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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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北京返回的动车上,坐在靠窗的位子,散漫地望着车窗外闪过的尚且茂密的杨树和一小块秋季的天空,忽然想起了叶子……为叶子掉过几回泪了?

她是我们的大学同窗,辞世那年40岁。

叶子娇小玲珑,小脸儿团团的,因此有雅号,“娃娃”。大学时代有一次好像是我们舞蹈队排练之类的,我到她们宿舍找她。是周日的早晨,女生宿舍都在叠被的叠被,洗涮的洗涮,她从靠窗边上铺的被窝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地看着我。好多年后我都记得她那模样。

大学中文系,从来就是风云际会的,女生更是一道风景线,那几年中文新闻专业美女如云人才济济。叶子并不像众女同学那样才华横溢,青春逼人,高调张扬。她是小家碧玉的、温和的,功课一般般,也从没有思想或文学上的才情。所以我后来也常想,为什么是她?叶子应该有份平凡快乐的长长人生啊!

叶子是“八三级”的,她是我的四川老乡,父亲早逝,母亲把她和两个弟弟带大。我们错一级,除大课在阶梯教室一起上,其他时间并不在一起。接触多起来,是同在中文系舞蹈队。

还记得我们的女教练,省歌舞团的,是个风韵犹存甚至可以说得上因从事舞蹈专业而魅力独到的中年女子。但是脾气特差,教学的风格是无情痛斥。印象里却从未骂过叶子,跳“鱼舞”时,甚至赞道,叶子的腰能跳出袅娜的韵致。

当年大家个个年方二九,一尺六七的腰围,叶子的腰不比我们的细,怎么大家跳不出“袅娜的韵致”?不明白。

外在美丽而乖巧的叶子,心中却是嘹亮的。我们还沉浸在校园青春梦想中的时候,她是有自己的主意的。20年后的今天,我们的费老师,已经是校领导了,告诉我,他当年知道叶子的想法。

这种想法有人可能觉得世俗。但我想,每一个女子都有对自己人生幸福的判断和追求的权利乃至自由。只是,为什么,人们不能长久地主导着自己生活的航向?她在39岁失婚,40岁上就死掉了。

我们毕业后好多年没有见面。因为工作的缘故在一个场合偶遇,随后相约见过一次。就是那次她淡淡告诉我分开的事。我想,那时她是在挣扎和解脱个人生活的痛苦,或者至少在表面上好像挣脱了。因为我们还聊了不少未来的事,她表示了向往。

然而随之到来的绝症凶猛发作,令我们感到,是不是实际上她并没有平静地说服自己?她内心有怎样的沉重痛楚?我不敢揣测。

但是她对所谓腾达的前夫,真的从未有过怨恨和微词。同学兼闺蜜难免抱不平,话说得有点难听时,她曾阻止道:“我们当年也有很好的时候呢。”她那种神情,自然不自然之间,竟有一丝娇憨。

女同学中,我与红和她都要好,红和她一个班,更亲密。她从得病到逝去间的种种家事情状,都是红后来断断续续说给我听的。忙忙碌碌中,和红接她去郊外散心走过一次;为了让她高兴,我们请她和女儿一起吃过饭。

有一天半夜,她发病高烧,我和红赶到省医一附院急救中心。她的寡母只是哭,两个弟弟看上去很清秀,似乎没什么主见。红上前问了情况,帮着安排办理入院手续那些琐事,然后我们赶到急救病房去看她。

病房很大很旧,顺墙排着两排床,铺着白色的单子。她躺在最里面的床上,戴着帽子、口罩,可能是防止感染,捂得严严实实的。医生不允许我们靠近她,于是红和我远远向她摆摆手。她摘下口罩,露出笑容招呼我们,她的脸是圆润的,还是健康时那样嘟嘟的。

恍惚间好像那年在大学宿舍,她坐在床上,随后躺下了而已。只是窗外春阳绿树的校园,转换成了暗夜沉沉的医院。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不幸而又有幸的,是死的时候不像许多癌症病人那样熬得油尽灯枯,骨转移是很长时间了,但大家还觉得不会怎样,甚至幻想着她的好,因为她仍然是润泽美丽的。

人是突然就过去的。红说,当时叶子在家中休养,半夜叫醒她妈妈说腰痛,然后要面条吃,好像又要粥喝。吃完后妈妈去厨房收拾,回到卧室,她已经静静地走了。

人生在世,在俗事中浸淫不可避免。这么些年了,我们聊起来,红还有些为叶子放不下的义气。我就说,忘记那些纠葛纷争和聚散吧。叶子最后几年,是在得失恩怨中纠缠,但人一生中,谁又没有说过负气话,做过绝情事呢?叶子那么美丽,也很随和懂事,她就是个好女孩。如果她好好的,当时一切终究要成为命运遥远的嘈杂声,不会再影响新的生活和心情。

然而她走了。好女孩哪里就该早早上天堂呢?

人生本该是丰富而漫长的。自然地经历四季一般的丰饶与成熟,感悟与凋敝。叶子经过了青春与盛夏,也应该感受在盛放与收获之后,一个生命应如何凭借生活练历和内心力量,完成蜕变——从此从容品尝付出的痛苦和快乐,放弃的不舍与恬淡,深沉的宁静与平和。从这个角度,她的所有经历和坎坷,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中途的骤逝,才是她真正的不幸际遇,是我们心中无尽的遗憾。

她这样的生与死,仿佛就是告诉我们该怎样活吧。■

(文 / 林疆燕) 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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