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北水的绿色小岛梦
作者:吴丽玮( 岛上受台风和海水侵蚀最严重的东南海岸,木麻黄的根裸露出地表 )
绿岛
上午10点,海水退潮,海蛎子养殖户忙碌起来。海面上竹竿林立,养殖户在海里行走,只露出头和脖子,手里不停地往竹竿间的绳子上绑海蛎子苗。
林大声驾着一条7米长的小舢板,熟练地穿梭在连片的养殖场之间。每次从大陆回到小岛,他都要给父母带上矿泉水,有时还要买点新鲜蔬菜。林大声今年28岁,是56岁的林北水的长子。从1990年开始,林北水承包了距离翔安区琼头村5公里远的岛屿——厦门鳄鱼屿,之后就长期住在小岛上。
约摸半个钟头,一座绿色岛屿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除了地势较高的南边——树木之下裸露着沙土的黄色,其余地方皆被浓郁的绿荫所覆盖。小船停在鳄鱼屿的东侧,这里滩涂开阔,但从距离小岛陆地二三十米的地方拉起了一排大网,下了船,只能沿着网子边上的堤埂一路往前走,蜷身穿过一个破漏之处,我们才得以进入鳄鱼屿。
骄阳似火,林北水忙活着这天最繁重的工作。趁着退潮,夫妇二人戴着草帽,穿着雨鞋,在滩涂上栽种红树林的种子。种子是儿子林大声前几天从漳州买回来的,两个品种,秋茄和木榄,8袋,一共差不多400公斤。种子的成熟期是两周,往年四五月就能全部育完种,但今年气温偏低,往后拖了一个月,天太热,种子就会烧死,所以要尽快栽完。
( 坚守鳄鱼屿20年,林北水演绎了一个现代版的“鲁滨逊” )
鳄鱼屿的红树林主要集中在岛屿东侧,现在共计有60多亩的种植面积。这里地比较硬,易于生长,涨潮的时候海水能整个漫过树顶,淹死害虫,又能保持温度不会过高。即使这样的环境,红树林的生长也并不顺利,一种名叫白骨壤的红树林树种已经长了50多年,但现在也只有2米多高,还远远达不到海岸边固岸防风的效果。
林北水一直忙到午后两点才拖着工具和一小筐螃蟹上来。红树林是鱼、虾、螃蟹青睐的栖息地,干活间隙随手就能捞上几只来。这天抓上来五六只锯缘青蟹,晚上林大声拿到村子里去卖,50元一斤,能卖个百八十块的。林北水冲个凉,换了衣服坐在自己种的大榕树底下乘凉,午饭是几碗淡淡的咸稀饭,里面添了丝瓜、虾仁和晒干的海蛎子。
( 林北水在山顶树林中。每一棵树都是他20年来亲手栽种的 )
坐在榕树下时常会被巨大的蝉鸣声嚷得耳鸣。林北水带着我们在岛上走了一圈,在岛的中心部分,绿荫密布,芒果、柠檬桉等树种栽种整齐,落叶上满是白花花的鸟粪,一抬头,白鹭的巢里,小鸟已经伸出头来叽叽啾啾,落满树干的知了听到了人声,四散飞去,在空中撒着尿,喷出一大片水花。小岛的最外缘种的是耐盐碱的木麻黄,有些被熏黑,这让老林提起来心疼不已。小岛上时常会冲上来竹竿等海洋垃圾,一年至少要清理4次,光是雇人清理垃圾,每年就要花1万多块。“有一次把垃圾堆起来,离着木麻黄太近,放火烧的时候就把木麻黄的叶子点着了。”
鳄鱼屿上现在已经种植了几千棵树。
( 2008年,在厦门一家工厂做了5年技术员的林大声毅然决然地辞掉工作跑回岛上,与父亲一起经营小岛 )
梦想
鳄鱼屿位于厦门翔安湾东咀港东南海域,因为形状弯弯的像一条趴着的鳄鱼而得名。南边的屿首地势较高,海水的不断冲刷,渐渐掏空了地面的黄土,日积月累之后,上面的土壤往下塌陷,树也一起随着倒掉。林北水在临海的一侧种上了根系发达的木麻黄,海水的不断舔舐,让木麻黄的根系完全裸露在空气中,但它生命力顽强,有时整棵树被海浪席卷来的漂浮物推倒,但只要少数根系还埋在土里,它照样能够存活。林北水说,虽然木麻黄能够抓住土壤,但现在小岛每年还是会向后倒退2米,现在全岛的面积在245亩左右,20年来损失了几十亩土地。
( 林北水在鳄鱼屿的滩涂上种植红树林 )
