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癌症进化论
作者:曹玲( 著作《癌症:进化的遗产》 )
“如果你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你就不要搞科学。”英国癌症研究所血液肿瘤部教授麦尔·格里夫斯说,“如果我不相信问题能够解决,就不会一辈子研究癌症,尤其是儿童白血病。”
格里夫斯写了一本《癌症:进化的遗产》(Cancer:The Evolutionary Legacy),去年底被翻译成中文出版。他在书中写道:“我们非要找出一些人或东西来承担为什么得癌症这个罪责。没有人知道答案,但似乎又每个人都知道。坏脾气、坏习惯、坏老板、坏基因、坏运气……我们呼吸的空气,喝的水,吃的东西……所有这些都有关系,又都没有关系。”
那么,癌症究竟和什么有关?格里夫斯从进化论的观点探讨了人类为什么得癌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癌症是进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人类随着文明的发展进入了高度发达的社会生活,这和人类的基因不再同步,于是陷入了先天与后天不相协调的困境。“这好比遗传学是靠走路前进,根本跟不上也无法适应之后涌现的各种社会习惯,导致的后果就是损伤累积,在衰老的身体里发生癌症的风险越来越大。”他说。而借用美国人类学家博伊德·伊顿(Boyd Eaton)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是享受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生活的石器时代人。”
在格里夫斯眼中,癌症是我们进化遗产的一个事故,也就是设计缺陷。“几乎每一个病人体内的所有癌细胞都是从单个细胞发展而来的,癌细胞所做的事情只是一项基本的、悠久的生物功能,已经长达20亿年之久的自我复制,但是它失控了。”
人类是多细胞生物体,通过不同种类的细胞发出和接受的化学信号来相互制约,一个细胞在什么地方分裂,什么时候开始分裂,什么时候停止分裂,什么时候自然死亡都是有调控的。如果其中的一个基因因为偶然的事故发生了突变,对正常的情况不能领会,这个基因就会继续制造分裂生长所需要的产物,此时DNA的修复机制开始启动,去纠正这一缺陷。如果这个“安全阀”出现问题,某个幸运的细胞则会逃脱被制裁的命运,不停地分裂却不会死亡,进入长生不老阶段,于是癌症也就出现了。
( 格里夫斯 )
“癌症是我们的基因、细胞和身体所处的生物界的一个基本属性,是生命活动的方式。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却常常被忽视,阻挠了我们对癌症本质的深层次理解而非表象认识。”他说。
面对“癌症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他一度曾非常困惑。格里夫斯生于1941年,60年代在伦敦大学学习生物学,年轻时曾在伦敦大奥蒙德街儿童医院工作。医院里有很多被白血病折磨的孩子,情况非常糟糕。此时他自己也有两个孩子,一个3岁、一个4岁。这让他不得不思考白血病最根本的问题是什么。“很明显,当时的人对此了解不多,我们对疾病的本质一无所知,只知道扩散的细胞破坏了骨髓,于是孩子死了。”
( 一名医生正在研究脑肿瘤样本
)
感情上的折磨和对科学的追求,将他带入一生的癌症探索中去。他发现基因突变能够使子宫内的胎儿出现白血病,而一些其他的机制在孩子出生后起作用。他还发现,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一年中,如果能让他们直接接触病原体,他们体内就能逐渐建立起较好的免疫系统,减少得癌症的风险。“探索疾病的法则,理解它的生物学和化学机制对诊断和治疗的影响非常大。尽管对于治疗的进步我感到欣慰,但仍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治好。”他说。不过身为一个乐观主义者,他认为日后人们一定可以鉴别出致癌的主要因素。“一旦具体因素较为清楚,我们能够以一些确切的步骤来预防。”预防是他最大的心愿,和诸多疾病一样,抗癌不如防癌。
究竟如何通过进化观点解释癌症,本刊记者就一些问题对麦尔·格里夫斯进行了采访。
三联生活周刊:以卢梭为代表的一些哲学家反复哀叹“文明使人类远离自然,并以各种常见疾病为代价”,针对癌症则有一种说法“癌症是工业社会的产物”。你怎么看?
