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莱克兄弟的开放系统

( 布鲁莱克兄弟在他们的巴黎工作室中 )

布鲁莱克兄弟长相颇为相似，两个人都瘦而清秀，眼眶凹陷，一头金色的卷发，有点纤细文弱的感觉。两个人的气质也相近，穿着朴素，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至少在公开发表的照片上，两人总是形影不离，就像他们所有设计产品下的签名“Ronan & Erwan Bouroullec”一样。

所以，在上海常德路800秀入口大厅里，当我只看到罗南·布鲁莱克（Ronan Bouroullec）一个人的身影时，觉得有点意外。“我们两人从来不一起旅行，如果一个人需要出差的话，另一个就留在工作室里。平时每天一起工作吵架，已经够烦的了。”罗南·布鲁莱克有点半开玩笑地对我说。5月末的上海天气突然有点转凉，他穿着浅灰色衬衣、黑色毛背心和黑色的风衣外套，仍然是最中规中矩的穿衣风格，而不是那种明星设计师熠熠生辉的做派。

他离开巴黎郊外那个安静工作室出现在上海，是为了与德国汉斯格雅（Hansgrohe）公司一起发布“雅生·布鲁克”（Axor·Bouroullec）——一个被定义为“开放系统”的卫浴系列，包括水龙头、搁物架、洗脸盆、浴缸等70多种构件的浴室产品。出于“自由地组装配置”的概念，用户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和意愿安排这些产品的位置、用途和组合方式。这里没有被固定的使用模式，水龙头和把手的位置也不是预先设定好的，你可以决定把它们固定在面盆上面、顶部或者周围，这一切都得益于使用了易于塑形的矿物树脂材料。

作为汉斯格雅公司旗下的设计师品牌，雅生从1992年开始已经与菲利浦·斯塔克、安东尼·奇特里奥、让·玛利·玛颂、帕奇希娅·奥奇拉等知名欧洲建筑师或产品设计师合作，发布以这些设计师名字命名的卫浴产品系列。雅生品牌经理菲利浦·格雅（Philippe Grohe）告诉我说：“最早与菲利浦·斯塔克合作设计产品的时候，我们发现他是在为他设计的酒店寻找卫浴解决方案，而通常产品设计师是从内容出发，两者具有完全不同的视角。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由此定下了与建筑师、设计师合作的策略。”

展场里的一些“雅生·布鲁克”像是一小片人工风景，几个置物架高低错落地安装在洗手盆周围，全部都是柔和的形状，没有尖锐的转角或者边棱，激起人去触摸的欲望。龙头的设计也很低调，前端较细的出水口，手柄和旋钮是无边角的设计。一切散发着宁静平和的氛围，几乎让人不由得微笑，感觉到生活的轻盈和美好。

( 蓝色花瓶 )

就像布鲁莱克兄弟其他的设计，“雅生·布鲁克”的使用带有即兴的成分，试图逃离设计师的“独裁主义”，把一部分设计任务转移到使用者手中，打破设计师与终端用户之间的分界。设计师的出发点是人们对产品的需要会因为时间、地点而改变，所以，产品本身也要足够灵活来随之改变。他们试图赋予产品一种自我调节的适应能力，娴熟地提供解决方案，而不是产生新的问题。灵活的观念创造出一些方便实用的东西，来适应日常生活快速变化的要求。

1997年巴黎家居展上，当罗南·布鲁莱克向公众展示他的第一件设计作品“分解的厨房”（Disintegrated Kitchen）时，这种灵活使用的概念已经初见端倪。这是他受政府资助的一个研究项目，那年他刚刚从设计学院毕业，他的弟弟埃尔文还在学院里学艺术。“分解的厨房”抛弃了按尺寸定做整体厨房的惯例，代之以一些可以重新配置的灵活构件，而且远离墙壁。就像家具一样，搬家的时候你可以把厨房一起搬走。

( 组装系统Assemblages )

