为陈纳德袭击日军的任何计划都可能遭到日军的疯狂报复性反攻。他在一个正在修建的飞机跑道上遇见一位工程兵军官,于是问他:你们到底修这个机场干什么?军官说:因为陈纳德将军需要这个机场。史迪威问:他将怎么保卫这个机场?
( 1944年4月,美军陆军航空队的一架轰炸机正在对日军位于缅甸的仓库 )
事实上,因为日军占领了缅甸,驼峰航线只能选择喜马拉雅山地之上的高寒领空作为自己的航路,沿途飞机失事不断,以至于航路下方坠落的飞机残骸铝片连绵闪烁。史迪威想进攻北缅,就想建立陆上运输通道。按估算,这条中印公路修通后,每个月能运送到昆明的物资将是6.5万吨,沿途架设的管道还会为空军提供油料,他的计划是,在1944年雨季来临前占领密支那。
蒋介石当时并不赞成史迪威的计划,他认为缅甸的日军实力是8个师,并不像史迪威宣称的5个师,他希望中国驻印军和在云南受训的远征军要保存实力,他说中国不能再经历失败的冒险。宋美龄也无法说服蒋介石,她写信给史迪威:除了杀了他,她已经用尽了办法,她能做的只是每天晚上和蒋介石一起祈祷。最后,上天保佑,蒋介石同意了中国驻印军按计划出战,史迪威获得了书面授予的权力,完全不受约束的指挥权,完全有权力枪毙任何军官,这支部队成为史迪威的部队。
( 密支那的一所小学,这里曾经是远征军的墓地 )
尽管有人批评史迪威总是不在总部,说他是“美国陆军最佳三星连级指挥官”,可是他并不在乎。当时盟军普遍看不起中国的军队,可是史迪威始终相信,只要中国的士兵得到合适的武器、训练和统率,是可以成为一流部队的。他为战役制定的计划简单明了:中国驻印军将像苹果去心机一样,作为公路先头部队从缅北插入。“我们必须从老鼠洞钻进去,并且一边走一边打洞。”所谓老鼠洞之一,就是我现在窗外的孟拱河谷,连绵不绝的沼泽在雨中散发着让人紧张的湿雾,经常是几公里毫无人迹,自然状况的恶劣使得这片土地少有人开垦,远方时断时续的一条红色的土路倒是显眼的生命迹象,这就是史迪威公路了。另外两个老鼠洞,一个是终结于坚布山的胡康山谷,第二个是铁道另一边的伊洛瓦底山谷,火车现在开在第二个老鼠洞里。
远望野人山
( 中国驻印军50师师长潘裕昆 )
车到了南米底,我就下了车,这是个离孟拱只有20分钟车程的小镇。当年驻印军宪兵营中的老兵刘辉,就在这个小镇居住。也许是因为炎热,也许是因为实在是小,半个城镇的人都在街头游荡,难怪介绍人不用给我刘辉的电话,这位91岁的老人很容易找到,华人们都知道他住在哪里。
缅甸式的老木楼房,就在火车站附近,蒸汽机车的烟雾甚至还在楼头盘旋。一看见我,老人就站起来。很少有外人来这里。很难想象,这个江西出来的老兵,是怎样万里征途,一路从江西转战云南,然后驻扎印度兰姆珈,反攻时又穿越野人山,战争胜利后又怎样留在了遥远的异乡。
可是这些疑惑很难有答案,老人记忆已经不清晰。满面皱纹,就记得去年返回家乡的故事,笑起来,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古人。他戴着金丝眼镜,终日在黑暗的小房间写自己的东西,可是那些东西并不是战争的亲历记,是一些混乱的文章,夹杂着对中国的分析,一本又一本的破旧笔记,其实没什么价值。离开老家几万里的他只是靠这些古老的文字保持着他和故国的联系。
终于在一本笔记里看到关于驻印军翻越野人山的记录:战斗方针——勇敢前进,不准退后。施行空军轰炸的科学战斗策略。显然,这是当年鼓舞中国军队士气的口号。