格里夫斯:这种有关癌症的论点源自对职业和癌症相关性的流行病学调查,比如1775年波西瓦·波特所做的扫烟囱工人阴囊癌发生率的相关性调查。大约100多年前,由于职业关系接触焦油、石油和X射线导致皮肤癌的危险被发现,这些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技术、工业和商业进步的产物,于是有一种倾向认为人造、合成或浓缩的化学物质是癌症的主要诱因。但实际上,轰轰烈烈的争论背后一直是以政治为主导的,有关意识形态和教条的斗争,对这个重要问题的认识常被极端化,一派的观点常常受到其他派别的强烈指责,争论不休,而有关癌症风险的可靠数据却难以获悉。
美国流行病学家理查德·佩托等一些人曾得出结论,在美国至多5%的癌症引起的死亡可以归罪于先进技术的产物,当然不是说5%就代表微不足道或者可以容忍。与激进主义者相比,或许佩托的结论更加接近客观事实。在我看来,有一小部分癌症病例可直接归因于工业活动或我们先进技术的化学产物,但是大多数癌症并不源于此。发达国家某些类型的癌症高发,比如乳腺癌、前列腺癌、结肠癌和黑色素瘤,某种意义上可以归咎于工业化社会的发达,但不是因为通常设想的原因。工业化国家人们平均寿命延长,人们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和生育模式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物质的进步带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现象,某些癌症的发病率上升,另一些则下降。
三联生活周刊:从进化的角度来说,长寿意味着要付出得癌症的代价吗?
格里夫斯:早在60多年前,科学家就发现在接受尸体解剖研究的70岁以上男性中超过25%的人曾患有未识别出的浸润性前列腺癌,对于超过90岁的男性来说这个比例更大。显然,癌症和衰老有关,要想避开癌症,最好的方法就是早点死。但是很多和年龄相关的成人癌症的发病率,在世界不同地区差别很大,有10~300倍的差距。比如肝癌、胃癌、肺癌和食道癌偏向于贫穷的一方;前列腺癌、乳腺癌、结肠癌、黑色素瘤和儿童白血病则偏向较富的一方。这些发生率的差别根本来说就是文化因素。所以衰老与大多数癌症有关,但并不是癌症发生的起因。
三联生活周刊:文化因素指的是生活方式的变化?
格里夫斯:对于约90%的癌症,主要的风险因素,除了构成个体的遗传基因外,都是人类社会的产物。一些我们接触的物质会直接损伤DNA,或者由于生理压力转化为组织和细胞的增殖和氧化应激反应,DNA最终会像绷紧的橡皮筋一样突然断裂。慢性暴露和损伤的过程背后重要的调控因素是个体的遗传基因、饮食习惯和能量平衡,对于遗传基因我们无能为力,但是后两个因素和社会及文化密切相关。飞速进行的社会发展和新生习惯,与我们作为裸猿的相对呆滞的基因遗传极度不匹配,我们不仅在应该自然死亡时还活着,而且行为方式也有了巨大的改变,从而极大地增加了患癌风险。
三联生活周刊:如何从进化角度看待女性更容易遭受癌症困扰这个问题?
格里夫斯:女性在癌症风险方面历来很吃亏,历史记录和如今的女性生殖系统(卵巢、子宫和宫颈)和乳腺癌居高不下的发病率都反映了这种状况,不公正的待遇还反映在治疗中,比如乳房切除术。虽然如今的手术方法极大提高,但不能掩盖这最多是个粗暴的、部分有效的治疗方法,从某种角度来说,它是我们失败的证明。研究这个问题的流行病学家有些认为,对大部分乳腺及子宫内膜癌和卵巢癌最好的解释,是它们反映了女性受到的严厉的“自摆乌龙”式的活激素带来的惩罚,饮食或生活方式的改变会无意但却有效地催动这个乌龙球。
石器时代的女人因为繁殖和哺乳,一生中只有160次月经,而工业社会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女性却很少怀孕,哺乳期短,月经次数在一生中可多达450次。因此,月经持续到更年期,在体内雌激素连续不断也因此增加了癌患的风险。安逸、解放和避孕等因素使得妇女接受了另一种生育的生活方式,这是一个从历史和遗传角度上都不匹配的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男性的状况似乎也好不到哪去,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格里夫斯:男性前列腺癌的发病率已经非常高,目前的治疗手段可以和乳腺癌相提并论——对转移性的前列腺癌采取前列腺外科切除术,再使用抗雄激素药物,这种治疗会造成女性化。具体是什么因素影响到前列腺癌的发病率,坦白说我不知道答案,但是从进化的角度来说,前列腺癌和乳腺癌有一些惊人的一致性,二者或许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生殖成功的进化需求带来的惩罚。人类有着一个在动物界中相对很大的前列腺,或许是因为前列腺持续润滑的男性在繁殖竞争中能够额外加分。■
(文 / 曹玲) 癌症前列腺癌进化论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癌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