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与沉海:乡土强人与恩怨

作者:杨璐

绑架与沉海:乡土强人与恩怨0( 奇迹生还的周炳文。身后便是他举报的违章建筑 )

绑架与沉海

如果生产队里没有什么公事,周炳文通常在家里打发炎热的夏日时光。6月2日9点多钟,他接到一个蹊跷的电话,社区主任邀请他一起吃午饭。“电话里的意思是有好事情,大概是征地款到了。”周炳文告诉记者,社区主任不让他把吃饭的事情告诉别人,他觉得有点想不通,不过,他们表面上一直很融洽,所以也没有特别留意。过了一个多小时,对方又打来第二次电话,约定中午在滨江公园见面,并且再一次嘱咐不要告诉别人。临近中午,周炳文洗了澡,换好衣服,只交代妻子不在家吃午饭然后出门去。

“我坐着摩的到滨江公园,只看到一家小饭馆,主任的车停在外面。我走进饭馆没看见人,又出来一边找人一边打电话,可是电话始终没人接。”周炳文告诉记者,这时,背后开过来一辆帕萨特,车里有人喊他的小名。“我停下来往后看,车里头出来三个我不认识的小伙子,两个人拉着我的胳膊,一个人按住我的头就往车里推。”周炳文告诉记者,车里司机位置上坐的是同村的熟人熊运军,虽然他跟熊运军的矛盾已经闹了一年多,可是从来没有正面冲突过,所以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反抗就跟着上了车。“我坐在后排中间位置,夹在两个年轻人中间,我又打电话给社区主任,他们就一个扳我的手,一个抢我的手机。熊运军回头口气很凶地警告我老实些,否则今天就要了我的命。”

车子驶出永州市区,在荒郊野外的山路边停下,一个年轻人从车上拿出手铐把周炳文拷了起来,然后把他从车里拖出来,嘴用宽的透明胶带封住,脚也绑了起来,打开汽车的后备厢把他装进去,然后开走了。周炳文告诉记者,再打开盖子的时候,大概到了19点多,车开到了一座很高的山上,他躺在后备厢里,外面只站了熊运军一个人。“熊运军说我写的那些材料他都看见了,问我为什么告他,还有哪些人参与了,他还让我老实一点,否则整死我。”周炳文没有回答熊运军的问题,熊运军盖上后备厢再次上路。

“一开始后备厢的空气还可以,越往后越差,第二天后备厢里的温度太高,我的衣服和裤子都湿透了,中间还昏死过好几次,每次醒过来我就用脚踢后备厢,希望有人听到能救我,可是里面热得呼吸都困难,后来实在没力气。”周炳文告诉记者,他最开始并没有很害怕,因为他觉得自己和熊运军的关系没有差到要杀人的程度,可是他在后备厢里发现了一桶汽油后就开始担心,怕熊运军把他拉进大山里烧掉。

绑架与沉海:乡土强人与恩怨1( 在城管执法局监督下,熊运军的违建房被砌砖查封 )

“我踢了一个多小时,车停了下来,熊运军看见我不行了,就把我从后备厢里拖出来。我顺着后备厢滚到地上昏死过去。”周炳文告诉记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到了一个高速公路的边上,熊运军没有再把他扔进后备厢,而是让他弓着身子坐在后排,手脚捆在一起又拉了一条绳子系在司机座位的下面。

大约到了6月3日16点多钟,汽车从清远出口下了高速,在城里转了几圈,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小河边。熊运军又重复问周炳文前一天在山上的问题。周炳文告诉记者,他跟熊运军争论起来。他问熊运军,自己是为了集体的事情告熊运军的弟弟熊运剑的,为什么熊运军要挖他的房子。熊运军指责他,为什么要写材料告他违章建筑。双方把这一年多来暗地里的较量和集聚的不满都面对面地摆出来,讲了将近两个小时。“虽然我告状耽误了熊运军修房子,可是熊运军把我装在后备厢里差点闷死。双方扯平了,你也不怪我,我也不怪你。”周炳文告诉记者,双方算是讲和了,两个人在路边还吃了一顿晚饭。

绑架与沉海:乡土强人与恩怨2( 即将修建的银象北路将横穿竹塘小组 )