“能够承包这个岛,主要原因是没人竞争。”林北水说,1987年后,原属琼头村集体土地的鳄鱼屿开始面向村民承包,但当时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荒岛,没有什么事可为,结果扔了3年没人接手。1990年,村里决定降低费用,于是林北水和另两名村民以每年1900元的承包费承包下来,平均每家600多元,相当于一个家庭一年的开支,再加上买牛、买工具,每人共花了2000多块钱。生产队原本在鳄鱼屿上种植地瓜、花生等经济作物,有七八十亩耕地,其余几乎都是荒地,“只有6棵大榕树”。
3个人在岛上种了1年多的地瓜,“藤只有1尺长,结不了瓜,每个人亏了2000多块”。那两个人第二年相继跑了回去,只剩下林北水一人在坚持。林北水的弟弟和侄子也曾经在岛上试着种胡萝卜,虽然胡萝卜非常适宜生长在盐碱地上,但无奈小岛上种植的成本太高,最后都放弃了。
( 今天的鳄鱼屿放眼望去已是一片郁郁葱葱 )
那时候林北水就开始在岛上种树了。“那时是跟林业局买树苗,两毛钱就能买一株,他们也会给一些指导,比如木麻黄非常适宜种在海边,不怕海水,根系壮。”在小岛的内部,林北水一开始都种上了果树,芒果、杨梅、番石、红柿,“只有芒果能活,活了1000多株”。他至今记得去看第一批活下来的芒果树时的情景:“树2米多高,周围密密麻麻的杂草也长到1米多高了。七八月的天气,走进草丛里,感觉就跟缺氧一样。好不容易走到果树前,一看果实都让果蝇吃掉了。”果树怕大雾。“那几年正月里年年起大雾,花没法授粉,而且大雾有毒,果树全怕大雾,只有大树才不怕。”没有经验的前5年,几乎全军覆没,种什么死什么。
“每年能活5%就很高兴了,如果能活10%就简直不得了。”每年3~5月是种树的时节,春天的雨水非常重要。如果遇到春旱,小岛上的井水也不够用,林北水要划着船去村里买水,每次只能挑着四五十担水回来,连续浇两周才能把岛上的树都浇个遍。赶上连续几年雨水丰沛,撒在外围的相思树种子发了芽,别人推荐的柠檬桉也长了起来,“这才活了几十亩,2000多株”。
( 林北水通常要忙到15点多才能吃上午饭 )
海边的渔民本不必为生计发愁,驾着船出海捕鱼,或者在浅海搞渔业养殖,现在即便是年景不好的时候也能有几万元的收入。林北水成了全村的“异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夫全用在种树上,每年要花两三万块钱。树栽了又死,树苗的价格又在不断上涨,有些已经涨到了5块钱,光是买树苗,每年就要花掉几千块钱。村民都笑他是“村里第一傻”,他天天跟亲戚、朋友借钱,借到“所有人见了我就躲,几乎谁都骂我”,后来又跟信用社借钱,借到了钱就背着家里人去买树苗,买回来偷偷背上岛,再雇人栽树、浇水。为了便宜一点,他只雇女工种树,十几个人,每人一天20元。七七八八算起来,每年种树至少要花两三万块钱。
小岛上经营,人难以胜天。1999年台风正面登陆厦门,老林的事业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他能准确地记起当时的时间:“1999年9月14日,台风一大早就登陆了。”他看岛上风大,绕着全岛巡视了一圈,风力渐渐从七八级升到了12级。由于是正面登陆,台风在原地不断回转,平时台风影响时间大概在2个小时左右,这一次长达10个小时,直到18点多才停下。那几个小时里,林北水“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很多渔船停靠到小岛边来避风,他和30多个渔民一起被困在屋里。“对于渔民来说,台风没什么可怕,躲一下就能把损失降到最小。但树在那儿种着,移也不能移,砍也不能砍。”台风过后,林北水跑出去绕着小岛看,“一条几百吨的大船都撞到海岛上来了,小船更是不计其数”。天快黑了,顾不得计算损失,他匆忙看了一眼就回到屋里煮饭、换衣服,晚饭只吃了点稀米粥。“熬了10年,一场台风把财产埋了一半。有的连根带叶整棵都倒了,有的被海上的漂浮物折断了,最后只剩下几十棵还活着。”林北水蹲在损失最严重的东南面号啕大哭起来,哭过之后,他又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重新开始栽树。那一次,他损失了700多棵树,沙滩被卷走了30多亩。