意大利家居业的传奇人物朱利奥·卡贝利尼（Giulio Cappellini）注意到这一新型厨房系统，罗南·布鲁莱克还记得卡贝利尼第一次向他要名片的时候，他红着脸回答说“我什么都没有”。然后，卡贝利尼告诉他说：“你不需要名片，有一天你到处带着名片的时候，也许你已经没有什么创造力了。”

如果说大多数新设计是对现存产品的变化或者改进，这对法国设计师兄弟属于那部分人数很少的、真正原创的设计师，能够发展出新的产品类型学，包括材料和形式的新类型。模块家具是他们设计的主要组成部分之一，回应不同的功能需求，让用户介入产品本身。通常这些模块家具被冠以某某系统的名称，比如“云”和“砖”搁架系统都是由重复的元素组成，可以不断堆叠和延伸。2004年，他们为瑞士家居公司维特拉（Vitra）设计了海藻一般的Algue遮光及装饰塑料幕帘，一个不断扩展的网状结构，到今天已经在世界各地售出超过700万件。

( “雅生·布鲁克”卫浴系列 )

“在最好的时候，布鲁莱克的作品包含了一种对媒介的绝对控制和对惯例的全然不尊重之间的平衡张力。”伦敦V&A博物馆家具馆馆长加雷斯·威廉姆斯（Gareth Williams）曾经评价说。

“完全不尊重惯例”的例子之一是维特拉可以延伸和收缩的Joyn办公桌系统，各个办公桌之间能增加隔屏，用户自行定义槽口分区和其他配件，来改变他们所需要的私密程度。Joyn像是一道办公室风景，购买它的公司更感兴趣的不是它的设计，而是一种新的工作方式。

( “云”系列 )

布鲁莱克把它比做他们的祖父母农场厨房里的大桌子，大家在那里吃饭、聊天和工作。Joyn之前，他们还从来没有设计过办公桌，他们喜欢这种项目的“处女状态”，在设计的时候保持天真——因为“一旦你预先知晓一些事情，你就很难再摆脱它”。

面对布鲁莱克兄弟的任何一件作品，首先感觉到的是精确度和平衡感。他们用一种本能的方法对待色彩、比例和材料，发展出一种特定的风格，没有任何多余和无用的部分。他们所有的设计都有一种法国式的、不经意的优雅，轻盈紧凑的结构和一些多少出人意料的处理方式。每件产品看起来出现得毫不费力，但其实有强有力的原则支撑，即使昂贵的限量产品也不会是纯粹的、奢靡的形式实验，一切都有背后的逻辑。

( Joyn办公桌系统 )

大部分时候，他们的风格被归类为轻盈、简约和精确，更确切地说，这种简约的效果出自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固定的风格选择。“他们的设计语言新而且鲜活，这有点像一种过去没有人知道它存在的色彩，一种特殊而敏感的诗意，但是现在变得让人熟悉起来。”英国设计师贾斯珀·莫里森（Jasper Morrison）这样评价说。

大概几年前贾斯珀·莫里森和深泽直人在东京Axis画廊举办过一场名为“超级平常”的设计展，他们挑选的展品之中就有Joyn办公桌系统。当时，莫里森把这次展览视为对“设计常态”一次迟到的庆祝，超级平常的东西有一种通过使用才能被感知的特殊品质，一种不需要求助于风格伎俩的常态的美。

( 手绘图作品集《Album》 )

布鲁莱克兄弟已经在一起工作了10多年，他们为世界上最知名的一些家居和时尚品牌提供设计，包括Vitra、Cappellini、Magis、Ligne Roset、Kartell、三宅一生等。也许，所有这些产品都需要两兄弟的钢铁意志来完成，既要实现设计师自身的视界，又要满足制造商施加的实际需求。“尤其为像维特拉这样的庞大工业机器做设计，就像指挥一个交响乐队。”罗南·布鲁莱克告诉我说，“定价、技术、物流，总是一个问题接着另一个问题。所以，两个人一起工作会让事情变得容易一些。”

