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戒掉德州扑克的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 2010年11月6日,世界扑克大赛决赛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举行,加拿大选手乔纳森(出牌者)夺冠,捧走89万美元奖金 )

“用柠檬汁在白纸上写字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如果把纸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色的字就会显出来,意思也就一清二楚了。”在《伤心咖啡馆之歌》里,卡森·麦卡勒斯这样写。请想象德州扑克是这把火,它照亮人隐埋在内心深处的性格。我至少看过两个沉稳、自控的朋友在牌桌上失陷,一个每推出一组筹码便会吸一次痰(就像在咽一只“咕咚”作响的鱼泡),一个手疯狂地颤抖,最后需要猛然拍筹码才能镇住自己。

针对他们,我们有的是办法。如果他们从一抓牌开始就神情紧张,我们会弃牌;如果是在后期才展现,他很可能正陷入一场义和团式的热情,妄图以单薄肉身制造刀枪不入的神话。我们丢出100个筹码,观察他的眼神。有时那里会有一种被凌迟的痛苦,有时则会愤怒——这愤怒主要是针对他自己。他在跟自己说:“有什么好怕的?去他娘的。”他们一般玩得不会很久,就像行使刺秦使命的秦舞阳。

我喜欢装扮成他们,这几乎是我唯一能赢的手段。我低垂着头,将双手收藏在裆间,控制着嘴角的表情,将自己表演成一张白纸,然后在每张牌翻出后表现出患得患失、怅然若失、犹豫张望以及愤慨等诸种表情,以刺激那些勇士并不足够的信心。“如果对方不加筹码,你永远也不要加。”这是我给自己的原则,“即使手头是同花顺,即使最后赢的只是大小盲注。”我耐心等待着对方,如果他试探性地加筹码,我便会将相应的筹码放上去,又撤回,又推上去,表现得像是被文火给烤焦了。一般到最后一次添加筹码时,对方会加到一个较大的份额,这时我会反扑,翻倍添加,或者“All In”——他们如果没好牌就会撤退,如果有好牌就会死给我更好的牌。

强极必辱,情深不寿。

示弱。

但是这些只能在和完全的“菜鸟”玩时采用,他们对世界的认识还不足,因此好骗。我一直觉得和心智匹配的还有一个词,叫“性格智慧”。我只敢和性格智慧低于我的人玩,就像有一段时间只敢跟单纯的姑娘谈恋爱。那意味着你也可以变成一个单纯的人,或者不必因为过度付出而深受伤害。我是个懦夫,我在和所有段位高的姑娘相处时都失败了。我恨死那些职业玩家了。她们有时一句话就能弄得我一个星期都在折腾——这句话别的女人也会说,都一样,没什么感觉,但是她们懂得在这句话里掺入一些神秘的声调、姿态,从而使你变成一个奴仆。在《天龙八部》里,游坦之的性格智慧最低,因此被阿紫姑娘玩死,几乎是牵着鼻子走。最后就是阿紫姑娘要仁慈地放生,他也撤不回来了。

我恐惧于和那些真的勇士玩。在我们的生命中,总会碰到一些视死如归的人,对他们来说,生固然可喜,死也不足惧。死仿佛是他们怀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器物,而非整个一生的终点。他们即使输掉全部家产、输掉老婆、输掉孩子,也能抽着烟,以正常的步伐走回去。而我永远战胜不了大败之后的沮丧。我甚至恨不能揍揍自己,以摆脱那不幸和忧郁的纠缠。因为在大方向上我患得患失,这个尾巴又总是适时露出来,我最终退出那些真正的决斗。我认怂了。

有段时间我跑到网上玩,每天的任务是将站方奖励的筹码(比如1000)辛苦培养至数万到10万(有一次培养至100多万),然后找一个台子梭哈,连梭几把,就输成“0”。隔日再来。在那里我喜欢骂人——骂人的诀窍就是这样,先骂的占有主动权,应对的怎么应对都会吃亏——我总是喜欢挑一个看起来厉害的对手开骂。脏得要死。有时我一边骂一边自己还乐。对方就失控了,对方一失控,他的筹码就大范围减少。最后我还忘不了在他输光时再撒上一把盐。后来也有很多人骂我,但是我免疫了。

有时我会连续玩上七八个小时,不吃不喝的,在网上拥有着大起大落的虚拟数字,每天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有时玩完花名册的“货币”,就去开心网玩,实在不行,还有天涯社区。玩多了我就感觉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良诺上校,辛辛苦苦将小金鱼做好,然后熔化掉再做。我们都通过这重复的劳役得到内心的平静。那时朋友叫我去玩实战,我说算了,对方说:“你看,你是银样镴枪头。”

“是啊,我是。”

我一共戒了7次网络“德州”,第7次终于戒绝。我这一生充满戒灭行动,从麻将、斗地主、QQ、打台球、双升一直戒到德州,都戒得非常成功。我总是自信地跟那些关爱我的人说:“我从不会玩物丧志。”不是我有多高级,是因为这些活动背后充满了萧条,就像性交结束,万物都凋敝、暗沉,宇宙开始坚决地毁灭。

一切娱乐都是寄托,都不是使命。如果不是职业球员或者职业扑克牌手,那么所有的这些活动其实都是无基的大厦,迟早会自己倾塌。

有时我想,德州扑克是一种隐喻,它适合那些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它充满了孤独,与你同行的永远是你的敌人,没有人指责你的愚蠢,没有人关爱你,彼此之间充满倾轧。但是我喜欢这个游戏超过斗地主,因为斗地主总是充满临时的结盟,总是在刻骨的仇恨上不得不上演温情的拥抱。有时,明明是上把几乎将自己刺死的人,这把成为心灵上的父——你抓到一手臭牌,看着这位父亲,寄望他带领你杀死地主,抢夺地主钱粮。那句培养了很多“愤青”的话,那句解释国际关系的话——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在斗地主里也适用。大家都变得很虚伪、很狡诈,很没有原则。但是德州不会,德州是男人间的决斗,是孤独的灯火。

但是,只要是与人斗便充满伤害。如今在职场奋斗,全然玩的便是这两种牌:德州和斗地主。自己拥有什么牌,别人拥有什么牌,自己是什么目标,别人是什么目标,自己的行动给自己带来什么的时候会给别人带来什么,谁值得联盟,谁又仅仅只值得短暂联盟(所谓利用),不光算自己,也算别人——要想成为保险公司的总经理,得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心智,得忍受比别人多得多的伤害。生而有涯,有些领域的最高位置需要70岁才能达到,有些需要五六十岁,呵呵,拼搏一生,我们一下老了。

市面上充满着“职场三十六计”、“职场孙子兵法”(确实够“孙子”的)之类的书,卖得应是不差。有一天当我打算重玩德州时,我打算先买几本来进修。我在生活中自由散漫,理想轨道与普世的理想差别挺大,跑到哪个单位都像“散仙”。我越来越觉得人是可怕的东西,有句话说,宁可和狗相处。

我越来越喜欢和自己斗争的人,他们一生的游戏只有一个,自己给自己发牌,自己战胜自己,自己失败给自己。当他们创造时,那些属于心智、性格智慧,属于与人相处的哲学变得毫无意义。他们给自己颁发了一枚永恒的奖章。■

(文 / 阿乙) 怎么扑克扑克牌戒掉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