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民导演山田洋次

作者:李东然

日本国民导演山田洋次0( 电影《母亲》剧照 )

庶民阿寅

在日本电影史上,与山田洋次这个名字最紧密相连的,就是“寅次郎”的传奇。整个系列48部电影,故事有些循环往复,讲的都是小眼睛,乱热情,处处碰壁的“疯疯癫癫的阿寅”,与故乡柴又之间的分分合合。阿寅是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小人物,游手好闲,偶尔以摆小摊维持生计,性格上的最大特点是不切实际,尤其是见美女就坠入爱河,每每又在失落中开始流浪。他看似无心肝,内心又常有这样动人的波澜:“每当看到海边夕阳的落日,就倍感亲切呀!我这个没有用的人,每天都是在反思中度过。每当我在日本各地旅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思念起远在东京故乡的家人。妹妹樱花她还好吗?阿博怎样了,满男还在为升学的事而烦恼吧,叔叔和婶婶的身体还很健康吧……”

“寅次郎”拍了近30年(1969~1995)里,在七八十年代日本电影绝对低谷时期,同样部部大卖,当年斯皮尔伯格那部吸引了全世界目光、具有划时代意味的《ET》,在日本照样败在了“寅次郎”的手下。一度摇摇欲坠的“松竹”公司,多亏这套被称为“摇钱树”的影片,稳住了自己的阵脚。扮演寅次郎的渥美清并不英俊,但吉永小百合、栗原小卷、松坂庆子、田中裕子等一代代“美女”明星,无不以与之搭档为演员生涯的至高荣耀。

因此凡为日本电影著书立说的学者专家,都绕不过要为“寅次郎神话”找个合理的解释。于是,从人物语言中“落语”(日本传统的单口相声)趣味,到渥美清质朴无华不温不火的表演,乃至故事中“知恩图报”、“洗辱雪耻”这一类所谓民族情结,无不拿来抽丝剥茧细细研究,也有如蔡澜这样些许不羁的作者,干脆就用“泥土味”3个字就一并概括。

“事实上,我不是那么有喜剧头脑的人,有些过于严肃,开始我也没有觉得‘寅次郎’会成为喜剧。人物身上的喜感,完全因为我是把‘落语’中的传统角色,直接叠加在人物之上而来的。而这种不拘小节、不爱工作、有些痴傻的男性在落语中存在了几百年,我欣赏它,实际上因为我觉得日本民族有太多的条条框框、繁文缛节,这类人身上有日本人对生活的叛逆和向往,能让我觉得,实际上我们也是懂得宽容的民族。”山田洋次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日本国民导演山田洋次1( 第6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山田洋次获得金摄影机奖 )

山田导演直言自己是带着某种悲伤的心情写寅次郎的,后来他看到电影院里的观众捧腹大笑,意外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我的心里挺开心的,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笑声里不是轻蔑,而是那种父母对孩子的带有爱意的嗔怪。于是一年多以来,我都尽全力使得人们喜欢寅次郎,因为我越发意识到,对于整个日本社会而言,寅次郎不仅能传递宽容的情绪,也真能使观众们自己的心情稍微放松一下。人们可以一边笑话寅次郎,一边想,我就是这样啊?可是这样也很可爱的啊!”

寅次郎的“男人辛苦”系列是迄今世界上最长的系列电影,可以想象导演付出的坚持和毅力。但山田洋次说,如果渥美清在世,他还会继续拍下去。这对于养成了每年盂兰节以及新年到来时习惯地去影院给寅次郎拜年的观众而言,自然是极有分量的担当。因为寅次郎,山田洋次得到个“国民导演”的称号,可至今提及这4个字,山田洋次还只以谦恭地微笑作答:“作为一个电影人,与自己的土地相连是最自然不过了,也最重要不过了,这是使自己的创作能够被观众接受,能够在创作中获得理解人心的能力等等一切的根源所在。”

日本国民导演山田洋次2(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剧照 )