( 林北水在岛上安装的风力发电机 )
“人家在嘲笑你、攻击你,是最大的动力。那时候放弃,就没有机会翻身了。逃回大陆就是宣布失败。”1999年之后,林北水结束了10年的承包期,又重新签了20年的承包合同。村里照顾他,每年的承包费定为1200元。
沙地很烫。如果大气温度为40摄氏度,沙子的温度就能达到70摄氏度。老林种了不下20万株木麻黄,但只活了2000株。“在地面上跟沙子接触的地方,树干一圈都烫焦了。”他托人从北京买回一本原福建省东山县县委书记谷文昌的人物传记,里面介绍了谷文昌如何带领东山县人民苦干14年,把一个荒岛变绿岛的事迹。“谷文昌有两个技巧,一个是把树种在竹筐里,等树育壮之后,再连着竹筐一起埋进土里。这种方法他试验了5年,每年要试验3次,到了第六七年才开始成活。我人手不够,一个人抬不了那么多树,只能选择第二种方法,先种海草。海草可以隔热,种了两年海草,那时运气好,正好赶上雨水很充足,两年之后再种树,一年活了8%。”
伤痕
琼头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是渔民。村里把下海捕鱼叫做“讨海”,远洋捕捞叫“讨大海”,内海捕捞叫“讨小海”。林北水也是个讨海能手,从十七八岁开始,他和二哥林垂格一起搭档去讨海。林垂格是村里有声望的人。林大声说,二伯性情稳重,虽然年轻,但村里人有什么事情都常常来找二伯请教,二伯讨海的技术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讨海是个苦差事。兄弟俩常常三更天出海,有时还要在海上过夜,一走就是好几天,不但要带干粮,还要带上锅灶煮饭用。时令不同,选择的海域和捕捞的鱼类也不尽相同,“夏天抓鳗鱼、黄刺鱼,冬天抓八爪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条件艰苦,船要自己划,靠风帆来当动力,兄弟俩肯吃苦,最远能跑到金门附近去捕鱼。林垂格对潮水的走势了如指掌,林北水说:“什么时辰,往哪里走他都很会算,海底有坑坑洼洼,水面也有深有浅,他对礁石、沙滩都一清二楚,涨潮的时候,把鱼钩往大石头的弯弯里一放,一下子就能捞上来很多小杂鱼。”
1987年,林家横生变故。林北水的妈妈、大哥、二哥相继去世,给这个家庭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林北水的妈妈在村里德高望重,是旧社会少有的上过私塾的女性,在村里当过村干部,村民有事常来请求指导。二哥林垂格常在旁边倾听,时常出出主意,渐渐也变得有了声望。林北水的大哥林垂算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琼头村的第一个大学生,1967年厦门大学化学系毕业之后,先后在长春、武汉的机车制造厂担任高级工程师,上世纪80年代,一个月的收入就有1000多块钱。这3个人因病相继去世之后,除了沉重的经济压力,家庭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老三林北水和老四林算椅身上。
林算椅不会捕鱼,林北水一个人出海觉得吃不消,一个人常常要在大海上待几个钟头,翻船也是家常便饭。要面对风、浪、大雨,为了把握下网的时机,常常要忍受饥饿,等几个钟头才能收网回家吃饭。“村里有句俗话,走船跑马三分命。捕鱼要花很大力气,还要受自然条件的限制,真的很苦。”