与刘辉一起在印度兰姆伽受训练的远征军确实需要这样的鼓舞。1942年8月,首批9000多名远征军逃进印度,这些幸存者走进印度的时候都非常可怜,衣衫褴褛,饿得半死,许多人由于疟疾、痢疾和被水蛭叮咬已经虚弱不堪。后来被陆续派遣来的中国部队状况也不好:为了让飞机上挤进更多的人,被指派为史迪威副手的罗卓英甚至让士兵们不穿衣服,他说只要3个小时就到了,结果在跨越群山的寒冷飞行中,有数人冻死,许多人冻病,美国人把这运送行动称为“呕吐行动”。不过到了印度,许多中国军人首次受到军医的照料,饮食也很丰富,他们的薪水直接由美国人支付到每人手中,不再是上级克扣。按照后来任副总指挥的郑洞国的观察,最重要的是,这个部队里没有逃兵,没有逃兵意味着不存在永远练不完的新兵。
开始美国人担心这些身体素质普遍不合格的士兵如何训练,可是他们不久就被中国人的模仿能力震惊了,出自中国广袤而贫困的农村地区的士兵(许多是被抓来的壮丁)的学习速度令美国人感到吃惊。总共有5万多士兵接受了在兰姆珈的训练。
史迪威的主要精力,是提高炮兵的比例,当中国军队知道他们的火力已经能和日本人相当的时候,热情很高,他们在几个月内就完成了从步兵到炮兵的训练。
重新整编了38师和22师,38师由相貌英俊、说话缓慢的孙立人负责,而矮小敦实的廖耀湘指挥22师。郑洞国回忆,亲美的孙立人能得到更多的装备和物资,包括车辆。可是在美国人的记载中,孙立人顽固、自信,敢于顶撞任何人,包括史迪威。孙立人最多的训话内容就是:打回祖国去。这也是驻印军的普遍愿望。
很少有人对这支军队予以厚望,除了史迪威。不过,他们的对手不仅是日本人,还包括恶劣的地形,顽固的雨季。史迪威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困难的任务之一:“我们不得不通过老鼠洞进去,而且我们前进的时候必须自己挖洞。”印缅边境的首要障碍,就是茫茫无边被丛林盖住的山脉:野人山。
从刘辉家里出来,远处是深蓝色的层叠山脉,这才知道,南米底是我们能够到达的距离野人山最近的城镇之一了。再往前面走,腊戍等城镇都已经不允许外国人进入,因为目前正是非常时期。我的缅甸导游倒是去过那里,他曾经在山林里带着工人采伐木材,他说,尽管已经60多年过去,可是山林情况丝毫没变化。他满面沮丧地告诉我,那是他一生中最不愿意回忆的故事,那些山脉被发源于喜马拉雅山的许多湍急的河流所分隔,在丛林里行走的时候,只能靠大象,有时候一天只能前进半英里。在雨季,雨水迫使野生动物跑到地势高的地方,有20英尺长的巨蟒,6英寸长的金环蛇。他还在里面得了疟疾,要不是有朋友死命雇了担架抬他出来,他差点就丧了命。
68年前的野人山,1943年10月底,孙立人带领38师重返缅甸,他们沿着1942年难民逃亡印度的小路,在路上,满是一年前大逃亡的残酷证据。按照情报,野人山没有日军,但这情报是错误的,日本人也一直向胡康河谷中调集军队。这是被拆散的日本第18军团,他们是征服仰光和新加坡的老兵,由顽固而狡诈的田中新一中将指挥。
离开南米底,我雇了两辆摩托车载着我和导游在乡下转转,准备去不远处的孟拱,我们走的正是史迪威公路。雨季的公路越发难走,当年路基不过是把丛林中的腐殖土压实,而缅甸由于经济不发达,许多路段只是最简陋的翻修维护。幸好摩托车不怕颠簸,在近乎原始的绿野中开着。正得意着,我们忽然被一辆军车拦了下来,前面是一个戴黑领章的军官,导游吓住了,悄声告诉我,国防部的。后面的军人拿着陈旧的步枪,他们大概真是奇怪,一个外国人怎么可以明目张胆地在事件多发的地区游荡。
盘问,用完全不懂的缅语向总部汇报,再盘问,好在态度并不恶劣,忍受了半小时雨停后持续上升的气温,接着赶路。
该死的雨季
缅甸的基层军人的艰苦,在火车经过雨季的大片田野时可见一斑。尽管窄轨铁道的残破在中国已经无法想象,可是在缅甸,这仍然是重要干线,于是,每经过一个窄小的,甚至摇摇欲坠的木桥梁的时候,都有士兵看守。在雨季的旷野中,一个小小的塑料帐篷就是他们的休息所,低矮潮湿,都不能抬头,平静的面孔上满是煎熬。