家的分量

虽然是结束了寅次郎的时代,但山田洋次从未辜负国民导演的盛名。今年的日本大地震中,山田洋次是最早在《朝日新闻》上撰文的艺术家之一,那篇名为《用想象力联结》的文章里,他呼吁人们携手同心,像家人一样紧紧团结起来,应对大自然的考验。

日本国民导演山田洋次3( 电影《黄昏的清兵卫》剧照 )

而无论危机时分的慷慨文章,还是勤勤恳恳的电影创作,“家”从来都是山田洋次话语中近乎永恒的主题。寅次郎虽爱流浪,但每一集“男人辛苦”的故事,都是围绕着东京葛饰柴又米饭团店的一家人的生活展开。叔叔、婶婶、妹妹,无不是善良敦厚的普通人,连最终使阿寅黯然出走的矛盾,也都带着浓重的家庭生活色彩。至于《母亲》、《弟弟》、《学校》、《家族》,更是直接把家作为了故事的叙述主体,甚至是那三部“山田洋次武士三部曲”主人公和家之间的唇齿相依,也从来不曾改变。山田洋次承认,“家”常常是自己思考剧本的真正出发点。

“学生时代我看过一部意大利的影片,电影讲述了为逃避法西斯,一家5口翻越阿尔卑斯山逃难的故事。他们逃难的过程很艰辛,看得我心里很难过,另一方面我也在想,如果这5个家庭成员之间能够更加默契,能拥有多些爱与谅解,少些分歧对峙,如果他们能在日常的生活里培养起更紧密的情感联结,那么一切可能都会不同吧。这成为我乐于创作家庭为主题的电影缘起,我觉得家庭是个永恒的主题,尤其对我们的东方社会而言,人家,人家,人与家很近,家的分量倒是更重的。”山田洋次告诉本刊记者。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位当代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如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日本电影研究专家郑亚玲女士所说,纵观整个日本电影史,唯有两个人能产生直接的关联,他们就是小津安二郎和山田洋次。“他们拍的都是现代家庭伦理剧,家庭对于这两个导演的作品而言,都是用来阐释导演的民族观、历史观。解读民族情感方式时,最不可或缺的道具,实际上对家的眷恋,正是亚洲电影与西方电影最根本的不同之处之一,也是东方文化语境的特色。虽然两个导演表现的家庭生活本身有形态上的差异,譬如山田洋次更注重书写最底层大众的生活状态,而小津安二郎越来越倾向锁定老派的中产阶级家庭生活;山田洋次的家庭剧显得更为戏剧性,节奏感更强,而小津的作品笼罩着淡淡的古典主义的审视姿态。但实际上,他们所做的都是非常独特的东方式的创作。”

谈及自己与小津安二郎之间的联系,山田导演的脸上满是诚意的谦卑。至于那备受瞩目的翻拍《东京物语》的新片计划,山田导演告诉本刊记者:“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对于日本的电影艺术而言是只可仰止的高峰,对我而言,致敬之意远过于挑战,能拍到前辈膝盖的高度就是很满足的事情。”

而在郑亚玲女士看来,对于山田洋次来说,此时明确提出翻拍《东京物语》的计划,实际上正是山田导演自觉明确地去正视和阐述这种联系。“我们非常有理由期待,山田洋次导演能从他自己的世界观、历史观出发,拍出别样意味的《东京物语》。正如10年前,首拍古装时代剧的山田洋次导演,能够拍出《黄昏的清兵卫》那样令人耳目一新的‘武士电影’,以其个人的角度,重新阐释了所谓的‘武士精神’。显然,这些都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创作者做出的,负责于自己,也负责于经典的选择。”

去魅历史的清兵卫

《黄昏的清兵卫》改编自藤泽周平(1927~1997)的同名小说。故事讲的是幕府末期的海坂藩,一位名叫井口清兵卫、月禄仅50石米的下等侍卫丧妻之后,因疲于照顾病母幼女,被同僚们给了个绰号——“黄昏般乏力的清兵卫”。他武艺高强,却已无意打斗,自卑贫寒回绝了心爱的女人的婚约,受藩命而被迫应战出征前,他终于鼓起勇气向所爱的人表白了心意。