罗南说话时神态安宁，他的举止中有一种乡村式的质朴简单。他和埃尔文在布列塔尼农村坎佩尔附近长大，同时居住在城市和乡村两个世界中。他们所有的项目都是从黑色笔记本上的手绘图开始的，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互相对对方的绘图作品做出反应，就像打乒乓球一样，想法从一方转到另一方。“我画一些东西，埃尔文在我的画上添加一些东西。然后，我再在他的画上添些东西。然后，我们再一起修改电脑绘图。”在钢笔、纸和电脑之间，一个项目需要很长的发展过程，就像一棵树年年地成长。

( Osso 椅 2011年，Mattiazzi “Mattiazzi是一家有40多年历史的小型家族企业，结合先进的数控技术和出色的手工技艺，只生产少而精的产品。和他们一起工作就像为一家有机农场工作，所有的设备都是太阳能供电，木材原料来自周边地区，没有经过任何化学处理，这种回归本源的做法尤其激起我们的兴趣。我们用朴素的木材设计Osso椅，但它又不完全是普通的木材，就像一块最好的肉决定了一盘菜的精致程度。从橡木、枫木到芩木，我们让材料的感性来表达，用数控设备雕琢和打磨，高科技的几何木板装备系统提供椅子的力度与平衡。” )

到今天，尽管这对兄弟被誉为菲利浦·斯塔克之后最有创造力的法国产品设计师，他们仍然维持着一个很小规模的工作室，除了他们自己，只有4个设计助手和2个管理杂务的人员。他们喜欢控制整个过程，每年只挑选很少的几个项目，拒绝大量的客户委托。因为规模小，他们也没有经济上维持工作室的后顾之忧，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他们的低调沉默背后其实是一种高傲的态度，恪守自己做人、做设计的原则。

能够创建和定义空间的物品是他们另一个常见的设计方法，像树屋一样的Lit Clos，一个隐蔽的睡眠平台，房间中的“房间”。他们的有些项目包含了建筑的元素，比如与建筑师丹尼斯·戴维森（Denis Daversin）合作的塞纳河岛上水上住宅（Floating House），一个安装在驳船上的拉长木棚屋，具有不到100平方米的生活空间和宽敞的甲板，铝皮结构外面包裹着木格栅。这样的微建筑尝试寻找分割空间的方法，找到建立内在事物的新方式，但运用的还是产品设计的知识。■

( 50公寓装置 2010年 “一开始，是贾斯珀·莫里森介绍我们认识了柯布西耶马赛‘光辉城市’集合住宅里的一套公寓的业主。‘50公寓’不是一个博物馆，而是一个由我们重新改装的生活空间，而且只在夏天被使用。我们决定从我们已有的设计中挑选出一系列适合这套住房的物品，比如Magis‘钢木系列’中的椅子和搁架。想到柯布西耶对挂毯的特殊兴趣，我们自然而然地把Kvadrat的‘云’挂在墙上。最后，Vitra的拉链地毯、Bitossi的台灯等产品一起完成了这个短暂的改装项目。” )

与其说是风格，不如说是才智

三联生活周刊：一般说，你们进行一个项目设计的过程是怎样的？

( Vegetal Chair 植物椅 “最初的打算是一把像植物一样萌芽的椅子，它的枝杈轻轻地卷曲，形成椅面和靠背。它来自我们对各种老家具的迷恋：英国的铸铁花园椅，或者上个世纪上半叶美国的扶手椅。我们希望创造一种独特的结构，建立在一个复杂的、叙事性的构造形式上。一把有着植物般流畅外表的椅子，复杂的工艺带来工业可行性的问题，主要的问题是既要遵从现实的几何性，又要使用植物的分支原理来建模。 我们花了4年时间和维特拉的产品发展部一起工作，在整个过程中，深入研究工业可行性的唯一方法是通过虚拟建模软件，用标准化的数字脚本来解决从混乱到有机的障碍。没有数字软件，植物椅不可能实现，但它也没有离开手绘设计的技巧。它复杂的形式需要像一棵树或者一朵花那样浑然一体，每一次都迫使我们从每个细节来重新思考整个过程。后来，我们直接在维特拉提供的模型上设计，完善每个分支的位置和曲线的准确性。可以说，这把椅子被设计了1000次。” )