周炳文以为事情解决了,想买车票回家。可是熊运军拦住了他。“他说他把我带出来的,要把我送回去,而且晚上也没车回永州了。他去福建办事情,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让我跟他一起去,还能帮他开一会儿车,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到了福建已经是第二天上午10点钟,当地一个姓邱的老板帮他们开房休息,醒来的时候就到了晚上。我们俩吃完晚饭,熊运军开车到了海边,让我写一个承诺不告他绑架的承诺书。”周炳文告诉记者,他当时口头答应了熊运军的要求。然后熊运军把他叫到一块礁石上,再一次要用手铐铐住他。“熊运军说他弟弟有许多兄弟,要给他面子,铐上手铐做做样子。”周炳文告诉记者,他开始并不同意,觉得事情说清楚了,没必要这么做,没意思。可是熊运军很坚持,双方推推攘攘间手铐就铐上了。“熊运军又开始封我的眼睛,我就反抗了,你封住我的眼睛我还怎么写字。可是熊运军不理我,继续用绳子捆住我的手脚。然后用铁丝一头挂住石头,一头绑在我的身上。”周炳文告诉记者,熊运军一捆上他,语气就变了,告诉他现在才真正的一笔勾销。他松开周炳文的手铐,说是还要留着铐其他告状的人。然后就把周炳文推进了海里。

“海里的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我一下子就沉到了底,脚能碰到地,因为后背有石头浮不上来,我就拼命挣扎,可能是铁丝绑的石头不结实滑了出来,大约过了2分钟,我就浮出了水面。”周炳文告诉记者,用来封眼睛和嘴的胶条遇水也掉了,他用嘴解开绑手的铁丝,身上的绳子没法解,为了节省时间直接脱去了上衣,然后向旁边的礁石上游。“海浪很大,一个浪过来我就要往后退一两米,很近的礁石游了好久,终于爬上礁石,怕熊运军的人守在岸上,不敢上岸,就在礁石上吐水,到了涨潮快淹没礁石的时候,我才上岸报警。”

绑架与沉海:乡土强人与恩怨3( 靠近城市的村民引来投资以土地入股建楼房,地处偏僻的村民只能等待拆迁 )

这个故事太不可思议,记者拨通福建警方办案民警,问询真伪,但因为仍在侦查期间,民警不方便回答。不过,记者复述完周炳文自己的讲述,对方表示“大体可信”。

导火线:厂房租金

绑架与沉海:乡土强人与恩怨4( 因靠近开发区,竹塘小组村民的生活比一般农村好一些 )

熊运军当晚就被福建警方抓获,指认现场回到公安局,民警从熊运军身上搜出1000块钱给周炳文做回家的路费。这个时候,周炳文与熊运军再次在公安局见面。“熊运军还让我回去之后把恩怨化解调,然后想办法保他出来。”周炳文很不理解,闹到这样的地步还能讲这种话。

同样匪夷所思的还有整个杀人的过程,周炳文解释不清楚,为何中途和好,最后又要把他推下海。杀人的导火线也显得微不足道,生产队长周炳文向熊运军的弟弟熊运剑讨要拖欠两年的场地租金3000块钱。

绑架与沉海:乡土强人与恩怨5( 即将开工的主干道会打破安静的乡村生活 )

这是一个不太为人理解的乡土强人故事。

已经改为梧桐社区竹塘小组的生产队只有40多户,100多人。老生产队长熊宏彪告诉本刊,上世纪80年代初分地的时候生产队里一共有六七十亩有林山,一百四五十亩稻田和七八十亩旱地。跟其他村不同,他们生产队向来没有机动地,所有土地都分到了个人手里,最大的集体财产是一块2亩多的晒谷场。

1988年生产队所在的凤凰园地区被化为永州市的经济开发区,并且在1990年变成了省级重点开发区。宁静的乡村生活被汽车和机器的轰鸣打破,往日以种地为本的生活也出现了变化。“1992年,生产队把2亩多的晒谷场租给了外地的老板开办预制板厂。”熊宏彪告诉记者,当时合同签了10年,第一年到第三年是每年2000元,第四年到第五年每年2500元,第六年到第十年每年为3000元。生产队要为预制板厂提供道路运输方便和解决工厂和村民的纠纷。除了熊运军的弟弟熊运剑之外,全生产队的人都在合同上签了名。

熊家兄弟是村里的强人,每到集体开会时总是提出不同意见。周炳文告诉记者,当年生产队分地的同时也要选出生产队长。熊家兄弟不同意选举,要每家轮一年,利益均沾。所以,竹塘生产队的干部是抓阄决定的。分地那年全村户主抓了号码,1、2、3分别是队长、会计、保管员,依次逐年上任。“有一户人家因为没有儿子招了衡阳人做上门女婿,结婚都有十几年了,一直入不了村里的户。”熊宏彪告诉记者,十几年前上门女婿跟熊运剑因为果园打起来,所以熊家兄弟不同意他入户。“他家反对,谁也不敢让入。谁同意的,队里分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上谁家拿东西。”熊宏彪告诉记者,村里人都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出头惹麻烦。