事实上,作为日本民族历史深处最为暧昧、最复杂的形象之一的“武士”,绝对是每一位具有严肃态度的日本艺术家无法回避的重大历史题材。譬如一生几乎没有涉猎于此的大岛渚,瘫坐在轮椅上,也要坚持用一部武士电影《御法度》收尾自己的电影人生。

而武士电影的故事本身很难求新求异,但每个导演都以在框架内留下个人化的表述为日本导演的荣耀。《御法度》这3个字的直译是“禁令”之意,这自然就和大岛渚导演本人艺术趣味紧密相连。作为日本电影界逆骨的大岛渚,作品素来追求和表达个人与体制相抗衡的张力,封建体制、现代体制,甚至是日美安全条约都曾是他的征讨对象;他从来不惜使自己的电影成为犀利的号角,刺痛时代的麻木。《御法度》同样围绕武士反抗武士阶层中的体制规则展开,完全可以视作导演尝试把个人化的思辨写进武士传奇的追求。

黑泽明更是“武士题材”近乎狂热的迷恋者,他一生都钟爱拍摄武士电影,《姿三四郎》、《七武士》、《红胡子》、《影子武士》,无一例外地流露出他本人对武士的迷恋情绪。当然在黑泽明的武士电影里,他也并非简单刻意地去张扬所谓的武士精神,反而热衷去表现武士没落时代的武士生活,尤其是失去了主人的所谓“浪人”阶层,从而记述下导演本人对于历史的思考态度。《七武士》中有鲜明典型的段落:落魄的武士们在高处俯瞰,田里农民在插秧,武士从前景经过出画面,而画面里依旧有农民正在劳作。怅惋情绪之外,导演的历史观已了然于画面之中。传说,在山田洋次之前,黑泽明就曾把《黄昏的清兵卫》改编成电影剧本,只是这个计划不幸成了大师艺术生涯里的遗憾。

2001年,年满70周岁、已经拍了40年电影,却连古装题材也从未涉及过的山田洋次导演,在外界一片有关于他是否就此息影的流言中(山田导演每年都有新作问世,唯独这之前的一年没有),从容不迫地向世人呈现了只属于山田洋次的“井口清兵卫”。可贵的是,不仅丝毫没有堕入怅惋留恋的“前人情怀”,反而是延续了自己一贯的“现实主义”风格。山田导演的井口清兵卫身上没有任何所谓的“传统武士形象特征”,他是慈爱的父亲,孝顺的儿子,贫穷而自制,不讲究吃穿玩乐,甚至对舞蹈弄剑也兴趣不大,反而是勤勤恳恳耕作,规规矩矩生活,甚至拒绝对藩主尽忠立功的机会,和朋友说自己做农民的话也是可以的。影片中最感人的是朋江和清兵卫之间的爱恋。当朋江自认为清兵卫决斗已死,而到清兵卫家里主动做了他的遗孀,替他照顾起病母弱女时,却看到活着归来的清兵卫。无法自已的她,奔到清兵卫的怀里大哭起来。至此,山田洋次不仅书写了完整的一段至纯至厚,以至于几乎疏远了肉体欲望的爱恋,也顺理成章地为观众揭示出生命最本真的幸福的含义。

山田导演的清兵卫,显然是与“尽忠而生”,甚至“以死求媚”的武士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是的,武士精神的最基本精神就是忠诚,对尽忠的人可以随时牺牲自己,这对于日本社会影响深远,比如发展出对于天皇的盲目的忠诚。但我拍武士电影并不是为了宣扬这种实际上并不为我所认同的价值,我侧重的是反思,还有普通人点滴生活中的品质和感情,这才是我所坚信的。”他说。■

(文 / 李东然) 山田洋次东京物语日本导演电影国民剧情片日本电影寅次郎御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