“那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味道,每天在家里那种环境,经常会伤心流泪。我想去到外面走走看看,能不能把不幸消化掉。”林北水的堂哥当时在鳄鱼屿南边养殖花蛤,林北水过来帮他养花蛤,一养就是1年多。岛上的生活枯燥,“晚上只有一个油灯、一个收音机而已”,但也获得了一份难得的宁静。“睡眠比较充足,吃晚饭,躺着听收音机,听着歌曲和新闻就睡着了。半夜醒了,从床上爬起来,一走到屋外,看看星星就知道几点了。那时候我就想,能够把这个岛建起来就好了,到时候可以在这里安度晚年。”
父子
“村里人说,我爸是第一傻,我是第二傻。”林大声中专毕业后,在厦门市区工作了5年,在一家工厂做技术员。2008年,他毅然决然地辞掉工作跑回到岛上,与爸爸一起经营小岛。
承包了鳄鱼屿之后,林北水就很少回家。妻子吴丽娜带着两个上了学的儿子在村里生活,老大林大声活泼外向,老二林东礁沉稳腼腆。因为林北水的小岛事业,那时家里条件一直不好。林大声说:“别人搬了新房,我们就租别人的旧房子住,一共挪了4次窝。”
岛上种树成本太高,算下来,平均每棵树成活的成本超过了500块。1998年以前,林北水负债20多万元,他说:“我老婆曾经问我,你究竟在外面借了多少钱?我说,我劝你还是不好问了,你知道了一定会哭的。”给林大声预备的上大学的4万块钱也被林北水拿去种了树。2006年,政府实行退养休渔的政策,在鳄鱼屿周围养虾的养殖户按照每亩2000~3000元的价格得到补偿,补偿款比年景好时的一年收益要多。拿着30万元的补偿款,林家终于在村里盖了新房,不用再租别人家住了。
26岁的二儿子林东礁考上了集美大学,毕业以后在市区的一家卷烟厂做软件开发的工作,平时不常回来。夫妇二人和大儿子林大声一起住在小岛上。从小,林大声就喜欢到小岛上玩,他说:“游泳我是在这里学的。每次放暑假来岛上玩,我第一件事就是到大礁石的石头缝里看有没有螃蟹,拿一个铁丝一点一点把螃蟹往外赶,不能着急,否则一下就把螃蟹捅死了,把螃蟹赶出来再捉回来吃。”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大声为了凑齐初中的学费,跑到岛上抓锯缘青蟹的蟹苗拿去卖。“一个假期卖了700多块钱,除了学费还买了辆自行车。”
林大声对小岛也有自己的设想。2008年他通过网络联络上了中国红树林保育联盟,在专业组织的指导下,开始在岛上大量种植红树林。“光在岛上种树没有用,一个浪上来能把1/3的小岛都漫过去,把红树林种在滩涂上,可以抵御台风和潮水的袭击。”种植红树林现在成了全家人最主要的工作。林大声还通过一些非政府组织,在岛上开展“生态工作假期”活动,组织一些志愿者到岛上来玩,当义工,同时享受绿色的休闲生活,时间大约是两天一夜,林家准备帐篷和供应饮食,每个参与者缴纳250元的活动费用。
一开始,林北水对儿子搞的活动不以为然。“我希望搞一个以后可以养老的小岛,这与政府无关,也与天地无关。”他每天照常劳作,不参与儿子做的事。他对小岛也有自己的一番规划,一共4点:一是绿化,二是恢复妈祖庙,三是建风力发电机,四是搞喷灌。除了第四项暂时没有条件,也没有必要外,其他3个设想都已经基本达到。
家门口的榕树下绑了两个秋千,一家人每天坐在秋千旁的树荫下吃饭。老林听着儿子从网上看来的各种新闻,浅浅地微笑。但说起儿子的聪明,他又有一番说辞:“聪明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运气。我就是运气不好,这么多年受了很多罪。”■
(文 / 吴丽玮) 林北水小岛绿色三农畜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