东南亚司令部最高盟军长官蒙巴顿有一次在雨季飞过缅甸的北部,他朝窗外看了一眼,问旁边的人下面那条河流叫什么。他们回答,这不是河,这是正在修建中的史迪威公路。
雨水淹没了一切。河谷变成了湖泊,小路边,早成了泥沼。雨季在缅北行走异常困难,要知道,我们是在68年后的行走,条件还是这样艰苦。公路断断续续,雨水上涨很快,不少道路边上的区域,在我坐火车过去的时候还没有被淹没,回来时,已经变成了湖泊。也难怪无人耕种,这种沼泽地似乎不太具备耕种的条件,唯一的建筑物,就是简陋的军营,有的简陋到用竹篱编成而已。
可以想象68年前中国部队的艰辛。孙立人的38师在丛林中披荆斩棘,他们并没有逃过雨季,有的地方降雨量是15英寸,整个腿都陷入沼泽里,人们因各种疾病而病倒,大群的黑蝇和水蛭让人发狂。据说大雨倾盆的时候,已经埋葬好的盟军官兵的尸体又会被雨水冲到地面上,难怪当年丛林作战的人都留下了“丛林综合征”。
日军宁肯死亡也不肯被活捉。在北缅甸的平威,一个日本兵在树洞里潜伏了3周,迫击炮和步枪也没有消灭他。这肯定是世界上最悲惨的战场。孙立人的部队刚出发就在萨那加村,遇见了日军的前哨,他们刚刚打败这批前哨,日军的重机枪和迫击炮就上来了。3天时间占领的村庄,伤亡代价异常惨重,当时《大公报》记者煦东回忆说,敌人的工事意外新奇,战壕两米多深,外面没有积土,壕沟内有宽阔的横洞,当中国士兵往上冲的时候,敌人钻进洞里,树上的敌军轻机枪则开始扫射,一个连一个连的中国士兵就此丧生。此时指挥缅甸战役的是史迪威的副官迪诺特,他始终认为,这只是小股日军,结果,孙立人的部队被敌人包围了,空运补给不足,部队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孙立人和迪诺特的分歧毫无结果。
还是史迪威意识到了这不是小股日军。花了两天时间,他和孙立人讨论战局,计划干脆在这里发起猛烈进攻,牵制日军的一部分兵力,把它和其他日军分隔开来。他做了一次重要的演讲,告诉中国士兵们:“你们真正有可能击败日本部队。”随即,他就和中国部队一起行动,在丛林中驻扎下来,用自己的头盔舀水洗澡,睡在帆布床上,毯子上密布苍蝇。
在复杂的河谷地带,真正承受压力的还是普通的中国士兵,虽然有炮火掩护,但是日本军队在树丛和壕沟中的掩体还是不那么容易被消灭,驻印军38师112团重机枪连连长丁涤勋回忆,当时他要带领200名士兵去救援被围困在200米长、100米宽的一小块范围内的两个连队,200多人要在日军包围的50米的缝隙中进入,非常不易。
被围困的连队中还有112团的营长李克己,经过此战后,当地用他的名字命名为“李家寨”,这是反攻缅甸时中国军队所取得的第一场艰苦的胜利。经过了兰姆珈培训的中国军队显然心理素质强大了,李克己当时并不催促部队速来解围,还常用无线电安慰长官,只要飞机按时空投粮食就可以了。但日军封锁严密,一架投粮食的飞机被打中,部队吃了几天的芭蕉根。比起饮食,水的问题更难解决,李克己发明了从芭蕉和藤根榨水的办法。他们就这样坚守了50多天。白天日军进攻的时候,他们就藏在掩体内,等日军靠近才反击,对付夜袭则用手榴弹,把手榴弹挂在树藤上,等日军走近则起到地雷的作用。
在阵地的北端,有一棵半径超过25米的榕树。中国士兵在树上安置了一个加强排,可以俯瞰两块林中空地,这也是50多天日军没有攻打下“李家寨”的原因之一。救援时,丁涤勋带领的200多人步伐和林间的露水声音保持了一致,增援的士兵和外面督战的孙立人合围,孙立人告诉史迪威,中国的军队发誓要为“老先生”干一场——有他在,士兵们都很兴奋。
炮兵支援了增援,本来射程为500码的炮火要在30码的地方击中敌人——因为是在丛林中,所以只能有这么短的距离。好在经过训练的中国炮兵部队准确度还好,炮兵开炮5分钟后,增援的号声响起,步兵开始穿过布满地雷和隐蔽有顽固的日军狙击手的丛林,并占领前面的河流山谷。这在美国军队看来非常困难,因为日军从掩体里一直在进行顽固抵抗,可是,当时的中国军队已经觉得很幸运了,他们从前是没有这么多炮兵保驾的,士兵一向是在战场上充当炮灰的。