熊运剑不签名有自己的意图。在预制板厂施工建厂的同时,熊运剑在没有办理任何建房手续的情况下在场地入口处建住房,影响工厂的出入交通。根据合同规定,生产队把熊运剑和预制板厂的负责人叫到一起谈判调解,预制板厂愿意在租厂房期间,同时租用熊运剑修的房子做仓库堆放水泥,才平息了这个争端。相安无事地到了1999年,熊运剑跟预制板厂因为房租的问题发生矛盾,预制板厂不再租用熊运剑的房间。那一年的4月,熊运剑全家搬到预制板厂的房子里住,周围还要砌上围墙,要求预制板厂在原料用完之后停止办厂。然后,只要预制板厂往厂里运送原料就会遭到熊运剑的强行阻拦,最后干脆在工厂的入口处堆放了数百袋的水泥砖封死道路。

纠缠了两个月,预制板厂因为缺乏原料只好停产。虽然预制板厂多次向生产队反映情况,可是周炳文告诉记者,当年刚好轮到熊运剑的哥哥熊运元当队长,不仅没有对弟弟进行什么阻拦,预制板厂按照当年的合同把生产队告上法庭之后,熊运元还组织村民阻拦预制板厂往外输出成品。虽然法庭最后判决生产队赔偿预制板厂2万块钱,可是停产6个月损失十几万元,又跟熊家彻底闹翻,预制板厂只好关门停业。熊运剑只花了3万块钱就接手了预制板厂地上的厂房和设备。价格如此低,熊运剑对本刊记者的解释是“很合理”:那些设备和厂房都破旧不能生产了,他又投入了20多万元才重新开张。

熊运剑的预制板厂并没有同生产队签合同,只是口头答应每年给生产队里交1500块钱。周炳文告诉记者,从3000块租金降到1500块,村里没人有异议。以熊家人的处事方式,他给多少就是多少,谁提出反对,这些钱都不给了。因为靠近开发区里的工业园,熊宏彪告诉记者,他们人均有1亩地,平时种地,农闲的时候外出打些零工,生活过得比一般农村好一些。有手段的人赚得更多,周炳文告诉记者,熊运元当生产队长的时候,刚好生产队边上一个大型的住宅小区建了起来,为了跟生产队搞好关系,顺利竣工,小区把周边的配套工程包给了熊运元做。村里人打工、做生意、搞运输,都忙着各自的生计,房租分到个人头上没有多少钱,也就没人去跟本来就很难打交道的熊家较真。

预制板厂的生意在熊运剑的手上没有前几年那么好,他告诉记者,因为现在都流行建高层建筑,预制板的市场有限,忙活一年下来只有一两万元的收入。坚持到2007年他侄子当队长时,他交了最后一笔租金。2008年开始,他以预制板厂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为理由拒绝向生产队交钱。当年的轮值生产队长杨顺旺告诉记者,他托人情找村里的治保主任出面说和,才让熊运剑交了一年的租金。2009年的生产队长不再有面子请出村干部施加压力,到2010年周炳文轮值生产队长时,熊运剑拖欠了两年的租金。

潜规则的乱建

周炳文一直在外面给人开长途货车,全国各地到处跑见多识广。2010年6月下旬,他提前跟老板结了工资回家上任,当生产队长。“生产队长的日常工作除了上传下达,就是收租金,从年头收到年尾。”周炳文告诉记者,固定的租金包括鱼塘的4000块钱,木材厂1200块钱,预制板厂1500块钱,厂房1000块钱。他还搞了一个创收,到生产队边上的银海花园和湘南器材厂要了2万块钱的排污费。

2010年7月份周炳文向熊运剑讨要2009年拖欠的租金。熊运剑说预制板厂是自己的,不给钱。周炳文又效仿2008年的生产队长杨顺旺,找村干部出面解决。找领导出面这条路没走通,周炳文向全生产队征求意见,要收回两年的房租和预制板厂场地,然后向外公开招租。除了熊家人,全生产队的户主都在意见书上签了字。

2010年7月中旬,周炳文把熊运剑告上法庭,熊运剑请出哥哥熊运军代理。熊运军的答辩是村里在集体土地上建房的现象很普遍,周炳文家的三层小楼就建在公用地上。他写了一份收取周炳文租金的意见书找村民们签名,坚持如果预制板厂交租金,周炳文家也要交租金。除了熊家人,大部分村民都没有在这份意见书上签字。法庭开庭之前,熊运军放出话来,要带人拆了周炳文家的房子。周炳文想来想去,抓住了熊家的要害,把熊家兄弟私自开发商品房的事情捅了出来。