布鲁莱克：设计就像烹饪一样的炼金术，很难用系统的规则来解释。在我们两人之间，有时候想法会飞快地闪现，有时候需要更多的思考和更长的时间。一般来说，项目的最初阶段是对概念和使用的考虑，我们两人之间会有大量的辩论，头脑风暴可以在任何阶段发生。然后是手绘图、建模，把3D绘图和手绘图结合起来，最后是产品打样。这样的过程会一遍遍从头再来，直到我们对结果满意为止。越是外表看起来简单的产品，越是需要一个复杂的过程。

三联生活周刊：据说你们兄弟之间经常为了工作而争吵？

( Ovale 餐具系列 2010年，Alessi “Ovale系列必须独特，但我们也希望它是传统的、乡村的，关于日常生活的，所有这里有种追求简单的愿望，尝试细腻地表达出来。对我们来说，Alessi就好像蒂姆·波顿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一个出产蛋糕糖果的无比美妙的工厂。但我们想达到一种平衡，不要太甜蜜了，有意抑制糖分的使用，这很微妙。” )

布鲁莱克：我们两人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对色彩和形状都很敏感，还有对很多事物的共同理解。但我们之间有5岁的年龄差异，项目最后我们总是达成共识，但一开始并不如此，需要一个很长的讨论和相互认可的过程。我们从讨论和对话中发展想法，除非两个人都签字，否则一个项目不会结束。有时候会令人沮丧，比如说我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但是埃尔文不同意。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用什么设计工具？

( Losanges 地毯 2011年，Nanimarquina “我们一直对传统的波斯地毯着迷不已，尤其是古老的基里姆（Kilim）编织方法，在我们看来是质朴与细腻的微妙混合。这个项目是由巴基斯坦北部的工匠完成的，他们把13种色彩结合到几何菱形中，手工制作让每块菱形略有不同。作为原料的阿富汗羊毛也是手工纺织的，因而出现了一些微妙的色调。” )

布鲁莱克：一本速写本，最重要的活动都是在一本速写本上展开的，它可以被视为驱动器，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坐在桌子前手绘的宁静过程。当然，电脑也是很好的、必要的工具。不过即使没有电脑，我们也能做同样的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有没有其他学科很大地影响了你们的设计？

布鲁莱克：我们对许多艺术形式感兴趣——平面、摄影、电影、音乐、当代艺术等，但也没有时间去看各种展览。我们欣赏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埃斯沃思·凯利（Ellsworth Kelly）、弗兰克·斯特拉（Frank Stella）等艺术家，但这种影响并不是直接的。对外界的观察可以说是最主要的外界影响，我们试图准确地观察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理解一些共同的做法和需求，我们对发现生活中那些细微的细节几乎抱有激情。

三联生活周刊：看你们这些年的设计可以感觉到一些东西，但是很难清晰地描述出来，究竟什么是“布鲁莱克的”？

布鲁莱克：我不知道“布鲁莱克的”是否是我所期望的，也许是一些微妙的、优雅的、和谐的东西吧。经常有一些设计师形成了固定风格，不断重复某些形状，这太无趣了。我们的作品中一定存在某些关联，但与其说是风格，不如说是才智。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否可以说你们的设计已经有了某种品牌性的印记，所以品牌公司不断找你们？

布鲁莱克：我不太喜欢这种设计师品牌化的趋向，我想有人买一件产品，是因为喜欢产品本身，而不是它背后的设计师名字。我们和维特拉的合作开始于12年前，和雅生的合作是6年前，那时候我们也没有什么知名度。我想他们找到我们，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能够找到一些全新的、完全不同的东西。重要的是产品的质量，我们总把自己作为第一个用户，我们绝对不会做自己都不想买的东西，你必须有所信念。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你们几乎没有电子类产品设计？

布鲁莱克：我们尝试过，但我们更喜欢一些持久的产品，电子类变化太快了。在电子产品公司中，我只认可苹果公司，其他的我都不感兴趣。■

（文 / 钟和晏） 兄弟布鲁莱克布鲁开放系统莱克