年轻的士兵是中国军队的主体,有的只有15岁,体格并不强健,可是他们有勇气,擅长步行,为国家荣誉着想。温格特曾赞美他们,说他们最大的长处是性情快活,相比起欧洲战场上的悲观绝望,这群年轻的中国人总是能够绽放出“天真的笑容”。
夺取于邦之战的胜利,整整花了一周,38师阵亡了315人,受伤429人,但是第一次在缅甸战胜了敌人。这个胜利的意义重大,不仅是战争策略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中国士兵意识到他们可以打败日本人。第22师的一个连在胜利后把日本人的头颅挂在竹竿上游行,把他们的美国联络官吓坏了,要求辞职。而日本人也意识到,这次他们面对的中国军队,在武器装备和勇气上,都非昔日可比了。
筑路者
从孟拱回到密支那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只有70多英里,我决定体验史迪威公路的真实状况,毕竟刚刚20分钟的摩托车经历显得太短。可是坐上车的那一刻开始后悔,这车是一辆上世纪50年代出产的日本汽车,也是孟拱镇能找到的唯一愿意带我去密支那的汽车,车窗是没有的,车门关不严实,我必须时刻拉紧它,一开动,整个车体开始轰鸣,没有一处不发出声音。可这就是缅甸的交通状况,没有选择,咬牙上车。
开车的印度司机并不觉得自己的车有任何不妥,缅甸街头跑的汽车很多是他这种类型,于是,轰鸣中,我们体验着史迪威公路的真实状况。公路忽起忽落,狭窄处只有一两米宽,想起了当年《大公报》记者写的坦克是怎样半悬空走在路上的情景。不过当年史迪威他们走在孟拱河谷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路,三个“老鼠洞”都没有路,只有在前面的孙立人部队打到哪里,后面的筑路工兵部队才能跟上。
史迪威很简单地给出各种指令,有一次孙立人问他怎么前进,他说:“很简单,继续走。”他显然研究过缅北这片老鼠洞的地貌和地理特征,知道艰难,可是必须前进。雨水和各种挫折使部队的前进特别艰难,战斗机飞在空中,去轰炸日军的桥梁和阻挡日军的调动,可是丛林里空军常常看不到目标,空中支援不起作用,甚至也无法给部队以补给。泥巴小路被雨季弄得泥泞不堪,除非道路用石子铺路,才可能用卡车运输物资,这时候筑路者的重要性更加凸显。
丘吉尔评价建筑中的中印公路时说到,这是一项极大的、极为艰巨的任务,“除非能满足所有要求,否则这条路很难完成”。事实上,印度段的公路修筑是美国陆军工程兵和中国工兵于1942年就开始执行的,这一计划确实很艰难,茫茫荒野上的道路不同于缅甸任一河流的南北走向,无数人提出意见,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缅甸历史上没有这种东西向的道路,这是自然条件限制的结果。
在供给不足的情况下,几乎不存在修路所需要的巨型推土设备,大多数由美国黑人组成的工程兵部队只能用轻型推土机。一位工程兵回忆,用这种推土机去推竹林的话,就像一只小狗去咬一头500磅的野猪的后腿一样。更糟糕的是,尽管有部队开路,日军还控制了大量区域,修路过程中,推土机上常常站着一个端着霰弹枪的士兵,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大约130名工程兵被日军杀死。还有大批人因为疾病和事故而死亡。
没有人准备放弃,进入缅甸境内的时候,正好是腊戍失守10个月的日子,筑路队举行了庆祝仪式,上面竖起牌子:“欢迎来到缅甸,此路通往东京。”