乡土强人之争,进入关键时刻。

四周被住宅小区和工厂包围的竹塘小组只能从紫霞路上汽车西站对面的停车场或者凤凰路上一处在建工地进村。走过高低不平的土路,就能看见水塘里种植着大片的莲藕,也有人在侍弄地里的蔬菜。这块依旧保持农耕的土地蕴藏着巨大的财富。在外做生意的村民告诉记者,2006年区政府搬迁到竹塘小组的马路对面,带动了整个地区的发展,工业园里还有两个重点项目在这附近选址。而周边区域里只剩下竹塘小组这100亩左右的土地没有开发,被政府征用是早晚的事情。

区政府一搬迁,生产队里的地段立刻分出了等级,靠近区政府所在的紫霞路和另外一条主干道凤凰路的地方称为街里,生产队的腹地叫山区。两个街里方向的村民打起了建房子的主意。熊家兄弟的大哥熊运元在周炳文家对面靠近凤凰路的地方建起一栋9层高、每层12个门面的商品楼,在商品楼的周围还正在建设一层楼的商铺。

区政府搬迁不久,新规划传出风声在紫霞路上分出一条新的银象北路,刚好要从竹塘小组的中间穿过,竹塘小组的地段又一次分化,村民们纷纷在农田菜地里向记者讲述想象中道路的走向,沿着道路的两旁将来都修成商铺。周炳文告诉记者,区政府搬过来附近商铺的价格就从10万元涨到了35万元,银象北路修通之后,价格还会上涨。熊运军也在靠近紫霞路的永州汽车西站对面的停车场里建起了占地800多平方米的6层商品楼。周炳文告诉记者,这些地几年前就已经被国家征用了,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在国家征用的土地上盖商品房肯定是违法行为,告得倒。

可是在城管出面之前,生产队里有自己的乡土规则。村民告诉记者,挖地基之前,熊运军交给竹塘生产队2万块钱,还让每家出一个人请了吃饭。村民们不太在意国家的规定,只是觉得2万块钱有点少,但是熊家人一贯强硬,既然该走的程序都走了,也没人阻拦他们讨价还价。资金不多的村民也趁着这个风气各自找空地盖100多平方米的自家住宅。在熊运元和周炳文的房子之间不大的空地上,就能看见四处已经开始砌墙的房子。

更多的村民选择了风险较小的旧房改造模式,靠近紫霞路的地段,外贴瓷砖的6层高楼已经形成一个小区域,如果不是楼房的分布有些散乱,外形也不相同,很像一个经过规划开发的住宅小区了。村民把旧房和院子全部推倒,引来外地人投资建房。一位村民告诉记者,他的6层住宅楼占地800平方米,造价400万元。外村老板出钱,他用土地作为15%的股份。房子建好不久,还没有卖出去几套。但是,对他来说,卖不出去就自己住,也不损失什么。住在腹地的周炳文因为地段不好,目前还招不来老板,但是他在山上也建了房子。周炳文告诉记者,房子是自己家住的。但是,熊运军说,房子卖给了周炳文媳妇的亲戚,因为最近跟他打官司,周家才搬进去做样子的。“生产队上的地谁占了就是谁的,为什么就我要交租金。”不吃亏的熊运剑告诉记者,看到村里占地成风,他才决定不再交租金。

周炳文的举报不顺利,材料从不署名到写出具体的地段,一次比一次详细,可是没什么反响。眼看着楼从3层盖到了6层,他又托人要到城管执法局局长的手机号,每天打几次让他们来看看。“城管来了,工程就停一停,走了就继续做。今年3月份城管来监督着把一楼用砖砌起来查封过一次,可是时间不长熊运军又重新开工了。”周炳文告诉记者,如果熊运军这次不绑架自己扔进海里把事情闹大,他的楼也许就在停停建建下完工了。

熊运军没有周炳文想得那么从容。熊运剑告诉记者,熊运军几年前为了承接到南水北调的土石方工程,保证金和打点费一共被骗了100多万元,虽然没有倾家荡产,但是家底都拿了出来。后来就只在本市承包一些小工程维生,这栋楼是几个人集资修建的,工期延长费用增加。

也许这就是压垮熊运军,让他铤而走险,上演绑架沉海的最后一根稻草。■

(文 / 杨璐) 预制板强人绑架违法犯罪乡土恩怨生产队沉海周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