进入野人山后,地形、雨季和疾病又开始施虐于筑路部队,英国补给司令惠勒准将勘测后发现,每英里要修建13个涵洞,以便暴雨时洪水排泄。天气晴朗的时候,筑路人员全体出动,也只能修建0.75英里,作为工程技术人员惠勒不赞成修这条公路,可是作为军人,他只能服从史迪威的命令。他告诉史迪威,短期内,后备物资和人员都无法跟上。果然,不久大批筑路物资和工人都被调去别处修建机场,工程几乎停顿。可是史迪威认为,公路既有可能修好,也值得耗费它所需的人力物力。
曾经在美国密苏里州修建大坝工程的皮可于1943年10月到任,成为筑路工程的新负责人,他向史迪威保证,也向工程兵保证:尽管有该死的泥浆、雨水和疟疾,公路一定要修好。他开始把指挥部搬到了施工现场,提供良好的后勤和医疗保障,并且24小时施工。他以柴油筒作为大灯笼,棉线点燃柴油,照亮缅北的夜空。雨季时,洪水奔流,未完的路基就是一条黄色的江,皮可天天拄着拐杖去工地视察,人们管他叫“拿手杖的皮可”,公路被称为“皮可梭镖”。每段任务,他向史迪威保证几天完成,就能几天完成。比如14个小时内冒着炮火修好的泰帕机场。
2.8万名工程兵和3.5万名劳工辛勤工作了两年多,最后完成了这条公路。这条沿着8500英尺高的隘路边缘,进入到陡峭峡谷,再穿越世界上最难穿越的丛林和激流的公路的完成,确实是“二战”中最伟大的工程。
这里的土质和云南的红土很近似,暴露在雨水中越发鲜红,从孟拱到密支那并不太长的道路,我却在颠簸中走了5个多小时。耳朵里轰鸣声还消失不了,我无法想象当年筑路的艰辛,只能钦佩皮可和史迪威。当然还有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工程人员。
孟拱的战争回忆
孟拱小城安静得让人觉得像做梦。丛林中,数百幢木石结构的小楼安静地耸立,可是安静下面蕴藏着骚动。刚到一位华人家里,就被他告知,此地不能久留,因为目前时局不稳定,所以晚上20点就宵禁,然后要挨家挨户去清查人口。像我这种外国人留在这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建议我们看看战争遗址后马上离开。
这里和密支那互为依靠,所以同样是军事重镇,更要命的是,这里靠掸邦山林更近,反政府力量就在这一带流动,所以政府军管非常严格。
整个小城只有几十户华人,最老的一位90多岁,早年是云南山地的土司,可他是解放初期才来这里,所以知道“二战”历史的华人很少。我们尝试着去关帝庙走走,那里有一所华人小学,学校校长正好在,他告诉我,这所关帝庙是上世纪80年代重修的,现在利用早晚时间给华人孩子教学。“二战”时,整个孟拱也没留下几幢建筑,“倒是郊区有座木桥,当年英国空降部队就是在那里被中国军队救援出来的”。
只听过仁安羌大捷,还不知道孟拱也有这么段故事,于是往郊区出发。孟拱是个山地中的河谷地带,周围就是奔腾的南高江,铁路浮桥通过了江面,颤抖不停,查看资料才知道,当时英印军77旅空降在孟拱北面的山地,而中国部队在南面的南高江对岸,没想到,刚刚空降的英印军部队就被包围了。
离开城北几公里,远处的库芒山已经进入眼帘。英军降落地点不过几百米长宽,这种局促的地形,确实是战争中的死角,当地人管这些山脉叫做“无顶之山,永不能至”。77旅刚空降,就被原定增援密支那的日军部队改道包围,整个阵地非常之小,于是只有500多人的英印军只能向38师求援,声称如果24小时得不到援助,他们就会撤退,整个孟拱的战局又会受到威胁。
这块小阵地就在我脚下,木桥小到令人不相信,只有1米宽,校长告诉我,当年英军就在桥这边,而日军就在桥对面,背后是孟拱,寸土不让。显然是日军已经意识到,任何城镇的丧失,都在为自己断绝道路,战争到了这个阶段,变成了拉锯战。难怪校长告诉我,整个孟拱小城全是新建成的,“二战”后,整个城市唯一剩下的,就是关帝庙里的一堵墙了。
随着中国驻印军在胡康河谷和坚布山隘的胜利,日本军队认识到修筑中印公路是“一个庞大的战略转折,一则是改装重庆的师为美式装备,使之转入大反攻;二是为了加强以中国为基地的美国空军对日本本土的袭击,这是规模十分庞大的工程”。随之而来的,是日本南方军在缅甸兵力的增强。而抵抗,也日益顽强起来。
1944年3月19日,驻印军攻克了坚布山隘。这天也正好是史迪威的61岁生日,在丛林中堪称奇迹的事情发生了:中国军队为这位跟着他们作战的老兵准备了一个大的巧克力蛋糕,上面用奶油写着乔大叔生日快乐。史迪威坐在大树下,手拿大砍刀切开蛋糕,分给从他面前鱼贯走过的军官和士兵。马歇尔发贺电给他,称他所做的在现在和未来都有历史性作用。两年来他衰老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皱纹,以至于有不认识他的美国兵觉得政府太残忍了,怎么把这种老头也招到了战场上。
胡康河谷战斗中,一部分18师团的日本兵团撤退了出去,盟军认为这是中国人的责任,觉得他们遵循着孙子兵法:“穷寇莫追。”史迪威开始抱怨孙立人,觉得他不肯行动,总在要求弹药补给,他把自己和蒋介石的矛盾转嫁到这些中国军官身上,不过他承认,士兵很好。软弱的只是上层军官。史迪威一再责怪中国军队作战不力,甚至规定炮兵连每天发射的炮弹不能超过150发。
实际不是中国军队在拖延行动,而是日本人显示了他们的顽强。尽管他们缺乏弹药和粮食,也被各种热带疾病折磨。在通往孟拱河谷的山路上,他们砍下了大批树木,阻挡坦克,史迪威和中国军队不得不花几天的时间清除路面。整理完路面后,步兵和坦克兵分开,为了让坦克兵认清是自己人,中国军队经常挥舞白旗。可是日军很快也学会了,他们挥舞白旗,把5辆坦克引进了陷阱,并且摧毁了这些坦克。
孙立人由此发明了迂回作战法,他写信给史迪威解释,伤亡少并不表示军队作战不力,迂回作战只能说明中国军队正在保存实力:唯有敌方伤亡损失才能判断衡量战争是否胜利。
孙立人在等待机会,他等到的机会很好——日军大部分部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们堆放物资的仓库已经被炸毁,每人每天只能靠二两生米维持,炮弹也快用完了,不可一世的18师团终于被削弱了。
中国军队和英印军队就这样在孟拱和精疲力竭的日军狭路相逢。我们今天所看见的汹涌宽阔的南高江,正是当年日军以为中国军队无法渡过的障碍。每逢雨季,南高江江水猛涨,日常舟渡停止,所以日军以为中国军队无法过江,没有在江边设防。他们还在得意于英印军被刀切豆腐一样轻松地打垮,可是中国军队就在这个最不利的季节,最不利的地点,用木排过了江。
1944年6月20日凌晨,114团占领了孟拱的两个日军据点;到23日,公路、铁路完全被中国军队占据,从密支那回来增援的日军被堵在南高江上的铁路桥上,疲惫的日军连夜发动进攻,可是没想到中国军队已经有足够厉害的武器。到了战争的这个阶段,只要在平地作战,中国军队的炮兵加步兵战术,已经胜过了日军。
读38师114团第9连连长陈高扬的回忆,他们找到了英印部队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部队战斗力已经很强。英印军懒散地睡在草地上,毫无军纪,等中国部队烧好饭的时候,他们蓬着头,一一过来抢饭吃,作为中国军人的自豪感,在那一刻昂然升起。■(文 / 王恺) 日军孙立人史迪威中国远征军公路印军中国军队中印缅甸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